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刘白条打牌又输了。他踩着牛粪气呼呼地来到张五家,质问张五什么时候能把厢房修好。张五说砖头都还没买够,早着呢。刘白条说你他妈真缺德,竟敢把路堵了,就不怕后代长尾巴?张五说我是堵路吗?我是修房子。我要是不修房子,乡领导都不同意。刘白条说你能不能加快点速度?张五说想加快速度就得请人帮忙,请人帮忙就得花钱,要不你把借我的那一千块钱还了?
一讲到还钱,刘白条顿时腿软。他说你这条路一堵,就把麻烦全部转移到了我家门口。张五说我家门口不就这么熬过来的吗?凭什么我家门口能够做路,别人家的门口只能做地毯?都几十年了,也该轮到你家了。刘白条讲不过张五,拢着手回去。但走到半路他又轻轻地折回,把鞋底上的牛粪悄悄地刮到张五家的门槛上。
一天上午,张五和老婆正在坡上收玉米。他们看见途经村庄的人纷纷往坡下走,似乎是要绕道王冬与汪冬家。王冬与汪冬家在村庄底部,路人要先在岔路口右拐下行,经过王冬与汪冬家门前之后,再上行回到大路。这一绕至少要多走500米,而且还七弯八拐。路人们一边走一边骂,缺德呀,没良心呀,变态呀,痴呆呀,脑残呀,2B呀,竟然把路全都堵死了,谁他妈堵路谁就断子绝孙,谁他妈堵路谁就癌症晚期……每一声骂都像烧红的铁块烙在张五的皮上,吱吱地直冒青烟。他听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甚至免疫力下降、喉咙发干,好像连癌症晚期的迹象都有了。他丢下背篓,直奔刘白条家,看见门前架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木杆,木杆上挂着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一人一杆,一杆两元。
张五叫刘白条。刘白条嬉皮笑脸地从屋里出来,说你要过去吗?过去就得交费。张五说你怎么能这样?刘白条说你都能那样我怎么不能这样?张五说我不是修房子吗,你就不能忍几个月?刘白条说你修你的房子,我收我的过路费,不相克。张五说你这么做把全村人的名声都败坏了。刘白条说城里人都这样设卡收费,干部们都这样拦住我们进城,他们的名声败坏了吗?张五说人家设卡收费是为了集资修路。刘白条说那我设卡收费,是为了集资硬化门前土坪。张五说你听没听见路人怎么骂你?刘白条说那是骂我吗,我怎么没听出来?张五说就算是骂我们两个吧。刘白条说不一定,你说村里最直最近的路应该是从谁家门前经过?张五说她家不是养了几条恶狗吗?刘白条说那也是故意挡道,只不过她比我们挡得狡猾。本人认为路最应该从哪家门前经过,哪家就最应该承担骂名。张五觉得此话有理,强烈的愧疚感立刻被稀释。他甩手离开。
每一个途经村庄的人都在骂娘,但谁都不觉得是在骂自己。路人的骂声除了惹起狗叫,没在人的身上发生化学反应。他们即便是骂得再大声再尖刻,即便是骂到指房子跳脚,但骂完之后还得乖乖地绕道而行。久而久之,村里人如果哪天听不到骂声,反而不习惯了。骂娘变成一种仪式,听骂变成一种享受,二者相安无事。但一天早上,当路人们走到离王冬与汪冬家十米远的地方时,发现路不见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铝板墙挡在路口,上面印着两行白色宋体:本处市政工程,不便敬请谅解。有人凑到铝板上想看看那边,可铝板上连一道小缝都没有,那边变得无比神秘。有人踹了一脚铝板,立刻传来王冬的警告:
“找死呀!”接着传来汪冬的附和:“投胎呀!没看见这是形象工程吗?”路人们真的无路可走了。有人提着打狗棍强行通过鲜花家门口,有人施展攀爬本领翻过张五家垮塌的墙头,那些既怕狗又不能翻墙的老者、孕妇和残障人士只得乖乖地向刘白条交费。三条路三种走法,路人各取所需。
邻村的莫光娶老婆,迎亲的队伍来到村头岔路口停住。交钱他们不愿意,爬墙头更不可能。他们商量了一会,就朝鲜花家门前走去。由于队伍庞大,唢呐声和锣鼓声过于响亮,鲜花家的狗都沉默了。这支迎亲的队伍用实际行动证明,从鲜花家门前经过是安全的,但必须有够多的人结伴。眼看迎亲的队伍喜气洋洋地就要出村,鲜花家的黑狗忽然窜出,照着新娘的小腿咬了一口便钻进了茶林。新娘的哭声立即盖过唢呐。新娘的亲人们要回头砸鲜花家的房子,莫光的亲人们则把他们按住,说这一仗迟早得打,但不应该是现在。如果现在开战,婚礼就办不成了,喜气就被冲掉了。拖战派说服立战派,新娘被人背起,队伍继续前行,只是唢呐声里多了一些颤音。
这个傍晚,张五蹲在坎上悄悄观察鲜花。鲜花不但不反省,不但不紧张,反而高调地给黑狗加了一碗米饭和一块腊肉,并在米饭和腊肉上撒满马蜂壳。黑狗吃得满嘴流油,而黄狗和花狗像张五那样蹲着,只有看的分。鲜花指着黄、花二狗,说你们要是能有大黑一半的智商,我就给你们加菜。知道吗?
大黑懂政治,它不咬则已,一咬就咬女主角。大黑还懂法律,它晓得转移现场,不在家门口作案。别看它平时不吭声,但谁要是敢藐视它得罪它,它就会暗暗记住,寻找机会报复。对外人它敢叫敢咬,对家人它无限忠诚。这么好的狗,想不表扬都难……此话显然不是说给黄、花二狗,而是故意说给蹲在坎上的人听。张五憋了几天实在憋得伤身,就把这些话转告了老婆,还说见过表扬狗的,但没见过这么肉麻的表扬,简直像拍领导的马屁。张五的老婆把这当笑话,又转告了刘白条的老婆。刘白条的老婆把这当商业信息告诉刘白条。刘白条像打广告那样把这些话大声发布。从此,鲜花家门前再也没人敢走,而刘白条收的过路费却天天看涨。路人和村民个个恨得咬牙。有人半夜摸到刘白条家门前,想偷走那根拦路杆。他抓住杆子的这头轻轻一拉,竟然拉出刘白条的一串喝问:“你是谁?你从哪来?你要到哪里去?”每一问都是哲学,吓得偷杆人转身便跑。原来,刘白条为了堵住夜里的过客,他竟然用绳子把拦路杆的那头连到自己手上,通宵坐在门前睡觉。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别想从他这里免费通行。
张五觉得刘白条过分了。他来到卡前,一脚把拦路杆踹掉。刘白条说你想强行闯卡?那是要罚款的。说着,又把杆子架起来。张五说你收费的理由是什么?刘白条说集资呀,硬化土坪呀。张五说集了多少?硬化土坪的资金够了没?刘白条不语。张五说如果够了,那你就没有再收费的理由了。刘白条说不是还欠你一千块吗?张五说只要你现在撤卡,我那一千块免了,就算免除非洲债务。刘白条说那我欠张鲜花的三千、王冬的两千呢?他们可没你大方。张五说你他妈也欠得太夸张了,牌技那么差还赌?刘白条说即使不欠他们,我也还要收建房费、养老费,没看见我家房子拖了全村的后腿吗?张五说知不知道你这是非法集资?刘白条说弱智,你看没看电视?全国多少收费站早就收回成本了,甚至都收了超出成本十倍百倍的钱了,但现在他们还照收不误。噢,人家不非法就我非法?我收这点算个屁,一人才20毛,就等于在城里上一次五星级厕所。张五说人家收费有批文,你有吗?你想收费,首先得有弄到批文的那个本事。刘白条说我在自家门口收费,就像你在你家侧门蹲坑,也要批文?张五说虽然这里貌似你家门口,但土地是国家的你懂不?刘白条说瞎掰,这是我私人领地,神圣不可侵犯。张五说你以为你是谁呀?都神圣不可侵犯了。人家西方才有私人领地,我们这是东方。刘白条说那你为什么把国家的路给堵了?张五说又来了,我不是要建房子吗?刘白条说屁,你砖头都买齐了,为什么迟迟不动工?张五说我在等砌匠,他们要收完粮食以后才有空。刘白条说你是不想让大家走你家门口吧?张五说这才叫正宗瞎掰。我的房子总得建吧?房子建好了门前总得让人走吧?刘白条说到那时大家都走惯了我家门口,谁还走你家?
你就是想拖时间改路,别以为我看不透。张五说正儿八经的事,一到你嘴里就念歪。刘白条说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己都不硬,还想来敲打我?真是笑话。
张五说你不听劝,弄不好是要坐牢的。刘白条说你想不想让我坐牢?张五说我还没想清楚。刘白条说谁敢让我坐牢我就杀他全家。张五说你不敢。刘白条说你试试。
张五急步出村,要去乡里告刘白条,但走着走着脚步就放缓了。他不是怕刘白条杀人,而是觉得自己的心里不那么能见光。虽然推倒厢房是为了重建,但推墙的时候他确实希望趁机改路。虽然买好砖头不动工是为了等砌匠,但只要肯加钱砌匠还是随时可请。不得不承认,自从那堵墙推倒后,他的早蹲又变成了一种享受。他甚至有心情欣赏屋角李树上的残果,甚至能听出鸟们的嗓门一天比一天大。鸟们的嗓门为什么大呢?因为玉米和稻谷都先后成熟了,它们有足够的补给。他甚至还有心情观察山谷里腾起的团团白雾,茫茫一片,像白云,像魔女的白发。它们时而缠住山头,时而又把山头放开。雾填平了所有的沟壑,就像在村庄面前铺了一层厚厚的望不到头的棉花。谁看谁喜悦,谁看谁有做地主的错觉。这算得上是个美丽的地方。当初王冬就是用风景把汪冬从浙江骗过来的,据说王冬在“美丽”的后面还加了“神奇”。张五笑了一下。他想一个人每天清晨能蹲在猪圈上看这么美的风景,想这么美的事而又不被打扰,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既得利益者了,一个既得利益者为什么要去告一个欠债大户呢?如果刘白条家里不穷,他会架杆子收费吗?不会。张五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从半路折回。
鲜花家的三条狗被毒死了。鲜花是在早上打开门的时候才发现的。狗们躺在门前,头朝狗洞,满嘴白沫。悲惨的场面使鲜花失控,她发出一声刺骨的尖叫,像死了亲爹那样当即晕倒。牛奋对嘴呼吸才把她弄醒。醒来后,她请木匠做了三口狗棺材,分别把狗装进去,然后又分别在棺材上盖了一块红布。灵柩一字排开,拦在门前的路中央。鲜花誓言不抓到投毒者决不下葬。她去了一趟莫光家,莫光说他结婚不久,还在蜜月期,傻瓜才惹这种麻烦事。况且鲜花早就赔偿过他老婆的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他还有什么理由投毒?莫光一脸真诚,弄得鲜花反而不好意思。会是谁呢?鲜花想得大脑都起了皱纹。
清晨6点,鲜花和牛奋爬过张五家墙头,三下两下跳到猪圈边。张五的身体一紧,说没看见我正在蹲吗?鲜花说就是看见你蹲我们才来的。张五说喜欢闻味或是寻早餐?鲜花说想问叔几个问题。张五说有这么急吗?鲜花说怕叔讲假话,所以才挑着时间问。张五说你叔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鲜花问那你是不是讲过要把我家的狗灭了?张五说你听谁讲的?鲜花说你跟婶娘嘀咕的时候我正好路过你家门口。张五说这话我是讲过,但我没有做。刘白条讲他要杀人,你也信?鲜花问那你是不是有投毒的动机?张五说动机算个屁,最终还得看动作,而且村里的人、过路的人,这么多人,难道就我一个人有动机?鲜花说王冬与汪冬已经把经过他家的路拦死,他们不会投毒;刘白条已经架杆子收费,我家的狗叫得越凶他收的费就越多,他也不会投毒。张五说排除他们不等于就是你叔。鲜花说你一直想把路改从我家门口经过,当时我们同意了,但狗没同意,所以你就喂它们吃老鼠药。说到此处,鲜花顿了一下,眼泪吧嗒吧嗒掉,她为那几只可怜的狗狗伤心地哭了。张五说你叔没这么硬的心肠,否则狗们活不到现在。鲜花抹了一把眼泪,说有人看见你去乡里了。张五说谁规定我不能去乡里了?鲜花说有人讲你去乡里是为了买“毒鼠强”。张五说放狗屁,人家只跟你讲我往乡里走,却没跟你讲我半路杀了回马枪。鲜花说原来你在半路买的“毒鼠强”?张五说我看你是“毒鼠强”吃多了。鲜花说那你为什么杀回马枪?难道是去散步吗?张五说我想去告刘白条乱收费,但走到半路气就消了。
鲜花休息一会,问真不是你毒死的?张五说你去问问,看有谁在蹲坑的时候还有心情说假话?鲜花说叔,不管怎么讲,我家的狗被毒死,根源还是在你这个地方。张五说你这是突击审问、非法逼供、双规,还有完没完?鲜花说如果你不推墙拦路,刘白条就不会架杆收费,刘白条不架杆收费,王冬与汪冬就不会搞什么豆腐渣工程。都是你逼出来的。如果大家还有一条路可走,谁会狗急跳墙到下毒?张五说能不能反过来讲,如果你爷爷不养猎狗,不喂它们吃马蜂壳,那这条路是不是在你家门前?你不能光讲现实,也得讲点历史。鲜花说都几十年了,你家门前这条路也算得上历史悠久了。张五说你家那条路更古老,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鲜花说报纸上不是讲不走老路吗?张五说还讲了不走斜路,知道什么叫斜路吗?就是不直的路,而你们家门前那条最直,最不斜。忽然,牛奋插话,说叔你弄错了,不是倾斜的斜,而是邪恶的邪。张五说一个音,意思差不多,各人根据各人的需要引用。鲜花说争来争去的,也不是个办法,叔,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家这堆废墙搬走,我把我家的狗狗埋了,让大家自由选择,爱走哪条走哪条。张五说若要讲公平,除非今后你家不再养狗。鲜花说先这么定吧。叔你要是同意我们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看到你同意为止。张五说简直是趁火打劫。鲜花说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张五说再不同意我都快憋死了。
鲜花把三只狗埋进菜园。她家门前的路算是畅通了。但张五和他老婆一共才两个劳力,搬运废墙的速度就像蜗牛爬行。鲜花跟村民们打了一声招呼,除了刘白条家,家家户户都派出人力来帮张五搬运,甚至外村的人也纷纷加入。
半天工夫,张五家厢房的旧墙就全部清理完毕。鲜花说叔,这就像投票,来帮忙的人越多就说明想走你家这条路的人越多。他们都是你的粉丝,代表民意。张五说讲好了,你不能养狗。收工后,鲜花把那块“前方施工,请绕道而行”
的牌子拿掉。路人们又开始走回张五家这条路。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张五家门前的人流量同比上升百分之五,相当于当月的物价上涨指数。而鲜花家那条路始终无人问津,尽管她家已经不养狗了。张五蹲在猪圈上想什么叫习惯?这就是。人们习惯走老路,而我习惯敞蹲。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听到从自家门前传来一串噗噗的脚步声……
(原载《花城》2013年第2期)
瑜伽
郭文斌
儿子:要做一个超越者,最关键的是什么?
父亲:放下。
儿子:放下什么?
父亲:一切。
儿子:真能放下一切?
父亲:对于一个真正的超越者来说,应该是这样。
儿子:假如亲人去世呢?
父亲:不知道,不过庄子的态度是鼓盆而歌。
儿子:做超越者到底有什么好?
父亲:先是自己快乐,再把这种快乐分享给他人。
儿子:您说,当庄子鼓盆而歌时,别人是一种什么感受?
父亲:可能会不理解——小心脚下的蚂蚁!
儿子:在庄子眼里,死亡真不存在?
父亲:在他眼里,死亡应该是一个假象。
儿子:就像活着也是一个假象?
父亲: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