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府门前,夏客早早的就在门口相迎了。他在禹州一呆快一月,祁公除了第一天相谈甚久,后面几日对之前谈论的事情就只字未提了。这段日子,他虽然和董晚几乎是朝夕相对,但总是感觉心里膈应了什么,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前些日子,司马祁华派人传信来,说不日将抵达禹州,他才得以舒缓心安。
司马祁华换下了轻甲,取代的是一身紫青祥云华服与发髻上的墨青色羊脂玉交相映辉,他正怔怔的站在祁府面前,眼眸中好似星河灿烂,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夏客连忙上千行礼道,看着面色沉沉的司马祁华,一时也不敢唤出声来。他身后的祁府管家焦柏满脸堆着笑意,上前行礼道:“想必这位就是小侯爷了吧,老爷知晓您要前来,高兴坏了。小侯爷,快快请进吧。”
这声寒暄将司马祁华从往事拉了回来。前世他来这祁府时,已经身负重伤,又是逃难而来,好像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的站在府邸面前,细细打量这座百年大宅。
“焦叔不必客气,您是长辈,唤我祁华就好。”
“小侯爷不要折煞老奴了。”焦柏抚着腮下长须,笑声很是爽朗。
话音刚落,董晚一身月牙色暗花刺绣长袍,他面如桃花,眉眼精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金冠高高挽起,这样貌若潘安样貌即使未做女子打扮,也辨不出是男子身份。他笑眼盈盈的上千躬身道:“兄长安康,祖父已经等候兄长多时了。”
一刻后,司马祁华坐在了祁府的正厅,一路走来,整个祁府不像一般的百门大宅,处处是佳木葱茏、奇花闪烁、池馆水榭,让司马祁华感觉自己像是来逛园子的。
就连这屋子,也馥郁芬芳,处处是盆景假山。司马祁华有些哭笑不得的对着焦柏问道:“祖父还真是风雅之人啊。”
焦柏在这香气袭人的环境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小侯爷,祁公自退隐禹州就好摆弄些花花草草,您喝口茶。老爷一直爱饮各种花茶,您的这碗就是上好的茉莉花制成的茶饮。
司马祁华如须臾花开淡淡一笑,随即将面前花茶一饮而尽,说道:“甚好。”
“哈哈...哈,焦柏,还不在给小侯爷准备些鲜花点心,配这花茶在更是相得映彰。”
司马祁华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跪地行大礼高唤出声:“祁华见过祖父。”
祁公连忙上前扶起,眉眼届是喜色的说道:“祁华真是越发的仪表不凡啊,我上次见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快快坐下,让祖父好好看看。”
司马祁华也从心底对这祁公心生亲近,他反手附在祁公的手背上,柔声说道:“看祖父精神矍铄,祁华也就安心了,此次出征前,家母还特地千叮咛万嘱咐,让孙儿一定记得给祖父请安。”
“哼,那死丫头只知道她那如意郎君,还记得我父亲?”
“祖父,家母对您一直是颇为挂念,只是身在华京,位极侯府大夫人,所以没办法经常回禹州来探望您。”
“哎,有那个心就行,老头子我这后半辈子,就是在这几方院子中,养花弄草混吃等死咯。”
“祖父,您怎么又来了啊,不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嘛。”董晚在一边挑眉愠道。
“哈...哈哈,不说不说,今天高兴,焦柏吩咐下去中午多准备些好酒好菜,我要与我这孙儿一醉方休。”
“祖父,您真的甘愿一辈子让我们祁家在这禹州隐形埋名?”司马祁华突然说道,他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好像这句话是最简单闲话家常一样。
祁公闻言一愣,他面色有些不善的看了焦柏一样,焦柏连忙带人纷纷退下,并退避周遭,掩好房门。
“祁华啊。”祁公有些苦口婆心的开口道:“多年前,你让董晚对我坦承相告,摆明立场,我虽当时存有猜忌,但他这么多年尽心服侍我这个老头子左右,我反倒感激。我一生四双儿女,确全部死的死,离的离,这晚年孤苦若是没有个孙儿相伴,倒真是寂寥。如今,族人也全部安定在这禹州,过着农耕女织的日子,虽日子过得清贫,但甚在闲淡安逸。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是祖父真的不愿意在让全族冒险了。”
“祖父,你真以为,皇上对您的身份会毫无猜忌吗?”
“老朽当年告老还乡的时候,他不过刚刚继位,还未到而立之年。先皇不可能告诉他当年真相的。”
“祖父,那您可知,如今整个大庸暗地里人人相传,我们祁家其实是巫瓦后裔之事呢。”
“什么?竟然会如此认为?。”
司马祁华冷冷反问道:“当年国子监祭酒正逢鼎盛壮年,就辞官还乡,甚至这么多年都没有回过华京一趟,这朝中这整个大庸百姓,怎能不惊疑猜忌。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我祁家千百年来,礼孝忠义满门豪杰,确落到今朝下场。祖父,您说这是谁造成的呢?”
“你!”祁公猛然站起,他有些震怒胸中气结,半晌说不出话来。董晚连忙上前在其后背上下顺道:“祖父,小侯爷也是为祁家着想。您如今尚且在世,我祁家族人都已经是如此下场,您难道没想过,若有朝一日,皇上知晓了当年事情始末,不会百般刁难吗?”
祁公闻言一怔,他有些疲惫的重重坐回椅中。
“祁华失言,还请祖父不要因为跟祁华置气而气坏了身子。”
祁公垂下脑袋,无力的伸出手臂在招了招手,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我怎会气你。我是跟自己怄气,你们说的我何尝未想过,我如今健在,还能保住那些族人一时,若是有朝一日我撒手人寰了,那些族人就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啊。”
“晚儿,你先出去。“司马祁华对着董晚吩咐后再继续说道:“祖父,这古往今来,是没有一个皇上甘愿被一群平民,掌握自己都不清楚的前程往事,甚至那往事还可能给整个庸家添上污点。”
祁公突然面带疑惑的望向司马祁华,他冷冷问道:“你为何会对这事知晓的如此清楚?”
司马祁华面色如常,他笑着解释道:“是了然大师告知孙儿的。”
“什么?加诺...哦。了然方丈告诉你的..他为何要告诉你这些?”说到这,祁公的面色突然从疑惑渐渐转为震惊,他轻声问道:“那你,也知晓了然大师的真实身份了?”
“祖父,祁华不知。而且当年之事,祁华也是只听说了一星半点,具体实情并不完全知晓。”
“哦...知晓了也无妨,本来就没准备瞒着你,前些日子,我跟你那不知处的夏门主闲话家常,我还告诉他了一部分,那段已经鲜为人知的...传说咯。”
“哦?那祖父可愿告诉祁华当年之事呢?”
祁公垂眸道:“一言难尽,待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告知你。不过,如今你先告诉我,你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这天下,本就应该是我们祁家的,自是该原数奉还。”
“你,你真想反?祁家族人自那次之后,剩了不到千人,如何能助你成事?”
“祖父,这改朝换代,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如今率大军西征伐烟,又手握平南王私军虎符是为天时。烟国赵家将军赵志阳,自始至终都是想借着战争拢兵权在手,他又与我私有交易,一朝一日,我自会助他重回巫瓦复仇夺权,是为地利。如今,我们祁家的族人就是这人和。”
祁公闭上双眸,静静呆坐在那,好半晌才突然问道:“祁华,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何非要做这天下之主?”
司马祁华眼眸幽深,他重重回道:“为护心爱之人,也为平天下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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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夭策马到了珍宝斋,她一身墨蓝色戎马骑装,发带随风高高扬起,英姿飒爽的男子打扮。
她一跃下马。敲了敲珍宝斋的大门,现在正值晌午。珍宝斋大门紧闭,周边人来人往,她侧身走到旁边商道的摊贩处,对着其中一个麻布老妇人拱手问道:“请问大娘,这珍宝斋不是黔城第一珠宝铺子吗?怎么这个点就打烊了。”
“你是外地来的吧?”
“呵,是。初遇贵宝地,久闻珍宝斋盛名,特此前来替我家娘子采买一番。”
“哦,那你有所不知。”这个老妇将声音放低,打量了下周遭,说道:“这珍宝斋前些日子被封了。”
“封了?为何。”
“哎呦,公子你声音低些。这珍宝斋不止封了,这铺子一家几口还全部都下大牢咯。”
“请问大娘他们所犯何罪啊。”
“哦,公子认识这家人吗?为何这么关心他们。”
桃夭夭带过转瞬即逝的愣怔,带着笑意并偷偷塞了一小块碎银子给这妇人解释道:“大娘,我家娘子吵着闹着非要这珍宝斋的饰品,我这回去要是不解释清楚,怕是她因为我小气呢,是呗。这点碎银子您收着,我看你这也卖些个小玩意,劳烦大娘随便给我挑一件,回去好交差的。”
“哈哈,公子客气了。”老妇喜笑颜开的接下碎银子,并放在牙中咬了咬,继续说道:“你家娘子好福气啊,大娘这也有上好的珠翠首饰,我给你挑两件。”老妇说着,用一块绸布包裹其中一对红珊瑚滴珠耳环和一只红宝石点翠珠钗,递给了桃夭夭,并小声交代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珍宝斋铺子的主人犯的是通敌大罪,这押进大牢都有好些日子了,我听说啊,这一家子其实已经命陨在牢中咯。就是可惜这老板家的幼女才两三岁,而且他夫人还身怀六甲。哎...作孽啊。”
桃夭夭浑身猛然一震,她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死了?怎么会,不会,可信吗?”
“哎,这哪知道啊,反正大伙都这么传。一夜之间一家十几口都被抓走了,后来只有一些伙计放了出来,唯独这陈老板一家几口和两个管事的,到现在都没出来,有人看见当晚乱葬岗扔了好几具尸体,那尸体就是这陈老板一家。”
桃夭夭连谢别的话都说不来了,就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步行在黔城的街头,她悲痛欲绝的连头颅都无力抬起,只得拖着身躯茫然的走着,如一具行尸走肉,她在心里不断问着“怎么会这样?前面几世,陈老板一家都是平安无灾的,怎会突然犯什么通敌大罪,通谁?赵志阳?不会...不会,不可能。怎么会?”她虚脱的撑在商道后的马厩中,喃喃道:“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来珍宝斋投奔他,陈老板一家才会被害。不,不!...老天啊,我到底该怎么做,生而为人确总是负累于人,还偏偏让我久活于世。”桃夭夭紧闭着双眸,颤抖着双唇,两颊流过两行清泪,神色无比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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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禹州祁府内,司马祁华神色决绝坦然,他一字一句,如重锤落地:“祁公,当年我族与大庸的细枝末节,孙儿虽不知晓,但是祁家先祖忠仙门、重伦常是为祖训,祖父为保族人,叛青木之后,孙儿自是懂得。但是...祖父您百年之后,如何面对我祁家列祖列宗?”
“你!”祁公浑身止不住有些哆嗦,他目光浑浊,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走向司马祁华,声音颤抖的说道:“青木派被灭门,实乃老夫未曾想过,老夫不是为自己开脱,只是当年...罢了,那是老夫此生做过最错的事情。”
“祖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您可知,可知董晚与夏客真实身份?”司马祁华目光灼灼的盯着祁公,继续说道:“他们二人就是青木派的遗孤。”
“什么?青木派还有门人......老夫一直以为当年青木山四山门,一百四十四人皆被绞杀。”
“夏客和董晚当初逃下青木山的时候,尚且年少,董晚更是不过六七岁的孩童。夏客带着他一路东躲西藏,在禹州城外的小村庄中,正逢母亲带着我回禹州,恰巧被侯府救下。造化弄人,孙儿也没想到一朝一日董晚会顶了绾绾的身份,回到禹州。”
祁公整个人好像泄了气一般,一下苍老了许多,他扶起司马祁华,双眼湿润的沙哑出声:“祖父知晓了。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司马祁华跟着祁公走出了正厅,正对上夏客和董晚焦虑担忧的双眼,司马祁华淡淡的摇了摇头,让两人侯在此处,然后跟着祁公来到后院育苗庭院的九连转阁凉亭内。
凉亭的建构是常见的木构黛瓦顶,刷上朱红的清漆,质朴庄重。凉亭的长椅下,有一个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的三角石块,祁公将石块抬出,内里取出了一副卷轴,递到了司马祁华的面前。
“祁华,坐下说话吧。”祁公将卷轴紧紧的抱在怀里,就像天下最珍视的宝物一般,连卷轴的一边纸张都被捏的泛起褶皱。
“人类始祖始于不周,这不周山就在现在的巫瓦国内。我们祁家其实,严苛算起确是巫瓦的叛徒啊...”
司马祁华面色淡淡,他搀扶着祁公靠在一边的凉亭石背上,静静的听着祁公诉说。
“那时的巫瓦名为乌木瓦,是个蛮荒,不时礼数的地方。久而久之有一群人下了山,来到了中原,其中就有我们祁家。自是之后,天下才一分为二,分为巫瓦和青木崖。又过了百年,黄海之滨,突然现世了一件圣器,先祖称为‘日月晷’,日月晷有海纳百川,掌管人世轮回,听闻谁拥有了这日月晷谁就能跳脱于三界之外,不受轮回之苦,永享长生不老。”祁公说到这停顿了,他眼眺远方,正对上空中司马祁华不解的眼神。
司马祁华有些急切的问道:“后来呢?如此神器定是被人争抢不休。”
“是啊,这样的神器怎么不让人觊觎,后来具体,太久远了,我也不是太清楚。只是,为了抢夺这样一件神器,天下四分五裂,黄海之滨哀嚎遍野。苍天似乎为了惩罚贪婪无知的人类,天降大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说到这,祁公将卷轴的红绳解开,露出了内里并温和的抚摸着卷轴内的内容,边叹气边说道:“后来,有两位神官不忍无辜人类遭此劫难,自愿下凡人间,用自身仙法补天安民。其中一位神官更是收下了日月晷,并利用其自身能力,重置恢复了部分受灾特别严重的地方。日月晷使用完后,他们二人又和力将其镇压在某处。对了,这位仙官据说还带着一串粉玉铃铛,这领导也是神奇,所到之处,万象更新,百花齐放。”
司马祁华闻言后脊背猛然僵直,他重复道:“粉玉铃铛?知晓是何样的吗。”
祁公淡淡一笑的回道:“这没有人见过,只传说这铃铛是个上古神器,铃铛内里关着一只有了神识的桃枝精怪。但,这也都是传说。”
司马祁华垂下眼眸,眼里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之事...就如神州秘闻录中记载的那般,人类的贪得无厌,害了自己,他们怕仙官百年后回天庭,就在没有庇护,于是就有恶徒将仙官神像毁去浸污,埋在深潭内。之后,天下再次陷入大乱,恶徒鼓动人群,逼失去了神格的仙官,说出日月晷的下落,并盗走了那串铃铛。这个世间善恶有道,有清浊同流之人,有恶胆丛生之徒,亦有忠义良善之士。我们祁家就是其中辨是非,守正道,自愿护着仙官隐居在山中的追随者。那片山川本来无名,后因山界在青木崖内,因此得名青木山。青木山几十个山头,其中一位仙官居住的就用自身名字命名为雪华山。”
司马祁华重重的点了点头,其实上次了然告诉他的事情,已经让他对自己前世的身份有了大致的猜度,他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面色如常,但眼眸中波光流彩的定定的望着袖口,袖口内是了然之前交还给他的那串桃铃。
“后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仙官不忍看到人间疾苦,于是将毕生仙法和使用铃铛和日月晷的下落记载在画轴中,并一分为二,分别给了我们祁家和当时另外一家守在青木山的张家。”说完,他颤抖的将画轴平铺递在了司马祁华的面前。
司马祁华望向画轴后,掩饰不住满面的震惊,他一把拖住画轴,快速的来回打量,抬眼却正对上祁公惊疑的眼神。
“哈哈,哈哈,天意啊,天意。没想到你竟然能看见这画中的内容,这百年来,我们祁家先祖时代所望之处都是白纸一张,唯独你唯独你啊。”
“祖父,您看不见这卷轴中说画?”
祁公将卷轴合上,刚刚和视若珍宝的卷轴一把扔在了司马祁华的怀中:“看来,这东西还是认主的,你且收好吧。”
司马祁华拿起画轴,沉思了片刻,也没推辞,就将卷轴收在了袖带中。他抬眼继续问道:“您刚说,另外一半给了张家?是平南王的那个张家吗。”
“哎,本来确是。那画轴另一半记载的是仙门道法。张家获得了这仙法,并未荒疏,而是全族修炼,最终开宗创派。”
司马祁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问道:“这...是青木派。”
祁公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半晌后,他才继续说道:“青木派创派初始,雪华仙君和另外一位加诺尊者为安天下,就将这世间重峦叠嶂,山水相连的清晰画界,就是现在如今的四国。但是由于仙法耗尽,雪华仙君不知所踪,而另外一位,传说出了家试图用佛法感化芸芸众生,并自立法号了然。”
司马祁华虽然之前也猜到了了然大师的身份,但如此听到,还是不胜唏嘘。
他感慨片刻,突然沉下脸一字一句的问道:“祖父,据我所知,天下一分为四,巫瓦是本来的国君,张家又志在修仙。而如今的大庸地界本应该是姓祁的才对,为何后来会被庸家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