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的叶子落了满地,偶尔有人或车经过,便是“咔嚓”“咔嚓”筋肉碎裂的脆响。沈烨躺在马车里,望着一摇一晃的车顶,听着干脆的响声,身体仍是酸软无力。他费力地爬起,把手伸出车窗。一片落叶落在他的掌心,停留一瞬又飘落于地,在人的脚下粉身碎骨。沈烨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眉眼流露出一丝无奈,又重新躺了回去。
不知行进了多久,马车停止了摇晃。有人掀起帘子,端了饭菜进来。沈烨拿起筷子机械地吃着,味如嚼蜡。还记得他初时被抓,容王端了碗粥给他,他盯了容王半晌,抬手就要打翻那碗粥。结果下一秒就被人抓住手腕,摁住肩膀倒在地上,旋即又被人攫住下颚,松了牙口,白粥便毫不停歇地灌了进来。沈烨吞咽不及,呛得口鼻火辣辣的疼。好不容易等到那人放手,沈烨立即用袖掩住口鼻咳了起来,口鼻中残存的饭粒又污了衣袖。这绝对是他十八年来最狼狈的一次。那时他是这么想的。
吃完饭后,碗碟被人收了出去。沈烨撑起身子半靠在车厢内壁,闭眼思索出路,却发现心中一片茫然。马车晃晃悠悠又前行了一段时间,沈烨听到有人掀起帘子,一股药味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沈烨睁眼,看到背着光的容王端了一碗药递向他。
金色的阳光镀了他全身,金衣玉冠皆泛着温润的光泽,再加上他浑然天成的贵气,一瞧便是站在顶端让人仰望的人物。但是你从他威严的仪表中又能瞧出些温和来。这样强大又温和的人,最易被人喜欢。若不是他们中间隔着些许令人悲痛欲绝的事,沈烨绝对是要在心中赞他一句的。可是他们之间远没有那个可能。
沈烨蓄了些力气,接过碗将药尽数倒入嘴中,苦得他一阵皱眉。容王好笑得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碗,反手又送了颗蜜饯过去。沈烨愣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塞进嘴里。苦后的甜被放大了数倍,熏得他味蕾几乎麻痹。终究还是无法享用他的“好意”。
马车又晃悠悠地行进了半天。沈烨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力气慢慢回来了。容王给他送药时,他只当那是往常被加在饭菜中的药,现在想来有很大可能是解药。马车顿了一下挺了下来,帘子被人用刀把撩起。沈烨起身下车,稳稳地站在地上。不管怎么说,浑身充满力气的感觉总是比虚软要好的。
一行人投宿在客栈里。容王的金锭在柜台上一摆,整个客栈便被包了下来。沈烨以前看的杂书中,动不动便有人一掷千金包了最好的饭店或酒楼。这次自己倒成了其中的一员,虽然身份不太乐观。
四四方方的一间屋,把沈烨落在了里面。沈烨环视一周布置典雅的房间,躺在了丝卧软被的床上。他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前面不知疲倦的逃路和被抓后十几天的舟车劳顿,几乎将他榨空。沈烨躺了一会儿,起身至窗前推开窗户。
他的房间在二楼,且因客栈地理位置极佳,城中繁华可尽收眼底。阳光正好,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派祥和。他坐在窗前,看着各色各样的人进入他的眼睛,表演完属于他们的演出后又退下去。
他人生的俊俏,又长时间坐在窗口,逐渐有姑娘发现了这位翩翩佳公子。越来越多的姑娘经过这里时抬起了头,更有胆大得直接相问。以前他遇到这种事情直接闭了窗子,可是现在,他不想闭。人潮聚了又散,沈烨的窗子仍然开着。他的眼中飘过阳光,晚霞与落日,又映出万家灯火明。
灯光剪影映出世间百态。房内早有人点了灯,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还是坚强的亮着。房门被推开,沈烨眼中的火苗剧烈跳动了几下。
“怎么还在那里坐着?着凉了就不好了。”容王的声音温和如常。几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摆放完饭菜后又退了下去。
沈烨神色冷漠,转头看向他,道:“我没有延生。”话音刚落,座椅侧翻之间,沈烨便被掐着脖子撞到了地上。那只手铁箍一样嵌在他脖子上,并在不断缩紧,仿佛要掐断他微弱的气息。他知道容王不会杀了他,可他的手还是在令人难受的窒息中无用地挣扎。
“惹怒我让你高兴吗?沈烨,纵使延生已融进你的骨血,浸入你的灵魂,我也会想办法把他拿出来!”容王终于收起了他的温和,狠辣地盯着沈烨,手又紧了几分,看他在生死边缘徘徊,心中升起一股快意。“所以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好好活着。”说罢把沈烨狠狠往地上一磕,放开了手。
沈烨被磕得头晕眼花,剧烈地咳嗽着呼吸这救命的空气。再抬眼看容王,他已经收起了刚才的狠辣,冷冷地瞥了沈烨一眼,甩门而出。那在风中飘摇不定的火苗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袭击后熄灭在沈烨眼中。
沈烨突然想笑,然而未笑出声便被咳嗽逼了回去。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忍住酸胀,将心中那点情绪逼了回去。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重新点了灯,将被沈烨拿下的灯罩罩了回去,又端给沈烨一碗药。瓷白药碗中的药汁更显漆黑,盯久了便似陷进去一般。沈烨闭目半晌,拿过药碗一滴不落地喝了。待到所有人都出去后,沈烨翻身上床,静静地感受着力气的流逝。凉风从未关的窗子吹进来,沈烨扭头,看着灯光暖黄,月光冷白,想起已逝父母,只觉心中凄凉。
此后的路程,沈烨的药一直没停过。容王待他亦是谦和有礼,沈烨对这只笑面虎的感情很是复杂,末了只得感叹他会做人。回到王府后,容王并没有如沈烨所想般将他投在地牢,反而建了个雅致的竹舍将他养在里面。
王府里养了许多道士和除妖师,沈烨自然是不知道,容王却经常与他们呆在一起,所谈论问题不过怎样将沈烨体内的延生拿出来。众人为博得容王欢心,各出所学,各尽所知,大都无用。容王的府上走了一批人,又来了一批人。终于在不知是第几批人中有人提议道:延生乃是沈烨性命垂危之时被放入,那时他身受重创,魂魄将离。只要将他的身体再还原到那个状态,延生便会出现重新修复其身躯,届时便可趁机取得延生。
容王了然,当晚便带人来到竹舍。沈烨在此之前已喝过数次符水,入过几次阵,吃了许多苦头,看到容王来,知他又来折腾自己。两人提着无力的沈烨将他扔在院中,还未待他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一鞭子抽破了衣衫,划烂了皮肉,端的是又狠又辣。他未做好准备,惨叫出声。鞭子毫不停歇地打下,直打得他衣衫破碎,血肉飞溅。沈烨被喂了软筋散,浑身无力,还是在剧痛之下不知所措地护着自己。
他浑身上下尽是鞭痕,那张被不少女儿①放在心中的脸也被抽了一鞭,血肉模糊,好不残忍。鞭子大力甩着,沈烨整个人就像陀螺一样随着鞭子的甩向滚动。沈烨眼中全是血色,口中全是血腥味,整个人毁得厉害。鞭子仍不停地甩着,发出的声响令人心悸。沈烨痛得麻木,又抗了一会儿昏死了过去。容王见其足够惨了,带人出了竹舍,留下沈烨独自躺在院中。
沈烨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丢在院中,忆起昨晚宛如噩梦一场。天已大亮,沈烨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恢复如初,皮肤光洁细腻,一丝疤痕也无。若不是身上残破的衣衫和触目惊心的血迹,真真是大梦一场。沈烨赞了一声延生当真是神物,又苦笑它作用如此,现今与自己却是祸比福大。
还未待他从地上爬起,便看到容王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了。沈烨趴在地上,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人观看。蓦然有人抓了他的衣衫,原本就不足以蔽体的衣物碎了开来,漏出光裸的背。众人清清楚楚地瞧见裸背光洁如初。沈烨眼睫轻扫,无力地听着他们讨论,心中明白自己真正的苦日子从昨晚已经开始了。
此前十八年沈烨未理解痛是什么滋味,现今却是理解个透彻。雅致的竹舍隔一两天便被血染上一回。身体因着延生终会修复,疼痛却是实实在在受着。容王想要的结果一直没出现,因此酷刑一个接一个地往沈烨身上招呼。沈烨不明白在这无望的,被折磨的日子中,自己为什么没有疯。
在那痛的连思想都没有的一年中,沈烨令旁人羡慕的修复能力成了容王虐待他的理由。沈烨几乎笃定自己会死在这间竹舍,所以他在被人救走时仿若置身梦境。
那人计划精妙,却比不过容王的城府,逃走的第二天便被容王全部抓回。几个婢女和其他谋划接应之人被砍杀在沈烨面前。沈烨想自己应该是冷漠的,因为他的心一点都不疼,可是眼泪却溢出眼角滑了下来,一滴又一滴,晶莹剔透。
他被人踩住后背定在了地上,喉头泛起一阵腥甜。手腕脚腕处皆有一把冰凉利刃,一声令人心惊的利响后,他的手筋脚筋齐齐被斩断。沈烨痛的闭了眼,用力咽下喉头腥甜。
他的血液漫流,与之前被斩杀人的血混在一处。这间竹舍,终于还是染上了旁人的血。
在以后被囚禁的日子中,沈烨见到了文礼。文礼似乎和容王达成了什么协议。沈烨瞥见他站在容王身旁,当时他瞧见沈烨的模样,目光复杂难言。沈烨闭合眼睑,疼晕了过去。
而在那之后不久,沈烨又见到了虚弱的绿色妖精。妖精碧眸促狭,在容王耳边低语几句后,沈烨便受到了凌迟之苦。莩曲显然对他心怀怨恨,也因着他,沈烨所受之苦比之前还多。
时间或快或慢地走,到了沈烨二十岁生辰。彼时沈烨受了重创的身子刚刚痊愈。房门被推得“吱呀”作响,沈烨艰难地动了动头,瞧见了前来的容王与莩曲,心中突地躁意难平。他反抗了,又被理所当然地镇压了。莩曲幻化的藤蔓绑住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困在床上。
容王走向前。沈烨狠狠地瞪着他,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掀开了自己的衣衫。容王的手从沈烨的脖颈滑至腰腹处,在他左侧腰腹流连探索。沈烨全身僵硬,那正是他被黑气贯穿的地方。
容王仿佛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笑的开心极了。他自袖中拿出一只匕首,首身上雕着复杂的镂空符纹。这只看似脆弱易折的匕首利落地穿透了沈烨的腰腹,又深入床板,将沈烨牢牢钉在上面。两人离去,独留沈烨一人受着刀削之痛。
痛要极致是无言。沈烨仿佛又回到了山间遇袭的那日,伤口的血停不住的外涌。半天过去,延生竟一点作用未起。沈烨头脑昏沉,却清晰地忆起之前的岁月。久未见的父母,教习时的文心与文礼和逃亡途中被害的侍仆都清晰地现在脑中。他这一生,竟就如此过去了。沈烨想喊,喉咙却嘶哑无力,心中不禁苦笑一番。沈烨啊沈烨,你这一点光明终究还是沉了。
沈烨闭目待死。忽然刮来一阵怪风,沈烨听到刀肉厮磨声,腰腹的匕首被人拔出,接着便感觉一股热源由伤口处起,一浪又一浪地涤荡着他全身。沈烨恢复了些许精神力,抬眼望去,竟是道长!
道长借自身法力混合延生神力,极快地修复了沈烨肉身,接着轻轻一托将沈烨托起掠出竹舍。底下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一群人紧追着他们,想要将他们困在王府。道长腾空跃起,拂尘一挥,空气剧烈扭曲,白芒刺目,八卦两仪巨像现于王府下方,连同莩曲在内,王府中的一切被困于阵中。道长带着沈烨迎风而起,缩地成寸,几个眨眼之间便将沈烨带到千里之外。沈烨落地,才发现自己到了之前逃亡的目的地——灵域。
“沈公子,此次救你,已违反了我的原则。以后的路,全靠你自己了。”
“谢过道长。”沈烨深深一拜,他久未说话,声音嘶哑,“只是沈烨已亡,此后只余沉烨而已。”
道长听他如此说,未再答话,拂尘飘然一甩搭在臂弯,化作流萤飘散而去。
沈烨看着流萤消失殆尽,又望了望四周被迷障隐藏的一个又一个灵域,不知作何感想。他深知道长已下定决心远离尘世,此番救他是多么不易。他不想再麻烦他,可是看着眼前重重迷障,他又茫然了。
突的一朵花落在他鼻间,幽香一瞬又倏忽飘开。沈烨随着飘飞的花朵前行,眼前一转,鼻端嗅到一股花果香,脚已踏进了另一处地方……
①女儿:这里的女儿不是指家庭成员,而是代指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