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神宫,又到了剑斗场狂欢日。
令人血脉贲张的对决,在烈日下火热开打。
驻足掀起的灰尘,利剑割开的皮肉,盔甲哐当的撞击,混合着绝望与希望呐喊。
神仆们热衷于这般嗜血厮杀场面,纷纷下注博弈。场上被押注一方,便代表着众多神仆意愿上阵对敌。观看者也如同亲临,声嘶力竭为己方囚犯、奴隶加油助威。若是输了,不堪入目的咒骂又会响彻整个剑斗场。
这是野蛮竞技,也是人类野蛮的渴望。如同燃烧的干柴碰见风,加速了它的毁灭。
而人类,就是那被点燃的干柴,又完全无知。
毁灭而不知,仿佛在每个朝代更替时,已得到充分证明。
……
一月跟左方仍住在三月里。
两日的时间,一月一直着魔般专研“洛神书”,他说再不看,以后就没机会了。左方虽知道一月不是“灵蛹圣子”,还是很细心解答他提出的问题和诸多奇怪口诀。左方也大概猜出,一月能从洛神书中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鸣天鼓,摇天柱,神水至,化无尘”,这是落神书给于一月的十二个字。其中真意,仿佛预示着一个不好结局。
左方不敢轻易猜测,只觉得一月可怜,一直在考虑要怎样救他。
第三神宫,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一月是卡加义子。他的身份,很尊贵。走在街上,处处都有鞠躬敬礼的神仆。连神行者,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左方从神仆看一月的眼中,见到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怨愤。也从一月看他们眼中,察觉到无限滋生的兴奋和蔑视。
从小备受轻视的一个十三岁孩子,陡然间获得巨大权利。他的心态可能会崩坏,会肆意妄为,恨不得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大声狂笑。而且,等级森严的神权统治世界,权利给人带来的便利和差距就像上瘾的毒药,迷得没有人会愿意戒。
现在一月,似乎能在第三神宫这个小世界横冲直闯。他渐渐已迷醉,甚至分不清这是自己在掌握自己命运,还是转念即无的虚假快感。
不管怎样,一月已觉得那是享受。
……
夜很黑,卡加的神殿却灯火通明,想必,神仆已在为三日后欢庆会做最后布置。光影之下,隔得很远很远,左方看不见,心里正琢磨着如何跟一月交流。
左方起身,倒出两杯茶,一杯递给一月。
一月抬头看一眼道:“大叔!这种事犯不着自己动手,随便叫个神仆伺候便可。”
左方很惊讶,才不过两日,一月心态已从一个唯唯诺诺小男孩,变成一位随时随地叫人伺候的大少爷。他很懂得享受,懂得享受的人一般也懂得吃苦。可以后日子,左方看不到,他只知道,一月如今年纪,不是该享受的时候。
屋子外,很快有人敲门。
得到允许,走进一名侍女,应该是一月传唤的。
进来侍女,是个年轻又可爱的姑娘,个子不高,苹果般红润的脸,笑起来乖得像一只化过妆小绵羊。她的胸口,挂着胸牌,数字标为036。036对客人来说,是一个数字。但对小姑娘而言,是她的身份。
左方见女孩,对她笑笑,女孩却不敢回笑。
她径直走向一月身边,整顿衣容,鞠躬道:“一月大人!请你吩咐。”
“吩咐?没看见没水、没糕点、没打扫卫生吗?还有,给这位叔备上最好的酒菜,另外让下一层房间所有人搬走,他们吵到我看书了。办不好,就找你们上司。上司办不好,再找上司的上司。”
一月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居然不内向了,一下变成了个能说会道的纨绔子弟。
左方看在眼里,心里像爬上蚂蚁,极不舒服。
如果,一月是他儿子,他早迎上去,抽个几十巴掌。但一月不是,即使是,他现在也得为扇几十巴掌付出代价。
卡加义子,谁人能轻易伤害。打一月脸,就是打卡加脸。打卡加脸的人,绝对不能活下去。
左方很清楚某些厉害关系,所以静静看着,看那姑娘一会忙这,一会忙那。
楼下,也开始发生大动静,骚动引发莫名争吵,窸窸窣窣人声闹腾了约半钟头才安静。
小姑娘着实认真,她不敢不认真。迅速收整好房间,又为左方拿来上好酒菜,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左方见她额头出汗,面红耳赤,抢在一月前吩咐她离开了。
小姑娘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一月和左方。
房间外,夜色浓稠得像研过的墨水,把光亮之处彰显得如同天堂。
一月和左方住的房间,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天堂。因为只有天堂,才会有如此炫目的光,才会有如此美味的菜,才会有如此醇美的酒。
一桌酒菜,两个人,干净房间,本该是很温馨的画面。可惜,心不在天堂,哪里都不是天堂。
左方的心,在远方,在远方的家乡。
他轻轻敲着桌子。
咚咚咚!
左方在叫一月吃饭,他们每晚都在一起吃饭,但今夜的饭,有着另一种意思。
一月闻声,放下洛神书,叹息道:“大叔!没胃口!你先吃!”
“看你,上街走两趟,回来便埋书里。就是天才,也会变书呆子,过来吃饭,大叔跟你聊聊。”
左方想借此机会,谈谈离开神宫的事。现在卡加,对他的命,已不放在心上。
一月似乎感受出一丝离别之意,突然问道:“大叔是想走吗?”
左方看着面前精致酒菜,沉默片刻道:“是的!我要回我的故乡。”
“回故乡!大叔,你可害死了神裔,我也是未被抓捕逃犯,第八神宫苏无,绝不会放过我们。”
左方看着一月,开始试探性问道:“你愿意跟大叔走吗?我的故乡,他们找不到。
一月总算将洛神书扔在一边,坐到左方对面。他静静坐下,等了几十秒才小声道:“大叔!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很差劲?”
左方收回视线,斜靠于沙发。他没有继续接话,把头偏向了窗外。
窗外很黑,也很亮,很亮的地方就像是夜明珠。
一月见左方沉默,继续道:“别人不理解,大叔还不理解吗。你是一月恩人,救过一月命,是我在世上最看重的人。我成为卡加义子,完全是命运抉择,也是你我活着的办法。应该是唯一办法。既然,我逃不出命运束缚,为何不能去接受它给予我的权利。不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只要能达到目的,我认为自己都没有理由去拒绝接受。”
“所以,你早已想好,不打算跟大叔走。”
左方平静地听一月说完,平静地得出一个答案。他不喜欢这样的答案,却不得不接受。
一月继续说道:“走!我们能走去哪?整个世界都是神权统治。而且,我留下来,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刺杀第八神宫神行者圣立之?你应该清楚,自己实力多么不济。你也应该清楚,自己只是卡加的一颗棋子。”
一月突然笑起来,以手掩面道:“呵!有何区别,如今哪个人不是棋子,但能成为卡加棋子的人,少得可怜。目前的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去接受。我觉得,那是正确的路。”
“如果某一天,你对卡加没用后呢?”
“是死亡!我可以看见那般结局,可我不怕。每一天,世界就有很多人失去生命。神宫却依然傲立,依然有条不紊。人的死亡,真没有自己看得那般重。有时候,它甚至会一文不值,更谈不上什么价值和意义。”
左方听完一月回答,感到震惊。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十三岁孩子,能如此看轻死亡,看轻人的生命。他让人脊背发凉,看起来像个历经多次朝代更替的君王。无论白骨累累,鲜血汩汩,心都能够不为其颤动一丝。
或许,神权世界在一月生活字典里,没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
但生命,真可如此贱如草木吗?
一月见左方沉默,继续道:“大叔放心,我命是你救,有一月一天好日子,便有大叔一天好日子。我们虽没血缘关系,但都曾将性命彼此托付。你的手不大方便,以后还有很多日子需要一月照顾。”
一月如此说,左方发凉的脊背又渐渐回了暖。他觉得,其实这孩子并不坏,只是有点偏执。他刚才说的话,还是很有担当的,仿佛已将自己当成了他的父亲。
父亲,可不好当。这个特别、崇高的职位,需要很大勇气去接受。
现在左方,还不敢去接受。猛然间,他想到一月的亲人。
一月亲人在哪?或许,他们都被神权掩埋在第八神宫黄土下。
然而左方,是真的担负不起一月对父亲的情感寄托。想当初,他跟右直救一月,只是觉得一月可能是修灵界的“灵蛹圣子”。否则,他和右直早一起回修灵界了。
左方开始犹豫自己是否要把事情真相告诉一月。让他明白,从来没有人那般在乎他,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在跟命运对抗。
说还是不说?
左方想来想去,最后没说。世界的孤儿已经有很多,他不想让一月再成为其中一员。
左方决定,多包容些一月的不好,同时也要阻止他可能会犯下的错。
一月似乎已懂得这道理。瞬间,泪水从双眼涌出,他又再次变回了那个懦弱小男孩。
左方不忍心,急忙起身靠过去,一把搂住一月。
他缓慢怕打着一月后肩,轻声道:“傻孩子!大叔不走。但你也要答应大叔,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珍惜他人和自己的生命。好吗?”
一月带着哭腔,不断点头答应。
因为哭泣,明亮的房间,再次变得温馨。
一月不知哭了多久,眼泪流得像是茶水,打湿了左方半件上衣。
左方欣然接受着一月的脆弱,漏出苦笑道:“天啦!你这孩子,是有多久没哭过?今天的眼泪,像洪水泛滥一样。”
一月听见左方话,很不好意思,站起来咧嘴假笑,然后擦干泪眼吞吞吐吐道:“大叔开玩笑,我、我哪里哭了。”
哭过之后,左方继续询问了一月与卡加谈话的事。听着听着,左方开始感到了害怕,因为欢庆会后,一月还会继续为卡加执行任务。
那是个什么任务?
……
吃过晚餐,两人又成了独立团体。一月继续看书,左方面窗站立,拿着与右直相同的九头鸟青铜令牌,向神殿望去。
夜色下,神殿才是真正的天堂。它就像一堆发光宝石中最大那颗,不断吸收夜色再闪出冲破夜色的光。
雾都的光,已变得零星,最后渐渐寂静下来。
街头和巷尾,老鼠开始爬出地洞,窜进垃圾桶寻找食物残羹。
废旧报纸、书页、叶子,时而被风卷起,飘落向树下,漂落去街角,飘落到右直脚前。
来神宫已快两日,右直依旧没有左方的确切下落。第三神宫,神仆的嘴巴都像上了锁,一个有价值的字也问不出。剑斗场和牢房,右直都查看过,没有左方任何行踪。
今日碰巧,右直听闻卡加义子住在眼前这幢大楼里。他想去问问这位卡加义子,知道些什么事。
靠在街角,发动灵力,右直仔细观察了一番三月里酒店。他觉得,这幢楼,比第八神宫英雄阁暗哨还多。不过不怕,九大神宫间,从不交流犯人资料。这无疑给了右直明目张胆进去的机会。他整理一番衣着,藏好玄铁剑,便大摇大摆向三月里大厅走去。
右直假装是一位住客,若无其事,无比熟悉似的走向大厅。他眼神灵巧,行走之余已将大楼情况观察分析,并发现,三月里最好的房间在顶端。
卡加义子身份何等尊贵,自然是住最好的房间。
但右直,不明白顶端客人,只有左方和一月。他再上去,便露馅成了可疑人物。
两名暗哨和一位神裔第一时间便出动,准备抓捕右直。
三月里酒店,不同于科技时代,最好房间在最高的地方,而且只有可怜的两个。
也正因为少,才显得特别高贵。
高贵的两个房间,大大减少了右直的寻找时间。
不用开门,他只需躲在隐蔽角落,灵化一个穿门过墙分身即行。
现在,他已灵化出一个分身闯进“山涧”房间,仔细查看。环视几眼,里面根本没人,但空气中却似乎有灵子夹杂着熟悉味道。
稍作分析,右直已清楚,那是左方青铜令牌的味道。
得到一些收获,右直惊喜不已,激动得连忙收回分身,亲自跑向对面房间——“云栖”。
面对另一个房门,右直却在犹豫。他怕见到的只是左方的青铜令牌,更怕,真见到左方本人。
一个人,当经历过太多失望后,真正面对收获时,往往很难接受。他的内心,还一直停留在失望中,思维会固执地认为,这次仍将会失望。
一向果断、干练的右直,面对左方的事情,总显得优柔寡断。或许,左方在右直心里太重要了,以至于他担心自己的冲动会给左方带来想不到的危险。
危险!已然来临!暗哨和神裔同时出现在了走廊尽头,快步向右直走来。
带头的神裔戴一副黑边框眼镜,身着黑色西服西裤,红色领带和红色的‘煞’字胸花尤其鲜艳。他个头很高,后面跟的两位同样正装暗哨,只打到他肩膀。三人唯一的共同点,是胸口‘煞’字胸花。
第三神宫“三煞”,看来是他们手下的人。
来者不善,右直考虑着要不要大战一场。
看来不能,右直不可以一直依靠暴力解决问题。暴力不但会造成不必要骚动,还会为后续寻找左方增加难度。
但是,如果对方先出了手,右直也没机会选择了。
戴眼镜神裔似乎对自己实力很自信,甚至可以说达到了自负。他居然命令跟随的暗哨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冲向右直。武器,已握在他的手中,是两把亮闪闪的银钩。他踩着奇怪的纵向步伐,左右腾挪,如同一个旋转向前菱形,飞击向右直。
招式眼花缭乱,堪称美景。可惜,美景一般好看,但实不实用,要右直说了算。
若是普通人,肯定会觉得特别实用。
因为一个普通人,根本猜不到他会从哪出手,会以何种力量、何种速度出手,着实很难防御。
可右直,看也没看一眼,把脚往后撤出一步,轻微弯一下腰,便随意躲过。
戴眼镜男子一击不中,双脚立刻借方才前冲之力,旋转翻身,攻向右直下盘。
银钩快速一闪,划出上下、左右两道攻击弧线。钩锋极其锐利,像一头野狼的獠牙,咬上便不会松口。
右直依旧游刃有余,看着那几乎贴着大腿、腰间衣物划过银钩,露出一个失望表情。他应该是在嘲笑,这个自负神裔的无能。
躲避之余,右直已快速移到两名暗哨身后,向他们肩膀重重敲下一击。
一击完结,两名暗哨触电般应声倒地。看来,战斗难度太小,很让右直提不起兴趣。
眼镜男子好歹算是神裔,被右直如此羞辱一番,愤怒猛增,即刻脱去上衣,使出铭咒吟唱。
片刻,眼镜男子眼中,开始出现出淡蓝色火焰。火焰燃烧跳跃,接着奇怪红色文字从中快速飞出,最后通通嵌入他的身体。
一个个文字,如一个个红色章,印在男子裸露肌肤上。
与此同时,男子身体也发生了异变,毛发疯狂长出,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扭曲着扩大好几倍。还有身形,骤然增高到能触及天花板。
眼镜男的铭咒吟唱,弄出不小动静。其它暗哨和神裔,纷纷开始往顶楼赶。
左方也被骚扰到,打开房门,确定是何情况。
所以说,很多时候,人与人,只隔着一扇门。不是不想见,只是开门的时机不对。
一旦时机对了,那个人自然就会在你眼前出现。
一刹那,门打开,右直和左方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名字。
“右直!”“左方!”
情深义重、言简意赅,君子之交淡如水,一个名字足矣。
一月也走了出来,带着卡加义子的严肃神威,看向已吟唱完毕神裔。
后者算是恭敬,立刻拱手道:“一月大人!此人擅闯三月里,打伤我们的人。属下现在要缉拿他,请你先行撤离。”
“要撤离的是你?他是我请来的客人,限你五分钟,滚出这层楼,否则拿你小命泄愤。”
一月认识右直,知道他是左方好兄弟,所以尽力阻止神裔将他带走。
眼镜男子很不愿,继续辩解道:“即便是一月大人客人,也要登记,还望你允许属下带他去办公室,再派人送上来。”
“滚!我说的话,不管用吗?”
一月面对此情况,还是词穷,不知该怎么显示自己威严不可反驳。
左方见话语镇不住对方,直接上前,将右直拉进房间,关上门。
一个小小神裔,心中还是有很多害怕,他不知道一月将来会在什么位置,有什么权利。
所以,收回吟唱,他便扛着两名暗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