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高的树林深处,一阵晚风习过,山谷河间的溪水哗啦的流淌,突然掺杂着一阵阵剧烈的喷嚏声,在廖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声惊鸟鸣四处乱飞。
这喷嚏声的主人躺在一大片松软的草丛中,正好是深山老林的正中间,好像谁精心布置的一般,躺着的人身上还特地盖了间柔软厚实的外袍。
夏客模模糊糊的睁开眼,他猛地一跃坐起,身子确软的不行,差点一歪又栽倒在地。
他惊愕的环顾四周,奇怪的卷了卷盖在身上布角,翻看了一下,正是先前董晚披着的大氅,董晚身子骨弱,即使现在初夏天,更深露重,每每外出,一定会披着这件外袍挡风御寒。
他下意识的扶额,猛力的揉了揉太阳穴,缓解了头部的隐隐作痛,昏昏沉沉的回忆着,判断着。
他奉司马祁华之命,尾随三皇子一行人,刚过青木山,三皇子等人在这周遭安营修整,就发现了不远处还有一黑衣人同样埋伏在不远处的山坳,暗中观察着三皇子等人的一举一动。
他心中起疑,就绕到那人面前,本不想打草惊蛇,没曾想那人竟然是董晚。
董晚显然也发现了夏客的踪迹,两人明明日思夜想,没料到在这样的场景重逢,一时哑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僵局。
夏客不敢开口去问,他是最了解董晚的人,董晚面对他的表情,明显是有事相瞒。如果真是,他宁愿不知,他害怕,那是他无法理解的秘密。
他知道,莫然去了禹州,董晚应该那接应他配合他调查陈老板一家被害的真相,而不是出现在这。
他静静的看着董晚,清秀俊美,眼尾高高吊起,皮肤白皙,看起来很是孱弱,永远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他本应为董晚多年装扮司马绾绾,眉眼就是生如女子般多情,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的欲说还休,是真的有秘密难以告知,而自然流露出的表象。
“你怎么会在这?”最终,夏客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董晚好看的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他本可以骗他,理由很多,比如是小侯爷让他跟着三皇子,在比如只是调查陈老板一家被害而恰巧经过,或者是祁公让他执行什么任务。
这些理由无论在蹩脚,在虚假,但只要从他口中说出,夏客都会全然相信,这是一阵信任的本能。
因为这份信任,董晚迟疑了,他脑海中思绪百转,想了很多搪塞过去的借口,最终还是都没有说出来,这份信任让他不忍辜负。
话头嘴边,他咽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淡淡一笑,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在此处碰到夏客是喜还是悲,他需要令牌,偏偏那令牌就在他最珍重之人身上。
夏客本来应该是前往禹州的,但是三皇子一行人走得急,他怕跟丢,只得暂时一直跟着,他也确实是需要一个熟人,可以带着令牌到禹州调兵遣将,在沿途布下陷阱,拦住三皇子等人的。
这个是董晚,他最熟悉珍爱的人,本是时机正好,可是一种不好的预感让他下意识的按了按藏着令牌的腰间。
董晚朝着夏客之处,缓缓的靠近了些。直到在夜空仿佛都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他才停住了脚步。
“师兄,很久不见。我们去一旁走走吧。”董晚柔声说道。
夏客面色奇异,山坳之下不过百米,是三皇子等人大军驻扎之地,百米之上,他脑中竟然想的是风花雪月之事,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竟然硬生生的变成了个“好”字。
这个好字极度干脆,掩盖了所有他脑中所惑所疑的心思,完完全全的在董晚面前,他永远是那个知无不言,信任至极的师兄。
就这样,他不受控制的跟着董晚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颀长一秀美,斜影紧紧的挨在一起,走进了密林深处。
两人就这样,不言不语的真的就是走走。走了好一阵子,直到离三皇子大军越来越远,夏客心情越来越慌,董晚才回过头,对着夏客莞尔一笑,上前拉住夏客的臂弯。将他拽到一处溪水边的草丛上,席地而坐。
“哎...”夏客轻轻的叹了口气,摇着头喃喃道:“你若是坦坦荡荡,我心中反而好受,我本想着,你会用什么理由敷衍我,可如今你这样,简直是在挠我心窝,让我难受。”
“师兄对不起,我有....我有暂时不能告诉你的苦衷。不过,有一事,你且放心,我与小侯爷,于公于私,自始至终目的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害他只会助他。”说完,他转过头竟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夏客,将头埋在了夏客的劲窝处,埋了不过须臾,董晚突然抬起头,将自己冰冷的唇附在了那火热温暖的唇边。
夏客的口鼻迅速充斥着属于董晚身上特有的草木香味,这香味就像是烈酒,将他硬生生的从身体到意志,都模糊了起来,连眼珠子都变得僵硬。这是董晚第一次如此主动,他本该兴奋,可是呆滞过后,他内心涌起了一股惧怕,担忧,紧张。
果不其然,这种预感毫无偏差,他身子越来越软,董晚所有用药用毒都是自己所授,那草木香一靠近,他就察觉出了那清幽香气中,有一昧是不属于董晚身上的气息,那是迷魂草。
就这样,他意识渐渐涣散,完全丧失前,他清晰的感受到了对方哀怨的叹息,以及在自己身上急切的翻找,这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生生的将自己灵魂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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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客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将董晚的大衣搂在怀中,捡起放在一旁的宝剑,迎着凌晨刚展露一角的晨曦方向,飞快的跃去。
可惜来迟了,待他到三皇子扎营处,只剩下遍地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心中悲痛万分,悲的是他难以想象,这面前的惨烈是何人所谓。
他浑身冷汗涔涔,用衣袖抹过额头的汗水,抬眼正看见照耀着红色土地的晨阳,耀的他睁不开眼,只能垂下头,无力的坐在一边。
迷魂草的效应他是知道的,意识最多会丧失三天,这几天内发生了什么,已经明明白白的摆在了眼前。
小侯爷即使在想反,也只是命他将三皇子绑了做人质,或者易容成齐临飞的样子暗中埋伏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将伤亡减到最低。可是如今,这种结果,他日小侯爷真反之时,这残暴之事一被翻出,小侯爷定是百口莫辩,天下百姓如何能认这样一位贪婪凶狠、卑鄙无耻之徒。
夏客双手握拳,骨节攥的生疼,冷静思考一番,开始穿梭在逐渐的残尸败蜕中找寻着三皇子或齐临飞的身影。果然,这地上躺着的百具残骸,并未发现三皇子等人,也就是说,董晚还留着三皇子性命。
之前董晚告诉过他,他的目的和小侯爷一样。目的?小侯爷的目的是要这天下,难道董晚亦是,可是,为什么?
夏客在周边找了一匹没有受伤的战马,驾马扬土朝着玉马县飞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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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不过百里之外的玉马县,赵志阳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将城池全全包围。司马祁华站在城墙之上,俯瞰着密密麻麻的大军,心中惊惑不定,这群人是平南王的部队,之前他在黄山边上见过这样的兵甲,为何平南王的军队会围攻玉马县。
先前董晚带着令牌,让祁墨兰将城中百姓疏散,是因为知道了不日平南王大军会南下的消息?还是这大军可以披荆斩棘,毫无阻碍的过了大庸边界,来到玉马县,也、其实是董晚或者他身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赵志阳的大军将玉马县围住,不突围,不强攻,不叫嚣,竟然和千里之外的玉门关困局一模一样,似乎只是为了将他们困在城中。
就这样过了大半天,司马祁华心中顿时清楚了来者身份,只是他没想到,这赵志阳真有本事,竟然可以号令平南王的军队,难道这一切也是因为那位神秘的建安王相助所致。
“赵将军,竟然来了我大庸,何必藏头露尾,来者是客,不如进城与本将叙叙旧。”司马祁华的声音从城墙上传了下来。
赵志阳的车马不在队伍最前,而在靠后的位置,其实这次率大军突围,不用他亲自出兵的,平南王的军队就是最好的幌子和靶子,但是他忍不住。他在司马祁华身后下意识的搜寻了一番。是的,他忍不住,他心中想着,也许来这还可以在见到桃夭夭一面。
司马祁华看大军中无人应答,嘴角咧起一丝冷笑,继续吼道:“或者,赵将军不想与本将叙旧,不过我城中有一人应该是赵将军的‘旧相识’!怎么?赵将军也不想见见她了。”
城墙下的桃夭夭(春雨)心中大惊,不是这,司马祁华就算不是如之前她所以为的至情至性,也不该会拿个女子做诱饵吧,更何况这女子明面上,在大庸还是他的小妾。
“司马小侯爷。”赵志阳从远处的车马中缓缓踱步下来,他眉眼犀利,情绪中压抑着隐隐的怒气,他冷嘲热讽的说道:“赵某还未恭候您新婚大喜,您说您不在华京的温柔乡里,跑到这边来做甚?”
“赵将军,上次一别,本是盟友。本侯反倒奇怪,您突然倒戈,围困我玉马县到底为何啊?”
“司马小侯爷,不要误会,我无意与小侯爷您作对。只是千里之外我大烟玉门关已经被围困半年之久,再次,赵某特地来烦请小侯爷卖个人情,解了玉门关之困。”
“哦?赵将军带着这么多军将,难道是想威胁本侯?”
“威胁不敢当,只是两军对垒,攻难守易,可惜我大烟兵力一直是比不上大庸,做不到旗鼓相当,无奈赵某只能兵行险招了。”
“赵将军说笑了,您带着我大庸平南王的私军进犯我大庸,您这不是兵行险招,简直借刀杀人。本侯只是好奇,平南王一向谨慎防备心甚重,如何会豁出自己将大军借给你?”
“哼!小侯爷果然耳目神通,明人不说暗话,我自是有贵人相助。还请小侯爷卖这个面子,日后若有需要这位贵人,在下还会帮其搭桥铺路。”
“哈哈,哈哈...”司马祁华站在城门上大笑起来,他看着阴沉着脸的赵志阳,面色鄙夷的说道:“贵人?本侯不需要,不过既然赵将军您来都来了,本侯即使说不帮也无济于事,想必不出后日,庸烟两国君主就会收到新的战报,届时玉门关的守将也会退兵,赵将军您就在这稍后两日吧。”
“等一下。”赵志阳突然出声唤住赵志阳,他驾马走到城门下对着司马祁华说道:“小侯爷知道在下无意冒犯,实属局势所迫,还请小侯爷放故人出来一叙。”
赵志阳说这话时,在心中腹诽司马祁华定不会如他所愿,但是他直觉桃夭夭应该就在城中,即使见不到她,他也要说出来恶心司马祁华一番,要让桃夭夭知道,他赵志阳自始至终就没忘过他。
不过,他完全没料到的是,司马祁华竟然无比干脆的应下了。
“什么?”赵志阳以为自己听错了。
“本侯说好。赵将军,怎么难道你觉得本侯肯定不会应下吗?那桃姑娘是我从玉马县救下的,本就该物归原主。”
“你既然将她比作物?”赵志阳怒气冲冲的质问道。
司马祁华心中一痛,但是他面上沉静,看不出端倪:“她是赵将军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赵将军心中有她就可,我当做什么有何重要。对了,她先前受了伤,清醒后性情大变,本侯一直还想为她寻温善先生医治,既然你和那位贵人关系尚好,应该是有办法求道温善先生为她医治吧?”
“你说什么?她...她现在怎么样?温善先生...”赵志阳在心中疑道。司马祁华怎会知道助他贵人是建安王的?他面色古怪的问道:“你竟然知晓贵人的身份?”
司马祁华笑着回道:“当然!”说完他对着身边的侍卫吩咐,在城墙下桃夭夭(春雨)和清风大惊失色的表情中说道:“将桃姑娘送出城门。”
赵志阳心中大骇,他之前见司马祁华与桃夭夭之时,司马祁华眉眼届是入到骨髓的爱慕之情,怎么会突然转变如此。他刚刚说,性情大变,还特地点名要温善医治?是什么意思...”
桃夭夭(春雨)一脸懵的被士兵带出了城门,晴风本是心中骇然,她全身激烈的颤抖,准备一把上前抱住被士兵押送往城门口的桃夭夭,确突然停住了动作,她镇静了片刻随机立马换上了震惊的面孔,她一脸的茅塞顿开,终于明白最近桃姑娘与主子为何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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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螳螂在前,黄雀在后,建安王此刻正在山顶注视着山脚下的一举一动。他冷笑的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温善。
“仙君,看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察觉到桃姑娘被掉包了。”
建安王竟然笑了起来,他声音干脆的自顾自说道:“不愧是我不要的部分,让赵志阳对我起疑,又借机试探朕,同时服软,好让我将桃夭夭恢复本来。”
“不过,他还是算漏了,我想这个司马祁华做梦也没想到,真的桃姑娘现在离他不过百米之隔吧,而仙君也在此处。”
“天不亡她,亦不亡我。倒是巧了,如此这般反而省了我们不少麻烦事。”司马祁华搂着马上靠着他昏迷不醒的桃夭夭,温柔的嗅过,说不清语气中是渴求还是担忧,他有些激动的喃喃道:“你终于要醒了,绕了这么大一圈,好在,你还是回到我身边。”他眼神贪婪的停留在远处的桃夭夭真身上。
“你之前说,只要杀了她,桃夭夭神魂就会稳固,万无一失吗?”
温善轻轻摇摇头:“我是医者,并不是真的神仙,仙君你都做不到万无一失,更何况属下呢?不过,之前说杀了她,是因为要从司马祁华手中不动神色的将人抢回建安,不如杀了更直接省事。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司马小侯爷都将人拱手相让了,不如让真的桃夭夭回到自己肉身,这样更保险一些。”
建安王眉头紧蹙起,望了望另一边的赵志阳。
“看来,赵将军那边瞒不了了。”
建安王鄙夷的嗤道:”无妨,他就算知道了也掀不起什么,若是没朕相助,他如今能站在这?”
温善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的说道:“属下有一事不明,仙君为何要助他?”
建安王深锁的眉头缓缓舒缓,他嘴角含笑,停了片刻才回道:“因为杀不了?他是花神情劫天定之人,多可恨啊。”
温善一脸不解。
建安王继续说道:“你知道对付一个杀不了的人最解恨的办法是什么吗?就是揉碎他的尊严,给他所有他想要的,在将他猛地坠下。人虽然朕杀不了,我要让他的灵魂万劫不复,一个污秽不堪的灵魂如何配的上花神,我要让天知道,是他们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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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阳在看到桃夭夭那刻,所有的怀疑都暂且抛诸脑后了,他兴奋的上前拉过桃夭夭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看起来无比痴情与大度。
“夭夭,你受苦了,夫君来接你了。”
春雨心中一颤,从未有人对她这么温柔过,即使这个对象并不真的是她,她突然心中释然,不在司马祁华身边也好,那个男人喜怒无常,这样看如果能做赵将军夫人,反而是更好的结果。
“赵郎,臣妾终于等到你了。”桃夭夭的声音柔情似水,她眼含深情的顺势靠近在赵志阳的怀中。
赵志阳动作上紧紧的搂着靠在自己身上的桃夭夭,看不见的地方本是多情的面色,蓦然阴沉下来。
他搂着桃夭夭退回远处的营帐,在桃夭夭抬眼那刻阴沉的脸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又是那副痴情模样,他将桃夭夭安顿下来,安抚着说道:“夭夭,暂时委屈你住在这,等夫君事情一了,就带你回去。”
春雨也不傻,知道多说多错,也没挽留,只是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目送着赵志阳的离去。
赵志阳这边一到账外,那边一个通信小兵就急匆匆的跑来,将建安王亲笔所写的书信奉上。
这夜,初夏的暮色洁净如洗,清爽怡人,春雨感觉自己做了个美梦,存活于世这么多年,第一次属于自己的美梦,她在梦中看见真的得到属于自己,而不是依附他人,或者做一辈子别人的影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属于她的幸福和快乐。
可惜,终究是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