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熙庭无法判断脚下的江水到底朝着哪个方向流动。
这是到达清凉里的最后一趟电车。文英9点时在安国洞坐上了这趟去往东大门的单程电车,在清凉里下车的时候,刚过9点30分。车站附近的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火,像是在闹市区一般。除了大路上的十字路口之外,坐落在回环曲折的胡同巷间的建筑的门口都挂上了大红灯笼,好像气球一样在风中飘荡。她站在车站附近的十字路口的某个角落,迷茫地看着四周,就像一个被妈妈遗弃的小孩,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喂,小姐!”
这时候有个酩酊大醉的酒鬼走了过来哼唧着说道,文英马上打起了精神。她本想穿着男装过来的,可是又想到万一被卷入什么是非里面,身为一个女子恐怕更容易脱身一些,于是她就穿着以前的裙子和短袖。
“小姐,你一晚要多少钱啊?2钱?3钱?看你这么漂亮,我心情还不错,给你5钱怎么样?”
这个男人醉得口齿都不清了,领带也歪到了一边,上衣已经褪到了肩膀处。但是文英一点也不慌张,冷漠地径直走过了他,然后朝着车站正门对面快速地走去。她想要找个人问些情况,可是满大街都是踉踉跄跄的男人以及那些搂抱着搀扶着这些男人的妓院女子。但她还是壮着胆子,大步地朝着巷子里走去,抓着一个女子问道:
“请问您知道住在清凉里的文定基吗?”
“谁?”
“文定基。”
她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心窝了。在治厚的书房外面,她只偷听清楚了两个词,就是“清凉里”和“文定基”。她不知道他们行动的具体时间,也不知道文定基究竟是谁。所以在治厚和胜范出门之后,她坐立不安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才匆忙地赶到了清凉里。
“什么?难道你是来找你男人的?”
女子反而发出了奇怪的疑问。
“啊?”
“我问你是不是来找你男人的,你男人出来找女人了吧?”
文英被她问得晕头转向。都说在紧张的时刻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是现在这种惨淡的情形下,她手上连一根稻草也没有。她从未想过自己能给益尚帮上什么忙,但是在治厚和胜范的计划里,她本觉得自己能够出上一臂之力,毕竟三个人怎么也比两个人强,但最终却还是以不会用枪的理由被他们排斥在外。她实在是无法理解,既然这次行动用到的枪并不需要瞄准什么东西,那会不会射击又有什么关系。虽然理性一直说服着她且接受目前的情况,但是内心却无法做到。
“是的。”
最终她头脑一热,点着脑袋如此回答道。啪啪……乌云在头顶聚集,几滴雨滴掉落下来。原以为那女子会冷漠地撇撇嘴巴,没想到她扬起下巴示意文英朝着巷子内走。
“这里面左边的第二条巷子里的第一家里有个女人,你去问问她。清凉里的男人就没有一个不迷她的。”
女人的话再次让文英感到混乱,她实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现在跑来找这个名叫“文定基”的男人。然而,她还是习惯性地对着女子弯腰行礼之后,飞快地朝着巷子里走去。身后女子的嘟囔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这巷子狭窄得只容得两个人侧着身子走过。文英就在如此狭窄的巷子里挤过了很多搂搂抱抱的男女。从右边的第一条巷子口再跑十步左右就到了第二条巷子口,她停下了脚步,伸头张望着巷子内。“哔——哔——”里面传来纷扰的号角声。不知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突然之间,她看见了熙庭怀里紧紧抱着某样东西,在巷子对面的大路上一面飞快地奔跑,一面还回头张望着。
“哗”强劲的晚风吹起文英的裙角,吹乱了她的短发。不安感同这晚风一起如海浪般拍打着心脏。“哔——哔——”的声音又从别的方向传来,这次的声音比方才的更加纷乱。曲折的妓院巷子就像是一座迷宫,在巷子外面的大路上疾驰着的私家车发出了怪声和汽笛声,还有“咯噔蹬”奔跑着的脚步声也响彻在耳边。
听到如此紧迫的声音,文英赶紧跑出了巷子。鞋跟不时陷进泥坑里,她便脱了皮鞋拿在手上,推开了丝毫不在意外头的骚乱的醉鬼和卖春妇们。正当她想要跑进另一条如迷宫一般弯曲的巷子时,在举着枪,穿着警服的警察们及男男女女之间,她看到某个人慌张地混在在其中。直觉让文英朝着他们拥向的对面巷子望去。有个男子飞快地挤过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他穿着黑色的绅士服,黑色的衬衣……在缭乱的晚风中翩翩起舞的红灯笼之下,他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他将握着枪的右手藏在夹克里,低头从男男女女之间走过。
文英再次朝着在他对面的正在穿过巷子的警察们望去。那短短的一瞬间却如同被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变得如同亿万光年那般漫长。在她伸手抓住从她面前走过的益尚的那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溺水的人一样,扑腾着四肢,紧张得快要窒息。她伸手用尽全力抓住他,将他拉进怀里,勾住他的脖子,遮住了他的脸,然后将他健壮的身子推向妓院陈旧的木式建筑的墙边,覆上了自己的嘴唇。两人的唇齿相撞,益尚惊讶地伸手用力地扯开她环绕住自己的双手,但是她似乎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拼命地搂住他,绝不放手。此刻,风似乎停止了对灯笼的戏弄,红灯笼也不再摇摆。“哒哒”零星的雨点击打着额头,紧接着大雨随着乌云和大风一起涌来。雨点拍打着泥地,一群人穿过了巷子,缭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益尚的手慢慢失去了力气,滑落到她的背后,紧紧地搂住了她的后背。粗鲁地吻着她。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恋恋不舍地移开自己的嘴唇,顶着她的额头,喘着气,颤抖着手抚上了恋人的脸庞,低沉地说道:
“你……”
仅仅就说了这么一句,他似乎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用力地捧着她的脸,喘着粗气。文英将脑袋靠在了心爱的男子的胸口,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下定决心要说的话。
“我相信你。哪怕你把太阳说成了月亮……哪怕你说肋骨不是24根而是……36根……哪怕你说指骨不是27根……而是42根……我都相信你,我会相信你,所以……”
她感到喉咙口被堵住了,再也无法说出剩下的话。本应该松开他才对,本应该赶紧逃离这个地方才对,不应该在这个地方抓住他说着这些话……但是,手却怎么也松不开。不过,一直以来,她都能在危机的情况下,让自己的头脑战胜内心。这次她依旧用理性战胜了内心,勉勉强强松开了紧搂住他脖子的双手。
松开胳膊之后,离开了他的身体,可是牙齿却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大力得似乎要咬出血来。她抬头看着面前的益尚。益尚依旧颤抖着手抚摸着她的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益尚就提起陷在泥地里的双脚,转身从人群中走过,最终消失在迷宫般的巷子尽头。在红灯笼灯光的笼罩下,雨水仿佛血水一般殷红。
她的双腿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就这样瘫坐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脸庞。不能哭。不可以哭。因为他说,都会好起来的。她紧紧咬着牙,不让这晦气的眼泪流下,然后慢慢在墙壁的支撑下站起身来。
砰!
突然妓院外面传来一声枪响。
砰!砰!
巷子外面的大路上传来的枪声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脏。
砰!砰!砰!
一伸手也无法触碰到的巷子外边,巨大的枪声震耳欲聋,而她的心脏像是被人践踏被人揪紧了一般疼痛。
砰砰!砰砰!砰砰!
在她正想往巷子外跑去时,治厚在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巴,抓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和胸口冰冷如同冰块。严冬时节,冰冷的海风似乎要冷进她的骨髓。
熙庭被绊倒了,一时间还站不起来,他紧紧地抱住包裹摇晃着双腿站起身子,另一只不用拿包的手则在空中乱挥,抓到什么就往什么后面躲。必须要往与清凉里相反的方向走!必须往反方向走!不能被狂风吹拂着的水流方向给欺骗了!益尚明明让他再三注意了!熙庭颤抖着身子躲在散落在巷子边上的垃圾堆后面,无声地呜咽着。都怪自己!本应该往长汉坪方向跑的,可是现在呢……额额额!他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弯腰不停地抖动着肩膀。
熙庭躲藏着的地方的对面,有个日本刑警呈大字型躺在地上四肢不停地颤抖着,脸都被打歪了。而益尚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地上,纹丝不动,不管是抓住肚子的手,还是抓着手枪举到头顶的手,都一动不动。
哒哒哒。三四声脚步声在熙庭的耳边响起,让他胆战心惊。低沉的窃窃私语像蚊子叫一样在他耳边萦绕,让他感到痛苦万分。
***
“你说他们出发了?”
“是的,大人。”
“要花多长时间?”
“快则一个月,长则需要50天。”
“挺长时间啊。”
“是的,并不短。”
管家冒着寒风进来禀告道。雨点敲打在贴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纸上,声音格外清晰。
“知道了,出去吧。”
闵大监挥了挥手,躺在椅子上,将后脑靠在了椅背上。管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轻轻地掩上了房门,离开了书房。为去世的长子举行了三日葬[人死后三日之内安葬的习俗——译者注]之后就进行了返虞祭[人死下葬之后亲人在家中迎接死者的灵魂的习俗——译者注],举办葬礼的时候一直都在下雨,太阳就只在出殡那天稍稍露了下脸。闵复基大人的长子离世的消息传开了之后,前来吊唁的人们都拥堵在宅邸的大门口。闵氏家族的长子竟然先父母一步离开了人世,奔丧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尽头。
闵大监慢慢地坐起身来,再次低头看着书桌上摆放着的报纸。这新闻已经过去了一周。1932年的6月29日,东亚朝鲜每日新报政治版面的第一面的新闻异常醒目,他看了看这新闻,无声地笑了笑。
《已故洪淳馨大人的100万巨款行踪不明》
报纸上用了整整两面大篇幅地报道了在6月27日的东京众议院会议上,大议事荒川就已故洪淳馨大人的存折中巨款莫名其妙流失的事情向日本政府提出了指责和疑议。
“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
闵大监用大拇指狠狠地擦拭着那个醒目的报道标题,在内心叹息般地询问道。他、上海的临时政府和南华联盟、还有总督府这三股势力形成了竞争对立局面,正暗中筹备着对日本政府提出诉讼,然而,事情还未办成便被公开,这让他非常无语。
当然,事件的公开本身并不会对他们造成重创。但是公开之后,日本的在野党一定会给日本政府施加压力,届时他们肯定不可能独善其身。他和总督府,甚至是在上海的那些人,都会迫于压力而不得不放弃想要得到洪淳馨存折的计划,毕竟他们身为政治人,相互都有把柄落在对方的手里。这也就意味着,这张存折除了它的主人之外,谁也别妄想得到它。
直到看到这篇报道,闵大监才明白为什么在晚饭时明明是自己给了儿子一记痛击,却总感觉内心很不是滋味;也醒悟过来为什么虽然已经出手,却不敢确定有没有攻击到对方的要穴。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儿子回敬了他狠狠一击。
虽然他从未将感情表露在脸上,但是这个无法被自己亲手抚育成人的儿子却是他最疼爱的。或许是因为这是他忍痛抛弃的女子生下的儿子,所以他非常珍爱他。虽然因为信念不同而无法并肩站在同一战线上,但是无论如何,在父母眼里,孩子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对于闵大监而言,闵益尚就是那样的存在。因此,就算益尚的信念与他的相悖离,他也能充分理解益尚的行动方针,也不会阻止他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可是!然而!他实在是无法理解这次的事情。益尚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压制总督府和他也就算了,怎么能让上海的那些人也放弃这件事情呢……而且,为了向被自己辜负了的同志们有所交代,为了最大限度地弥补他们的损失,他竟将事情做到如此狠毒的地步。而他之前拒绝掉的婚姻,既然死也不愿意让给他的堂兄,那为什么如今还要将那存折变成无用之物?闵大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他的计划并不复杂,但是却很周密,在政治层面堪称完美,还一举获得了成功,并且令外人根本无法揣摩到他的意图。
“呼……”
闵大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电话。
“请帮我接79号。”
深夜,接线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清晰,接线员通报之后,响起了信号音。
“是我。”
闵大监的某个心腹接起了电话。
“你在长崎码头要见的人,那边会通知的……”
喙——喙——竹林深处,传来了只有在夜晚才会鸣叫的树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哀切。晚风还是一如既往,漫不经心地吹过竹林,发出了“唰唰”的声音。
真是寂静。屋里漆黑、潮湿,又安静得仿佛都能听见在广通桥下面流动着的清溪川的水流声。窗户也在萧瑟的风中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摇摇晃晃的玻璃窗更是平添了几分寂寥。这里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