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太皇太后哭得几度昏死过去,而今也还躺床上。
“我只道我三痛九病的,是我先去,那料到陛下倒走我前面了呢。”捶着床痛哭,“我也随着去了吧。”十多岁嫁人,陆忱就是她的天地。受封几十年,虽不敢与元后比肩,也还算得上夫妻和睦。而今一个先去,太皇太后哭得不能自己。
晋王、旭王离京时间早过了,再留下去也不成话,只得宽慰一阵流泪话别。太皇太后抖着嘴:“儿啊,你们要好好的,听大哥的话。大行皇帝一辈子,就指望……”猛然想起陆安泰也去了。不由得又是一阵大哭。
倒是陆毓特地口谕,旭王留下来过,二月二日再与安王一起走。也可稍减太皇太后悲痛。
柯太后这几日泪流满面,憔悴了许多。连皇后也没做,直接就晋升太后了。宠爱她二十年的丈夫去了,临死前还给她诸多限制。为什么,殿下不喜她了么?儿子又不亲,一种担忧夹杂在悲痛中。表现得倒安静些,没有呼天抢地,有了几分威严。柯夫人和苏文苑被宣进宫陪伴,也是红肿着眼睛,一身孝服,看起来很是可怜。
“苑姐儿,莫要再哭了,嗓子都哑了,晚后回不来怎么办?”柯夫人怜惜的摸着女儿头发。
苏文苑哭的不止是陆安泰去世——她总还指望着疼爱自己的姨父能渐渐消气,撒个娇,凑个趣,还是将自己指给表哥。她再也不敢拈酸吃醋,也不敢使坏心。陆毓屋里的人她都好好对待。那想,陆安泰突然去世,还在临死前将穆云舒定下。瘫软在柯夫人怀里,几乎无力站起。
柯仁、柯善、柯翰在帘子外面,脸上做出悲痛模样。
“是啊,文苑妹妹,你莫哭了。”柯翰倒是很喜欢这个表妹,倒也不是要娶,从小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
柯善站起来,恭谨请辞:“天色也晚了,臣等不得再留。雪娘,苑姐儿,你们也回去吧,这一家子聚在一起哭,到更是伤人。”
柯夫人很不愿回苏府。苏太君对她疾言厉色,连丈夫,而今也凶巴巴的。勒令她,既然一切都是慈母心肠,那也别只看着女儿,管管儿子。竟然要她亲手给苏文楼洗漱喂饭。可怜她几十年哪里做过这个事,喂饭也还罢了,到底是自己儿子。可连苏文楼大便了,也教自己擦洗……就算是自己儿子的,也恶臭不堪啊。柯夫人恶心欲吐,好容易出来,哪里肯回去。其实心中还有些高兴,建平帝死了,姐夫也死了,再没人管得了姐姐了。晚后,姐姐一道旨意,谁敢不听?
可柯太后而今昏昏沉沉,也没说她留下。只得跟随大哥小弟离开,“这几日,我想回娘家去住几日。”
柯善皱眉道:“二姐,今日又是元宵,苏太君又还病者,你又是侯府夫人,怎能跑回娘家去。”
柯夫人愤懑道:“侯府夫人,而今侯府哪个把我当夫人看?一个个捧高踩低的,都舔着哪个去了。我就跟个粗使婆子般了。”
柯仁呵呵一笑:“而今大妹妹……”
话未说完,就被柯善打断:“二姐,楼哥儿是你亲生儿子,也是你晚后的依靠。你便是再怎么,也该做出样子来,让姐夫觉得你的确是慈母心肠,不过一时糊涂。这三天两头往宫里跑,婆母不侍奉,儿子不照顾。你让姐夫心底怎么想?嫌隙越发大了。”
柯夫人苦恼道:“楼哥儿是我儿子,我心疼。可,又不是没下人,别说咱们这样的,就是那些小门小户,请得起一个丫头婆子的,也没得夫人亲自擦洗屎尿的道理。他不过是故意折腾我。”
眼瞧着就是停轿的地方了,柯善放缓脚步,低声道:“做错事,还被抓到了,不让折腾一下,姐夫怎么消气。说到底,还是给你留了脸面,照顾自己儿子。”柯善压低声音缓缓道,“这些年,我也多少念些书……大哥,二姐,你们,瞧着,陛下去世了,姐夫也去世了,伤心么?”
柯仁在弟弟面前从不隐瞒:“自然有的,可想着妹妹做了皇太后,心底也是高兴的。”
柯翰笑得悄咪咪的:“现在大姑姑当家,我开心都来不及呢。”
柯夫人没回答,见弟弟转过来看着自己,才道:“到底是姐姐才是我嫡亲血脉。”
苏文苑充耳不闻,只顾低头看着自己鞋子。
柯善转头看着宫外灯火,虽是元宵,却比往年冷清许多,轻轻叹口气:“是啊,我也一样。”柯善有些迷茫,“为什么呢?”连街边的老年小贩,都在因为皇帝去世而伤心,皇帝给了他们什么呢?大概,除了抵御鞑靼?
柯善咳嗽一声,道:“二姐,这几十年,你也算过得舒心了。看你嫂嫂弟媳,就是没有婆母管辖,也没那个过得你这样……大姐是不说了,她命更好。可做人,还是要仔细些,既然婆母都不喜了,你好歹设法将姐夫哄回来,一味斗气,不是法子。便是有大姐在,到底你是苏家妇。”
柯夫人苦恼道:“我也还是十几年这么过的,而今你姐夫是看我人老珠黄了,往年端茶递水,做点点心,他就高兴。而今就是做了,他也,看我什么都不顺眼。小弟,你说我多大的错?是,我说错几句话,可我也问问,哪家侯夫人是进门几十年不掌家的?要是婆母管家我也有话说,偏生是寡嫂,我出去脸面何在?我再小心赔笑,他,而今都住在邵姨娘那边,哪里把我当回事?连下人都……还有,那个。”压低声音,看看落在后方的女儿,“玉佩的事,指着我骂了几个月。那分明是姐姐暗示的,不敢怪姐姐,也不敢怪毓哥儿。他原先一点儿不知?事情成了,他舒舒服服做国丈,没成,自然有我挨骂。”
“是陛下。”柯善道。
柯夫人微微一愣,道:“对,是陛下了。”回头望着金碧辉煌的宫廷,“姐姐今天还哭呢,她可只认苑姐儿。”心中犹豫,看向弟弟。
柯善摇头道:“二姐,要为苑姐儿好,就快另外找人吧。陛下不是好脾气的——又有姐夫遗言在。”
柯仁道:“陛下不过一时新奇。我也瞧着那小姑娘了,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你想,怎么陛下不让她以跟随祭奠?守过孝的,没守过孝的,那大不一样啊。可见……再说了,便是现在心底还有几分怜惜,瞧着陛下现在没给名分,那就是要等及笄吧。还有两年呢,两年下来,又是什么情况?皇太后还在呢,自己娘天天不高兴,唠叨着,两年,便是铁人,也扭过来了。”
柯善还是摇头:“不随祭奠,是奇怪些。可她还是穿孝服的……大哥,你是一年半载就换人,你瞧陆家人,只怕陛下也是个痴心的。要我说,还是不要拿苑姐儿冒险。”已经有人迎上来,柯善不好再说,停了下来。
柯夫人咬着牙上了轿子,实在是一点都不想回府了。往年稍微哄几句就温柔似水的丈夫,而今总是铁着一张脸。下人不服管。女儿天天哭,儿子……只有新年朝和出来一趟,今天又是姐姐宣诏才出来,自己和犯人有什么区别。烦躁的踢了一下脚,早知道管家这么难,自己也不要……可不要又没脸面。说来,王氏也罢,婆母也罢,自己拿到管家权都不管不看,立即甩手,神仙也做不来吧。要是王氏当年慢慢教自己,给自己出谋划策,自己又何必,那样。
拉住女儿的手,轻声道:“你小舅舅说,陛下是个硬脾气。你也不小了,给你另外找找……”
苏文苑猛然抬头,斩钉截铁道:“我死也不!”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娘,我死也不。自幼我就是当太孙嫔养大,而今叫我嫁谁去?我打小心底就一个人,而今要我嫁谁去?我便是出家为尼,也决不让人笑话了去。”
“另外找,谁比得过表哥?谁比得过……”苏文苑咬牙切齿,“还有姨母在呢。论相貌,论家族,论和表哥的,多年情分,她还比我了?这辈子还长呢。谁笑到最后,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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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府。
陆安音的头上缠绕着绷带,一张脸隐藏在黑暗中。哭灵的时候心思恍惚,怎么不恍惚呢?良久,才疲乏的叹口气,对狂喜的心腹轻声问:“原来,张仙说我是真龙天子,可他死了。”
心腹往前一步:“王爷……”
陆安音摆摆手:“既然他死了,又来个先知。难道我真的,就是这条路么?”
面前的桌子上,两张小小的纸条。一张纸条上,“腊月靖安伯去世”。靖安伯家与安王妃家有转折亲,送信上门时,安王将惊讶按捺在心底。毕竟靖安伯年纪这么大了,或者有高明的大夫……再三宽慰自己。
第二张纸条,“正月帝驾崩。”秀丽的字迹,如火烧一般烫。
难道,真如她说的。
赵氏天命原本未终,陆氏天命兴得过早,而今唯有身具双血者可治天下也。否则,两股龙气交错为战,天灾人祸,赤地千里。金凤衔玉书于陆安音,助其重登宝座。半途却有黑鸟争夺,玉书粉碎……
听着如同戏曲,么……
张仙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赵氏天命不过暂断,如王莽之于炎汉。定有光武中兴,不过赵氏之光武,居然身具两朝血统。也好,也好。”
陆安音微微叹息,野心自然是有的。加上幼时张仙的引导,成年的预言……张仙死后,他也想过是不是罢休,可多年来的举动,很多事,已经身不由己。犹豫挣扎中,两张轻飘飘的纸条,已经决定了一切。
陆安音疲乏的闭上眼睛。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