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文心,是在他十岁那年。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下着蒙蒙小雨。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独立廊中赏雨。植物的绿色渲染而来,把他的一抹白衬托的格外清新脱俗。虽小小年纪,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一双眼睛是诗意的山水墨画,淡色的唇似是画卷中的留白,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宁静淡远。
家中似有客人来。院前的嘈杂声一路传来,他侧身,看到一众人锦衣华服。
“烨儿,这是你文叔叔。”
“文叔叔。”沉烨向那剑眉星目之人作了一揖,眼神一转,瞥见他衣袍后还站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抓着文墨之的袖摆怯怯地看着他。他冲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眸中水墨漫展,薄霜化作春水溶溶。??小姑娘脸“腾”地一红,完全没入文墨之身后。文墨之反手轻扣她的后脑,道:“心儿,向你烨哥哥问好。”
“烨哥哥好。”文心声音软软的,小脸红嫩,眼睛水汪汪地发亮,抬眼看了他一下,又闪身躲回文墨之身后。
文心给沉烨的第一印象便是文静腼腆,娇小可爱。文墨之同父亲交好,常来探望,随身便带着一双儿女。儿子是哥哥文礼,那一日站在众人之后,仆人之前,怀抱宝剑,黑衣金冠,半张脸被头发遮住,露出的那半张脸像极了他父亲,只是一双眼偏细长,平添几分邪魅。整个人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和不耐烦。??文墨之来寻父亲时,文心便来找他——身后跟着文礼。他教文心抚琴作画,文礼一身黑衣,怀抱宝剑横坐廊中,细长的眼漫不经心地盯着一池莲藕。那些时日被和煦的日光,碧绿的莲藕和清澈的池水充满,逍遥无忧。
时间总是飞逝。那年,沉烨十八,文心十六。他在廊中行走,被文礼提着衣领上了廊顶。他略带惊讶道:“礼兄,这是何意?”
“心儿喜欢你。”文礼直接了当道,“你娶不娶她?”
沉烨微微蹙眉,眸子暗了又淡,缓声道:“她只是我妹妹。”
文礼细长的眼盯着他,沉烨轻飘淡然毫不后退。文礼伸手一推,沉烨便一身白衣落入了碧绿的池水。又一个落水声传来,水中又绽放了一朵白莲。沉烨的手被抓住,身体慢慢向岸边浮去。??两人湿淋淋地上了岸。沉烨咳了几声,深呼了几口气,终是缓了过来。
“我早说过他是薄情之人。”文礼看着湿透的文心,几分平淡几分坚定几分不忍几分薄怒。
“可是你不该推烨哥哥下水。你知道他不会水!”
“淹死他正合我意。”
“哥哥,你……”
“文心。”沉烨打断文心的话,孰料文心那背对着他的身影蓦地忧伤起来。她极慢地转头,极轻地说:“烨哥哥,你以前是叫我心儿的。”说罢艰难又迅速地转头,脸埋于双掌之间,肩膀轻轻耸了几下,又突然起身穿着湿透的衣衫跑开。
她以为她是不一样的。那个清冷俊逸的公子唯独对她才展现出一抹温柔,就是这不一样的温柔她才觉得自己异于那些女子。可在表明心迹后,所有的不一样都消失了。她这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她仿佛瞬间变作了那些向他求情的女子。他望向那些女子的眼神,总是冷漠又悲悯,像一个神在看一粒尘埃。她害怕沉烨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她只能跑。
文礼凌厉地看了他一眼,去追文心。
沉烨坐在那里,很久没有起身。他无法描述文心看他的眼神。他伤了她,很重很重。那满得要逸出来的哀伤,把她的眼睛熏得亮亮的。他想起初见时,文心红着脸,眼睛也是亮亮的,软软地唤他“烨哥哥”。可是,烨哥哥,烨哥哥,他始终只能做她的哥哥,而非丈夫。
那天之后,文心便很少在他面前出现了。他学会了游泳,把薄情的白衫换成了冷清的蓝衣。
三月后的一天,沉烨散着发在屋前抚琴。文心轻而慢地走来,身姿窈窕,一步一莲。他的琴声顿了下,又继续响起。文心并不打扰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白色的衣裙被风吹拂,黑发和装饰的白缎在侧脸飘忽,轻轻拂过她文静甜美的脸,空灵动人。??一曲终了。文心道:“烨哥哥,我要嫁人了。”
“恭喜。”沉烨盯着琴,又弹出几个曲调。
“是安梓。”
“安公子绝才惊华,是一介良人。”
文心噎住了声。静默了半晌,文心转身离去。身后又传来琴音,文心知道,那是沉烨曾手把手教她的送别的曲子。白衣清净如雪,却又带着心碎的离别。她要嫁给千里之外的安梓,而她的烨哥哥,始终不肯接受她。??沉烨如何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可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人的一生有很多转折。每次的转折都将你导向另一条路。而路通往何方,只有经历了才知道。
沉烨没想到,所有人也没料到,文心死了。那一曲诀别之后,文心于归途被猫妖取了魂魄。文礼倾尽全力赶来,却只看到文心肉体与魂魄分离的场景。仍留一丝心神的文心,无声地叫了一声“哥哥”之后,永远地寂默下去。可惜,她的烨哥哥和她的礼哥哥都没能救她。
文礼凭一介凡夫之力,追杀猫妖三天三夜,终斩灭猫妖心魂。但是文心的魂魄已经飘散于世,再寻不回。文心的生命便永远停在了如花的十六岁。
沉烨看着躺在冰棺中的文心,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虽无法给她妻子的名分,但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疼爱。可惜,岁月悠长,他再也听不到那一声软软的“烨哥哥”。
文礼抱剑坐镇于冰棺前,双目赤红,气势凛然。沉烨感到杀死铺天卷地向他涌来,他与文礼对视,毫无惧意。文墨之喝斥文礼的无礼,又让沉烨暂时离开。沉烨明显感受到文墨之的颓靡。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在丧失爱女后,瞬间苍老。
文墨之坚持把女儿下葬,而文礼坚持把文心遗体冻存于冰棺。父子二人争吵不休。沉烨在文家小住,等待葬礼的来临。他不理会文家父子二人的争吵,不在乎文礼的恶意,他更喜欢一身白衣弹着琴,想一想三人之前的事。
葬礼上,沉烨不发一言,不留一泪,一身白衣,弹着那首离别曲。曲调之哀婉,令人心伤三天不复。曲罢,雕花桐木琴被砸碎于文心牌前。此后未弹一调。
回忆戛然而止。一阵风吹过沉烨的面颊,把他拉回现实。沉烨看向苹果,黑发蓝衣在风中飘舞。
“你偷看了我的记忆。”他的语气平淡而肯定。
苹果不说话,微笑着望向他,明亮的眼眸愈发漆黑,让沉烨想起初遇她的那个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