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洛熠拿着一个胡桃色的木雕盒子从书房内出来,林止和林洛倾刚进门,他就把盒子放在桌上,从盒子底部抽出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递给林止,满纸瘦金体的行体字。
“不去。”林止看完,立马揉成一团扔进靠近茶几边的垃圾桶内。
洛熠:“去一趟,只是家宴。礼物已经给你备好,你母亲应该喜欢。”
“不去,别给我废话了,吃了饭我们去东青的天街逛逛。今日十五,街上正热闹呢。”
“你们去了瑶山回来后就去天街找我,我去那里等你们。”
“洛熠!”
洛熠把盒子递到他手里,一脸认真重复道:“我去那里等你们。”
“我不去,不去!”
“行止,母子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带洛洛去,我等你们,要是戏台上的戏开演了,你们还没到,我便去瑶山接你们。”他半哄道。
“洛熠……”
“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去卧室里换了,我送你们到山脚下。”
“洛熠。”林止看着他这样,心里越发愧疚了。
“定颜珠被你弄丢了,我给洛洛准备了小襦裙,你看着她点,她不喜欢被人捏来捏去,你不要故意捉弄她。”洛熠似贤妻良母一般安排好两父女的东西,嘱咐需要小心之处,千叮嘱万嘱咐让林止不要冲动,母亲面前不要图一时嘴吧爽快,弄得让林父为难。
林洛倾乖乖换了衣裳,也没抱怨身子小,听话地让林止牵住自己的手。
瑶山。
桌上共四人,菜陆陆续续上齐了,却无一人动筷子,林止摆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林母对面,一副别人欠了他三百万的样子。林洛倾手里握着筷子,迟迟不敢动手,下筷子也不是,不下筷子也不是,气氛诡异,她浑身难受。
林父也不用公筷,用自己手边的筷子夹起一只虾送到林洛倾的碗里,“来,洛洛吃虾。”
“谢谢,爷爷。”林洛倾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林母,低头用嘴去咬虾的外壳,头几乎要低到碗里去了。
“吃没吃相,洛家就是这样教养人的?”林母冷冷道。
林洛倾顿住了口下和手下的动作,堪堪放下筷子,怯怯缩回手放在两侧,舔舔嘴角的汤汁,下意识扯住林止的衣袖,拽得死紧。
林止起身,伸手取过盘子,用筷子赶了几只虾到林洛倾的碗里,“吃。”
林洛倾在桌下扯扯他的衣服,让他提醒他别忘记了洛熠的嘱咐。
“既然是请人吃饭,主随客便。从前也没那么多破规矩。”
“对对对,洛洛吃。”林啸附应道。
“对个屁!”林啸被妻子一声吼,努努嘴,尴尬地闭上了嘴。“客人?好一个客人。林止,你什么时候竟然成了瑶山的客人!”
“阿瑜。”林啸唤道。
“现在。”他夹起糯米藕大口大口吃起来,嘴巴还发砸吧砸吧的声音,全然不顾温瑜定的规矩。
“如此疏离父母,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
林止站起来,对她说:“是你不待见我,如今说起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何时不待见你?”
“你又何时待见过我。”自从林岳死后,温瑜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他失了要好的兄长,本就伤心难过,想要寻求母亲的安慰。可温瑜见了他那张与林岳相似的脸,避之不见。后来缓过来了,她又对他极其严厉,但是他却是个不服管教的,每每罚跪祠堂,温瑜总是那句“没你大哥半点儒雅刻苦。”林止有时为了讨嘴上半点便宜,在祠堂跪上一两日不起时常有的。
温瑜被他这一句话堵住了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沉默了良久,她拿起筷子低头说了一句:“这么点个子,也不知道那个洛熠怎么养孩子的?”
她不提起他还不生气,提起林洛倾如今的模样,林止直接摔了筷子,沉声问道:“她这样子拜谁所赐?”
中间失了一千年,林止心里本芥蒂此事,如今温瑜这话无疑是激起了他的怒气。林洛倾终于知道林止这火爆脾气是像谁了。
林止冷哼道:“一碗汤、一壶酒散了我们父女大半灵力,短短几个时辰却足够送我们入黄泉。无妄涯边,诛杀邪祟的炼魂阵散了谁的魂,化了谁的肉身?神兵半道截下洛熠,让他来不及赶到瑶山。虽是炎若雨一手策划,可是那碗汤、那壶酒可是您亲手端给我们父女两的!”他多次提醒她不要和炎家走得过近,可是她偏偏不听。
“阿止!”林啸喝道。
“我留了个全尸还能入棺,她可是连根骨头都没留下。”他抹了把泪,“父不能护子,我枉为人父。我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把您的丧子之痛,可是来不及回味就结束了。”
“阿止!”
温瑜沉默。
她两次失子,只是已经忘记了怎么言痛。
而他一直想问她为何不能相信自己的选择,时间久了,已经问不出口。
林洛倾捏紧了林止的衣角,洛熠怪自己没护住他们,林洛倾怪自己连累了他,他亦如是,只是把这份情绪掩藏在了嘻嘻哈哈的外表之下。他乖张的性子之下,是一颗柔软的心。
“要不是洛熠劝我,我才不来。”
温瑜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碗碟颤动了一会儿,而后慢慢恢复平静。“没求着你来!”
林止一把拉起一旁的林洛倾,“洛洛,咱们走。”
林洛倾也不愿意在这里久呆,不过想起洛熠的嘱咐,停下脚步拉住往前走的林止,对他轻轻摇头。
“老爸。”
林止手里多施了几分力,她只觉得手腕被握得生疼,但没喊。峰尾螫针,内置倒生刺,螫刺他人之时,也伤了自己,林止此番举动,虽泄了心中久抑的愤怒与委屈,同时扯开已经结痂的伤口,伤人伤己。
她从林止袖子里摸出洛熠准备的血玉,挣开被林止握住的左手,捧着小盒子回了厅中,将盒子轻轻地放在温瑜的手边。
她收拢了手指,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向温瑜行了一礼,“孙女祝祖母生辰快乐,这贺礼是爹爹备下的,不过祖母喜爱收集玉石确实是父亲告知。他虽嘴硬,心里是有祖母的。今日若是父亲有什么不当之举,惹祖母生气了,洛洛替他道歉,希望祖母不要在这样的日子里动怒。”
说完,又是一礼,“爷爷,祖母,洛洛和父亲先回去了。”
温瑜依旧面对着前方,并未看一旁的林洛倾,眼神却已经软了下来,闪着点点泪光。林啸上前扶起她,“好孩子,回去了别忘了爷爷,要什么让小凤告诉爷爷,爷爷给你捎去。”
“谢谢爷爷。”
“你唤他爷爷,却唤我祖母,为何?”温瑜撇过头问她,脸上不见温柔也不见冷漠,一向骄傲惯了的她,一时放不下架子服软。
“奶奶。”林洛倾顺着她意唤了一声。
“嗯。”她轻轻应下。
林洛倾走到门口,耳边响起,“你比你父亲懂事!”
林洛倾停下脚下的步子,回头道:“因在乎,所以才恳切得到你们的认同。”
走出去没多久,林啸道:“为这一桌菜,你忙活了一个下午。心里明明想着他来,盼着他来,见了面何故如此。他脾气你也知晓的,吃软不吃硬,顺着他点也不是不可。我知道你是心疼小丫头,要是换个语气,换个方式,也许他就不会……唉,你也不解释,就让他误会去。阿瑜,孩子不懂事,我们做父母的也只能多担待些。”
温瑜闭眼间,眼泪无声流下。
“我也难受,我也知道那些年冷落了他,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不知如何开口和弥补了。”
林啸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抱住她,轻拍妻子的后背。
“阿啸,他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她有了闲空就打扫他的房间,书房外的碧落前,每每看它花开花落,有一天,她站在花树下,突然明白了他内心并不似外表那样随性潇洒。
繁华褪去,心归安宁,碧落如此,他所求亦如此。
林洛倾从前从林啸嘴里知道了洛熠和林止的一些事,想起也没曾经感伤,更多的是感动,他是多希望父母可以接受自己爹爹啊。
那年,林止向林啸夫妇坦白了自己与洛熠之事,温瑜当时就拽着他去了祠堂,气得用绿藤,一藤鞭子抽在他背上,血沁了很快出来,她怒斥他忘了兄长之死,与魔结交。神族之人与魔族之人交往甚密已犯家中之训,他却……
她怒问他:“你还记得你大哥怎么死的!”
他忍住身上的皮开肉绽的疼痛,“泽奇已死,这段恩怨是该了了。不能因泽奇一人,恨遍了整个魔族。当年玄幽帝君已与几位上神一起将他斩杀于芜荒,也算是晓明大义,大义灭亲了。神魔同源,和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天父留给天地的。母亲,父亲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身份,在品性是否纯良。”
“六界各掌其界,并无尊卑之分!”
温瑜:“他是魔,你是神!神界之人会怎么看你?会在背后怎么议论你,神魔有别。”
“我不在意,他入圣成神,天道认可他,为何母亲你…..”他红着眼问她。
又一藤鞭落下,祠堂外的藤蔓疏疏响动。
“魔终究是魔,他能弃去自己的出生?”
一句句反问,林止心里既愤怒无奈,也怪自己无能。出身他无法选择,他人的看法也无法左右,林止只知道这些他都不在乎,却不想旁人的污言秽语脏了他的耳。玄幽帝无论是在品性,还是修为,神界没一个人敢质疑。他与战神墨寒上神、东青女君绮罗上神、风族族长和南帝之子姜若卿交好,君子赏识君子,想必也是位高洁之士。见过洛熠的神仙都说他七分似祖父,怎么会差。
“神堕落可为魔,魔亦可修炼成神。”比起那些生来为神的,其他各族在修炼的道路上更为艰辛,如修成正果了,理应更受人尊敬。”
“求母亲成全。”他恳求道。
“母亲,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他跪着挪到了她的跟前。
“母亲,他比谁都好,端庄温润、品性纯良,不比九天上的那些人差。母亲,求求你了。”
“你见过他的,昆仑君都对他赞不绝口。”在他眼中,洛熠什么都是最好的,君子之风,侠士之心。
温瑜痛心他此番离经叛道,有违阴阳,此路艰难,一路绯言绯语定少不了,他人的眼光躲得过去么。
“阿止,安安分分娶妻生子不好吗?林家到了你父亲这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了。”她软了几分语气劝道。
“我做不到!”血水渗透了后背的白衫,红得耀眼,红得刺眼。
“母亲,为何不可!我非他不可,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懂我!你心中有兄长,可曾有我?可知我心中所想,不是我从来不说,是你从来不问!”林止只求这一件事,他希望父亲母亲可以成全,他知道洛熠心中所顾忌。
温瑜藤鞭扬起却迟迟不落下,在空中颤抖着。“你……”
林啸握住她的手,安抚她放下藤鞭,“阿止,只是一时冲动,你别生气,回头我劝劝他。”
“我是认真的。”他郑重道。
从来都没那么认真过,严肃对待过。
“你这孩子,没看你母亲正气头上吗?”林啸说。
就在温瑜想再骂他几句时,门从外面猛然推开,一阵劲风袭来,院子里的树叶在枝头来回翻飞,树枝不停震动发出响声。
风吹起他发后月白色的发带,他就站在祠堂门口。
“谁允洛家人入林家祠堂的!”温瑜冲他喊道。
“抱歉。”他面无表情地说。强忍住周身散发的寒气。一入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他血色浸染的后背,待林止回头,嘴角的血迹同样刺痛了他的眼。
林止眼里映着他的身影,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洛熠。”
洛熠:“我来了。”
“滚,滚出去。”温瑜指着门让他滚。
洛熠不动,看着林止。
温瑜藤鞭扬起,林啸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洛熠也不躲,任由藤鞭落在胸膛,这一藤鞭下去,鞭尾滴落血珠,洛熠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他用力咽下喉咙里的血,道:“我来带他回去。”
“你……”温瑜碰上个和林止反着性子的洛熠,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从发泄,骂不起兴,打不下手。
他走到林止身旁,手下却有些失措,生怕弄痛了林止。洛熠扶起他,将他两只手臂绕过自己的后肩,俯下身子让林止趴上来。
“我背你回去。”声音依旧无一丝起伏,温温和和。他背着林止从祠堂内走出,背着他一步一步下了瑶山。一路沉默无言,离了瑶山,他才哽咽着问道:“你决定了跟我走?”
林止紧了紧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洛熠,我任由你金屋藏我这娇,你也得随我游走四方。要是我闯了祸,惹了事,可不得呵斥我一句。”
“好,我们回家。”他说。
林止拉着林洛倾到了山脚,小凤见他们来了,化作凤凰俯下身下。
就在小凤要展翅离去之时,银光乍现,一道锃亮的雪影闪过,林止下意识背过手掌遮住双眼,待他放下手掌,重新睁开眼睛,一柄银剑,横在他眼前,靠近剑柄处的剑身上刻着二字“凌霄”。
林止握住剑柄,在空中耍了几下,松开剑,“回去吧。”
凌霄剑在空中不动分毫。
“我如今元神未全,驾驭不了你。回去!”
他拍拍小凤,两人离去,凌霄剑停了许久才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