眼看着离家越来越近了,凌达珺和王实诚不约而同,脚下生风似地加快了步伐。他俩归心何止似箭?恨不得变成一束光,让百里之遥转瞬即至。于是,山岭、绿荫、河流、飘云争相飞向往身后……
都把他撵走的。”心存遗憾的老乡们纷纷告诉凌达珺,“你是不知道哇,肖子健跟俺说:‘凌达珺的弟弟是来躲避下放的。他本人,也曾经是个小偷。我已经向上面递交《检举信》了。’虽说,俺不信,可是,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让俺没法不相信。”“你弟弟既是来躲避下放的,为什么每天都跟俺一起下湖干活,还不让给他不记工分呢?俺有些不明白。”“你弟弟每天收工回来,也想你一样地为他俩烧饭,料理家务......就像他俩的保姆似的.....”
现实,对于凌达珺而言,不啻是一声晴天霹雳,教他心冷齿寒,无以自持,霎时间,凯旋归来的自豪感便荡然无存了。
“一个人的声名并不由自己创造的。”凌达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只好问天问地,“‘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他肖子健究竟与我有多大的仇恨,居然如此地无以复加?”
早已身心疲惫的凌达珺,仿佛看到肖子健正端着一盆盆散发着臭气的污泥浊水,对着自己灌顶而下,给一个彻头彻尾的透心凉。
他无法理解,“我一直把他视作兄弟,无论他怎样待我,我都以为是误会造成的,并且相信:时间会消除一切误会。可是,他居然接二连三地加害于我,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究竟为了什么?”
现在,极度的孤独感,缠绕着凌达珺。“SF铁路工地那条无名河边的孤独,较之当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他想,“前者,仅仅是肉体的孤单,而后者,则是灵魂的孤立,是那种‘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的孤寂,又似‘千里江山寒,独处泊孤舟’的恐惧。”
“匹夫不可夺志!”他觉得自己被绑架了,被肖子健强行拖入了无边的黑暗:没有同情,没有慰藉,也没有抵抗力。这让无神论者凌达珺居然也希望冥冥中真有一个万能的上帝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他遥望着夜空里的星星。那些明明灭灭的精灵,似乎在朝着他质问:“你怎能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灵?”
于是,他又陷入了无法触摸光明的绝望,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这样的时刻,倘若肖子健就在眼前,他会立即把他扯撕个身首异处。而且,他能够做到,让肖子健毫无还手之力。然而,理智却在警告他:以“力”治人,只能逞一时之强;空泛的道理,也显得软弱无力;唯有事实,才会将空言打得粉碎。可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事实”就是人们手里的面团子,想把它捏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曾经的,那些被栽赃的人,想要还原自己的清白,不是比登天还难的吗?至此,凌达珺仿佛体验到了什么叫做“莫须有”。
因为是人生第一次。所以,凌达珺心中的疑问,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得多。“如果,我也能化作一颗闭着眼睛瞎闯的星星,”他想,“我就不管它什么黑白明灭,也不问它什么东西南北......”如此,他的心绪乱极了,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乱......
他绞尽了脑汁,也没有想到:即便无怨无仇,只要他挡了肖子健的道,肖子健就会想法设法地把他踢开。而踢开他,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搞臭他。
凌达珺天天在身边的时候,肖子健会有所顾忌。然而,正在肖子健困乏不堪的时候,凌达珺随手递给了他两个枕头:一个是他的弟弟来了,另一个就是他自己参加民兵运输团去了。这一来一去,不仅为肖子健提供了编造谎言的素材,也为他编造谎言提供了充分的时间。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时机,如果肖子健不抓住它尽情地发挥,那么,他就不是肖子健了。
“一对曾经枝附影从的好兄弟,一对相互引为知己的好朋友,何故一朝翻脸,竟不如路人?究竟是什么力量在左右着人们的良心?”凌达珺反反复复地自我发问,“如果,我挑唆弟弟来农村‘躲避下放’的罪名成立,那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这可非同小可。都说,毁人不过“淫”与“盗”,肖子健居然捏造出我是‘小偷’的神话来。假如双罪并罚,我凌达珺今生今世如何还能抬头做人?”
凌达珺似乎瞧见肖子健脸上的狞笑了,也感知了他眼睛里放射的寒光。就连肖子健额头上的那一绺黑黑的头发,也变成了毒蛇的长舌,正喷吐着粗俗不堪的言论:“他妈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仁我就不义。’你还不信。你凌达珺不是精神洁癖吗?那我就要抹得你满身污浊,让你没脸见人。我说你弟弟‘躲避下放’,谁敢说不是?我说你曾经是‘小偷’,谁又能证明你不是?既然你跟我尿不到一壶,那我就干脆与你死磕。磕到你,我就扬眉吐气了。他妈的,往后有我肖子健在,就不会有你凌达珺的好日子!”
“十几岁的肖子健,何以如此地刁钻奸诈?”凌达珺即便是正在田间犁地的时候,也在思考着这些难题。其时,一位官味十足的中年人,晃晃悠悠地朝他走来。尚未站稳脚跟,就黑着面孔,当着众人的面质问凌达珺:“你的弟弟下放了吗?!”
这位长者,凌达珺一向对他尊敬有加,也没有得罪过他。而今,也突然变得让凌达珺不认识了。他的那双眼睛就像两只尖锐的刀锋,紧紧地盯在凌达珺的脸上,仿佛站立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位不谙世故的知青,而是一个待审的罪犯。加上他身上散发着的浓烈的酒精味儿,直熏得凌达珺精神恍惚,失魂落魄。故而,面对无法沟通也无法宣泄的污蔑不实之词,他只感到满腹的冤屈在加剧地煎熬着自己的人格尊严。他真就想不通:“毁掉一个人这么简单吗?人间的善恶,没有鸿沟了吗?”
至此,凌达珺刀削斧砍似的脸上,写满了“愤懑”,于是,他义愤填膺地回了一句:“既然,你相信了谎言,何必还来问我?”
随即,凌达珺的思绪便信马由缰起来:“肖子健的毁谤和诬陷,或许并不可怕。而眼前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偏听偏信的官僚,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一个人从天堂坠入地狱,并不在于他们的轻信,而在于他的手中握着无法抗拒的权力。‘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唉……何故面对冤屈‘泪涟涟’?难怪***曾经像他们发问‘权力是谁给的?’”
此时此刻,凌达珺的眼前,浮现着曾经的见闻:一位人妻,因为多次闹离婚未果,便急中生智地编造了丈夫的《×××反动言论集》呈报于相关部门。不仅婚离成了,还把丈夫送进了监狱。凡此种种,令凌达珺惶恐地自问道:“那些‘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谎言’,果真具有如此的魔力吗?那么,我即便比窦娥还冤,也无法讨回公道了吗?”
同时,我的灵魂也为他担忧:仅仅是轻信,倒也情有可原,因为,终有云开日出时候。然而,“轻信”的背后,倘若藏匿着交易,那么,若想揭开真相,就如同唤醒装睡的人,必将难上加难了。“交易”似乎并不出于什么仇恨,只是为了某种“需要”,就像蚊子需要吸血,饿狼需要吃羊一样,难道还指望它们吐出来吗?果不其然,就在凌达珺陷于极度孤独和冤屈境遇的时刻,肖子健却荣幸地被调离了农村。
正如肖子健自己所说的那样:“画人很难,画鬼却很容易。”不是吗?在特殊的时期,倘若凭实干,三个肖子健也难抵过一个凌达珺。然而,现实的表现和表现得现实,就是这样地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