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玲琅曾一遍遍拨打那个电话,不知疲惫。
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妇人接的,听口气,似乎是顾平生家的佣人,那个妇人的声音一遍遍告诉她,顾少不在。玲琅没有放弃过,她想他是不在,而不是消失不见,更不是故意不接电话。
每天下午两点,她会拨打那个电话,已经成了习惯。只偶尔接到过顾平生的电话,其余时间里都是忙音。顾平生没说几句就会被电话那头的人叫走,她只有一遍遍问他,过得好不好,还会不会回来?而他却永远只一句话,冷淡而疏离。
他说:再等等,玲琅,你要好好的。
他们之间相隔千里,她在波士顿,而他远在中国。那个神秘的国度,她从未涉足过,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相信他,等着他,一年,两年,她总会等到他。
那一天,玲琅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她声音冰冷没有温度,说的是中文:“Anna小姐,我是顾平生的母亲。平生他大概没有和你说过,他要结婚了。作为他的母亲,我希望他的朋友都能祝福他,所以,我想邀请你来参加他的婚礼。”
她怔住,良久,她听见自己说:“伯母,我会去的。”
在她以为终将会等到他的时候,他在远方娶妻,忘记。
玲琅曾有一个梦想,能够在中国生活,能够在亭台楼阁中生活,能够用中文吟诗作对。
而这个梦在十二岁那年彻底破灭,她的母亲在一次又一次醉酒后,抓着她的肩说:“Anna,中国是充满悲伤的国家,答应我,永远不要踏入中国一步。”
为了她的爱人,她将违背与母亲的约定。
母亲只是沉默,良久:“去吧,就当是告别。”
于是她跋涉了数千里,到达那个在她梦中出现过太多次的国度,可她却胆怯了,如果她踏入了就意味着承认了顾平生会娶妻生子,那她宁愿不要。
可事实就是事实,她必须面对。
玲琅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来中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来质问他为什么说活不算数?是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去?是来问他究竟有没有爱过她,还是来怪罪他让她失了心?
当她举着酒杯站到他面前时,他变得成熟了,不再是她印象中的温润如玉,取而代之的是不熟悉的玩世不恭。
她突然觉得,隔开他们的,不是困难,不是数千里路。隔开他们的,是近两千天的日夜,是时间的差距,她变了,他也变了。
原本的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她说:顾平生,新婚快乐。
她觉得,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别,离开。他会幸福,她会离开,过去的真的过去了,他究竟爱没爱过她,这都不重要了。
顾平生找不到玲琅了。不管他用尽什么办法,都无法找到玲琅的踪迹,往常两点钟准时响起的电话也再没响过一次。她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在他婚礼上的惊鸿一瞥,如果不是每个人都说看见了玲琅,他甚至以为那只是幻觉,在他使用了所有手段,连波士顿都再去过几次后还是找不到她们,他也终于相信,她是来告别,然后离开了。
他终于亲手,弄丢了他的女孩。
顾平生一次又一次在睡梦中惊醒,又一次次强迫自己睡去,只因为在梦中,他才能见到她。
她曾用蹩脚的中文怯生生地叫他哥哥,那时她的眼眸中只有他;她曾翻遍一本本书,想找寻他名字的意义;她曾鼓着腮帮子说他是大骗子;也曾在他的怀里说,她会爱他很久很久。
她明亮的眸子看着他,说:“顾平生,我等你回来。”
她在他的梦中频繁出现,像是在惩罚他。他后悔了,如果没有离开,会不会现在,她就在他身边?去他的狗屁约定,去他的愧疚,可惜啊,都换不回她了。
顾平生突然想起了曾经和玲琅看过的一本书。
帕维齐说:她走了数千里路,为的是死在你的梦中,从今往后你再也做不了梦,你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追逐。
他的心泛起苦涩。
再也做不了梦。
(尾)
我叫余欢,是个心理医生,准确的说,是顾平生的心理医生顾平生的妻子请我每个星期为顾平生做一次心理疏导,但我看得出来,这对奇怪的夫妻之间好像毫无感情,甚至像是陌路人。
我有着所有女孩都有的好奇心,于是,在一次治疗之前,顾平生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唏嘘不已。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明明爱着玲琅的你,去娶一个不爱的人。”
“凌姨不是我爸的朋友,她是我爸曾经的情人。”他的声音很平缓,平缓到像是没有情绪,比起我的震惊,他反而像个局外人。
我倒吸了一口气:“那玲琅不就是......”
“她不是我妹妹,不然凌姨也不会在看出我对玲琅的心思后仍没有反对,”他的眸色暗了暗,有些自嘲:“是我自己放弃了,如果选择了玲琅,会让我的母亲受伤,我没法无所顾忌。我不是小说里的人物,我很懦弱,我在玲琅和母亲面前选择了母亲,屈于了现实。”
他的懦弱让他错过了玲琅,他的懦弱使自己痛苦,当他明白一切都是狗屁的时候,追悔莫及,生生逼疯了自己。
“我,会一些催眠,你想试试吗?”我有些试探我在学习的期间曾和导师学过一点催眠,我想帮他。顾平生笑笑“好。”
他回答得很干脆,不过想想也对,催眠是用来逃避的,他面对不了,那就逃避。
“我也学得不多,成不成功另当别论,我只问你,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你忘记玲琅,你会忘记吗?还是,就做一个有她的梦?”
“做一个有她的梦吧。我忘不了了。”他笑:“但愿在梦中,我在波士顿就和她在一起。但愿我没有离开过波士顿,没有为了所谓的愧疚放弃她。但愿我能和她说一句我爱你,但愿结局我们是在一起的。”
我沉默很久,才说:“好,我会尽力给你一场梦。”
顾平生躺在我准备的深蓝躺椅上,他闭着眼睛,眼眶下的一片青黑,说明了他的睡眠状况并不好,但愿我能给他带来一场好梦。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准备我并不熟悉的催眠,顾平生紧闭着双眼,他隐隐感觉到意识的剥离,他想,他大概要坠入那美好虚无的梦中了。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突然想起最后一次下午两点的通活,那时的他没有意识到玲琅心如死灰的情绪,只记得玲琅用哀切的声音说:“顾平生,我们就这样了吗?你真的不能爱我吗?”
他沉默了许久,说:“Love is so short,forgetting is so long.(爱情太短,遗忘太长)”
这是聂鲁达的一句话,他想,她应当明白,不是不爱而是不能。他恐怕真的只能祝福她了。
他失去了意识,良久,嘴角向上扬。
我想,在梦中,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