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复读这件事，甘乐生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在甘乐生的意识中，复读磨不过是娃子再读一年高三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甘术给他讲过。
6月16日上午，甘术去县上领了成绩单，下午便有四个穿着体面的人来老甘家，男的女的都有。
带头的是一个挺着大肚皮，上面穿着黑西装，下面穿着牛仔裤的男人。甘乐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一身打扮和电视里面的当官的一样一样的，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他只知道，那大肚皮像极了村里的大肚婆们的肚子，好似穿在里面的白衬衣的扣子下一秒就要爆开了。男人的背直挺挺的，那大肚子就那么骄傲的翘得高高的。
这些穿着体面的人自然不是来找甘乐生这个壮实老头儿的。他们和甘术说了半晌话，说的都是一些他这个半老头儿听不懂的内容。什么“复读”、“一本”、“领头羊”啊。甘乐生也不知道这群人这是要甘术去读一本啥书，去哪里买一头羊来领头，或是其他什么。
反正他这个老头儿都听不懂，索性便去掺茶倒水。家里一共就三只茶杯，甘乐生便将大瓷碗洗干净倒上几碗温开水请这几位穿着体面的“老师们”喝。
老师们和甘术说了一阵话之后给了甘术一张小纸片片，方方的，上面的字也印得好看，还鎏了金边边。
几位老师一碗水也没有动过。走之前领头的大肚皮男老师给甘术郑重的说了句“孩子，你好好考虑考虑。”
甘乐生一边收拾着几个大瓷碗，一边问甘术“他们是老师哇？让你考虑啥事。”
“爸，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
“我上大学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没有读过书，没什么文化，你考上了就上呗，爸知道你读书得行，以后不是我们这样的庄稼汉。”
甘乐生又补充道：“爸就是再艰难也会把你的大学供出来的，呐，后院里还有一头大肥猪，费用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爸有办法。”
甘乐生知道，家里除了那头大肥猪和十几只小鸭仔儿什么都没有。
“爸，刚刚来的是中虎中学的校长，他想要我去他们学校复读一年，带动一下学习氛围。复读费用和生活费全免，能考到今年这个成绩的话，学校再资助我1万块上大学。”
“这件事情你怎么考虑的。”甘乐生觉得这其中肯定不简单，哪里有天上掉下来这么大馅饼的好事情砸到自己头上。
“我，我觉得还是可以去。”
“你自己考虑吧，你爸我是个只会干农活的粗人，对这些事情啥也不懂。”甘乐生说道“要不你去问问你马叔，他是书记，见识广，问问他的意见看。”
甘术不想去问马叔，这些年有个啥决定都要问马叔，马叔对他爷俩的态度甘术最是看不惯的，像指挥人似的。
当年初中升高中，就是马叔建议甘术去县里读，去县里上高中这三年，甘术来来回回的车费，还有平日里的生活费，可是压得家里苦不堪言。甘术现在并不认为马叔让他去县里上高中这个建议是正确的。
傍晚时分，马叔和马婶子早早的吃了饭出来溜达。马叔和马婶子这两口子，是村里最会过日子的，每天都会饭后出来转悠转悠，小马哥也培养得优秀，现在正在外省上大学。
甘术看见马叔两口子来了，赶紧往屋里走，免得爸爸又要说自己见了马叔不打招呼。
谁知马叔早早得便看见了甘术，扯着嗓子喊道：“甘术啊，今天下午你家来的那几个是哪些人哦，来干啥来了。”
“哦哦，就是学校的老师。也没啥事儿。”
甘术想尽早结束和马叔的交流。
在后院猪圈里面正舀猪食的甘乐生闻声赶紧几步踏了出来，险没踩到地上围过来的小鸭仔儿。围裙上还沾着几丝正在滴水的猪草。
“老马兄弟，我正有事想问问你。今天下午来的是镇中的老师，说是让娃子复读，在他们学校。包吃住。你给说说这事。”
这话从甘乐生嘴里说出来，读书就像去打工一样的事情。他没有将奖励一万块钱的事情给老马说，害怕这个生产队书记觉得自己是为了钱，才让儿子去镇中复读。
“咋?娃子这回没考好？”老马一副惊讶的表情。
“那倒不是，听娃子说考得还是不错的、、、、、、”甘乐生转头对甘术说道：“娃，你自己给你马叔说说这事儿，我说不清楚。”
甘乐生本不想让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的，自己悄悄做了决定便好，可，被他爸爸这么一搅和，只能乖乖一五一十道来了。
甘术说完整个事件，老马心中明了了。
甘娃子可能还没有明白过来事件，那镇中的校长孙鸿飞是个什么人自己还能不知道。虽然不相识，但多多少少也是听镇上的干部讲过的。那就是一头尖头的雄狮，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上爬的家伙。
估计那孙鸿飞也是看上了甘娃子成绩好，中虎镇中学好些年没有出过本科生了，好些勉强过了本科线的学生哪，到最后都没有被本科录取，都上了专科学校。
这孙鸿飞是看上甘娃子的好成绩，想要出个凤凰在中虎学校了呀。当时小马上高中那会儿就听班主任说起过这茬，小马的班主任就特看不惯那孙猴子不抓教育，整天削尖脑袋想些损招往上钻。想要调到市里去，和他那城里的老婆在一块儿。
老马虽会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嘴上没有明说。老甘家父子俩思想单纯，他也不想给他们说这些那些。
老马想了想，拿起那只长长的，还吊着一个水葫芦的烟杆子抽上一口，吐了口烟。又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待那烟雾散尽了，才缓缓睁开眼睛。说道：“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得你爷俩自己拿主意，我只是说说我个人的看法啊。”
老马顿了顿：“这个甘娃子考个这么好的成绩确实算是为我们镇争了个光。至于这个复读嘛，我觉着，还是应该看长远一点，这早一年上了大学，早一年出来上班挣钱，啥都挣回来了。至于学费嘛，不要急，现在有那个助学贷款，没有利息的。我们乡里乡亲的多多少少也可以借一些，对不对。到时候娃子早点出去找个实习，早些把钱还上，这不就美满了吗。”
甘家父子听着老马的话，两个人都若有所思。甘乐生觉得老马兄弟说的话在理。
但是甘术这边可不是这么想的。说是不用担心钱，但是又怎么能不担心呢。上高中为了减免学费，爸爸都已经耍横坐到政府的许主任家里不走了，老马叔的大凤凰载着父亲来来回回找许主任多少趟。好说歹说才开了一张条子解决了甘术的书本学杂费。
甘术每周15块钱的生活费常常是吃不饱饭的。要不是因为成绩出众，班主任高老师才向教务处申请到了一笔奖助资金，多多少少能够补贴到这个大个头小伙子一些生活费。
甘术受够了这种四处找人接济，四处欠人人情的日子。甘术也想堂堂正正的，靠着自己的本事活一回。
甘术最不想的，便是受人恩惠。特别是受大众的恩惠。甘术一出门，总觉得所有人都是恩人，走到哪里都要低头哈腰，对人好声好气。大家总说甘术脾气好，只有甘术自己知道，那是他心中欠大众的，活得不硬气。
要说具体欠哪些人的，甘术也说不清楚。大概欠的是这个社会的吧。
甘术点点头，也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不同意。转身便进了屋里，拿起笤帚赶鸭仔儿。将鸭仔儿赶到那稻草堆下面，用木板拦住，便开始用洋铲子将院坝子里的鸭粪铲起来，倒在门前的菜地里。
其实甘术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晚上收拾完猪圈，收完猪草。甘术和爸爸坐在灯下。那黄黄的白炽灯发的光，引来了一群群的蛾子，小蚊子。爷俩一遍用扇子拍打着蚊子，一遍聊起了白天的事情
甘术对爸爸说：“爸，我还是想去复读，我不想到处借钱欠人情，以后钱好还，人情还不清。”
甘乐生扇着蒲扇，沉默了一会儿，对甘术说：“唉，这个事就随你吧，我也不知道你们读书人的事情。”那甘乐生也是一辈子，再穷再苦，都不愿意欠人钱财，更是不愿意欠人人情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