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毓还在高兴母亲妻子携手而归的事,在自己房里看书也是漫不经心。突然就听到他的姑娘在哭,一个箭步便冲到端本宫广场。只见一群侍女抖抖索索的围着要抓人——穆云舒已从门里冲了出来,飞快的抓起积雪往脸上去。
柯妃由柯夫人扶着,指着穆云舒骂:“你要造反哪?端本宫动武,还敢哭闹,还敢跟我侍女动手?”
陆毓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东西都变红了。上前抓住一个侍女后脖便甩出去,滑了好远。其他侍女侍从吓得乱跑,纷纷躲开。陆毓冲进去,一看穆云舒半边脸通红,抱起来便往外跑,只觉得嘴里都带血腥味了。
穆云舒原想着毕竟是太子妃,便是软刀子杀人也是慢慢来。那料到这位殿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最低级最直接,操起东西就动手。只觉得左边脸火辣辣痛,又惊又怕,又急又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乖乖,只是红了,没起泡,不会留疤痕的。”陆毓两句问清伤势,一叠连声叫人拿清凉膏来,不要钱般将满满一瓶都敷到穆云舒脸上。又气又恨,踹了礼人一脚,“滚出去,把太医给我叫过来,还有药。”
陆安泰一回端本宫,听两句汇报,便知前因后果。往大厅去,常驻东宫的李太医点头哈腰,就差对天发誓了:“面上最娇嫩的肌肤还好,姑娘冰得快,也没烫进去,好生涂药,几日便好。额头虽起了个小水泡,也不是很打紧,姑娘饮食清淡些,早晚各涂药一次,绝不会留下半点瘢痕。”
陆毓不说话,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只盯着李太医,看得后者背上汗津津。陆安泰心中咯噔一声,儿子这副模样,分明是气急了。上前看了穆云舒,小姑娘已经不哭了,只是一时止不住,还不时抽泣两声。偏着头垂下,左边脸上满满黑色药膏,红肿着眼睛,若有泪水赶紧拿帕子揩掉,怕流到药膏上,看起来又可笑又可怜。
让人推着轮椅进了屋,温声道:“穆姑娘,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仔细看看,“眼睛要紧么?”
穆云舒眼睛闭得快,头偏着大多数茶水是顺着眼角流下去的,可怎么也有些溅到眼皮上,左眼不光是哭的,还火辣辣的痛。委屈的看了陆毓一眼,也不敢告状,抽抽搭搭道:“还好。”
陆毓非常平静,甚至自己觉得怒气都没了。倒来吃的茶水,到底稍微放了一下的,只是脸上皮肤何等娇嫩?一幅热水泼上去……淡淡的说了句:“放心吧,别说不会留疤,便是真留了疤痕,我也不放心上。”
陆安泰与儿子对望一眼,道:“绿蜡去将那匣子南海珍珠找出来,府里还有清凉膏么?要是没了,去太医院要些。好孩子,回去等好好擦药,等伤好了,将珍珠磨粉敷面,不会有事的。”顿了顿,“礼人送穆姑娘回府,毓哥儿,同我一道去见你娘。”
陆毓低头极温柔的看了穆云舒一眼,这才推着轮椅出门。
柯妃也在哭,却并非嚎啕大哭。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我生的好儿子,人家好歹是有了媳妇才忘了娘。这还没过门就先不管我了。那丫头倒茶烫着我了,也不问问,就顾着那边。当年他手上烫个小泡,我可心疼了几个月。”
陆睿半跪在柯妃面前,愁眉苦脸道:“娘还疼么?孩儿这便去叫太医过来。”
柯夫人陪着姐姐掉泪,心疼得不行,哭道:“姐姐这辈子何尝吃过这种苦,要是留痕了怎么了得。”
陆渊茫然坐在凳子上,他也是过年过节才回京,那知居然发生这种事。看见陆安泰和陆毓一起来了,松了口气站起来叫道:“爹,大哥。”
柯妃见到丈夫,登时委屈的趴在小几上哭出声来。柯夫人站起来擦擦眼角:“殿下,这……”
“柯雪,而今苏太君病重在床,你不赶紧回家侍奉婆母,来端本宫做甚?”
柯夫人嚅嗫两下,话便说不出口。陆安泰板着脸:“来人啊,送康嘉侯夫人回府。”
柯妃抬起头来,也忘记哭了,小声道:“殿下,妹妹她……”
“送康嘉侯夫人和苏二娘回府!”陆安泰脾气温和,板着脸沉声已是大发脾气的迹象,柯妃不敢再说。原还想着姨父好脾气,仗着撒个娇的苏文苑更是不敢稍动,只得和柯夫人一道被送了出去。
陆安泰又吩咐道:“打盆冷水来。绿蜡,将太子妃的手洗干净。”
柯妃退缩了一下,柔声道:“殿下,我手烫着了,还疼呢。这么折腾,留疤了怎生了得。”
陆安泰笑笑:“烫着了放冷水里就不疼了。别说有清凉膏不会留疤,便是真留了疤痕,我也不放心上。”和儿子一模一样的话语,却带了一丝讥讽。
柯妃无可奈何的看着冷水,还想撒娇,见陆安泰面无表情,只得将手放水中,任由绿蜡轻轻冲去膏药。涂得满满当当的黑色药膏退去,雪白娇嫩的肌肤,毫无瑕疵。倒是柯妃面皮一红,柔声道:“清凉膏不愧是宫中秘药,效果真好。”
陆安泰长长的叹口气,道:“都退下吧。毓哥儿,你在门口候着。”柯妃微微后怕,陆安泰讲究人前训子人后教妻,让所有的人退下,必定是要教训她的。
抢先抽泣一声:“殿下,我今日也是气着了,穆小姑娘倒茶时烫着我一下,我一痛掀起茶杯,结果烫她脸上了。小姑娘不要紧吧?我是伤心,这人还没过门,毓哥儿见着就只顾一个……”
陆安泰滑着轮椅到柯妃面前,道:“穆小姑娘个子不高的,好歹也就比我坐着高一点吧,给你倒茶,位置也就是这。丹娘,来试试。”
柯妃,“?”
“把茶杯掀我额头上。左边。”
柯妃,“……”
陆安泰看柯妃右手不自觉的动了一下,模拟掀茶杯。阴郁的转过头去,看着门外,口中道:“穆姑娘是跪在你面前,你端起茶杯砸下去的。”
柯妃局促的动动身子,倒不是很羞愧,反正陆安泰比她聪明。走到陆安泰面前依偎着:“我就是气坏了,那丫头,就是欺负我笨。我说一句,她顶十句,好像也没坏话,却句句气人。分明是欺负我。”
“哦,你们说什么了?”
柯妃一时也编不出其他语言,含糊道:“就是告诫她晚后要听我的话,以前的事情不要老记在心里。对雪娘,对苑姐儿,都是亲戚,要好好的。”渐渐也有点底气。
陆安泰稍微一琢磨,笑道:“难道穆姑娘还犟着脖子说要打苏二娘?”直接戳破:“丹娘,你要穆姑娘听你的话,不然晚后她日子难过。是不是要她说,苏二娘是妻,她是……有陛下和我的赏赐,想来你还不至于不给封号的?”
陆安泰笑得很和气:“毓哥儿已经说了她是太孙嫔,人家小姑娘自然不肯应下。又不好直接驳斥你,就拿话含糊着。你生气了,要她跪下。一开始你也没想过要她毁容,可是后来一想呢,有机会,丫头毁了容自然没法子和苏二娘争。我总不会休妻,毓哥儿也不能为了媳妇杀了娘,还不是不了了之。于是拿起滚茶就砸下去了。是不是?”
柯妃垂头丧气,含泪可怜的望向陆安泰。
陆安泰苦笑一声:“总是我太迁就你,你才如此肆无忌惮。”心中沉甸甸的。作为同样娶了柯家姊妹的连襟,苏奉,至少比自己清醒。从毓哥儿讲述的上辈子来看,苏奉也已经对柯夫人多加限制。若不是有个身为太后的姐姐,一个身为皇后的女儿,柯夫人少不得家庙修行。便是这辈子,苏奉也已经开始看管柯夫人了。倒是自己,临死前谆谆教导长子侍奉娘亲,她天真无邪,要多加体谅。结果……这辈子,还再度要儿子继续照顾……
心中疲乏得厉害,“丹娘。别闹了。”
柯妃柔声道:“殿下,毓哥儿喜欢小姑娘,我也不说什么了。凭她的出身,给毓哥儿做侧室还委屈了么?”
“你的出身,做太子妃委屈么?如何还要这要那?”
柯妃刷的一下满脸通红,尴尬异常,二十年来,陆安泰从未说过这般重话。这一打岔,剩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陆安泰问:“丹娘,你嫁我也二十年了。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你心疼娘家,我也知道。我给柯家钱财,给柯家撑腰,连柯翰打人至残,我都给他减罪抹平。你别说话,说是那人先动手,当我真不知道?到底是我错了,不该什么都迁就你……丹娘,这几十年,我迁就你,可你也不曾违逆过我的意思。为何苏二娘,我三番五次说了不喜,毓哥儿也不喜,你为何这般固执。”这是陆安泰真心不明白的事。
柯妃泪水是真落下来了,道:“殿下,苑姐儿是我从小到大看得媳妇呀。这突然的,不是我耽误了她么?毓哥儿往年瞧着待苑姐儿也好好的,去年突然就……你看苑姐儿这几个月,瘦的人都飘了。你以前也心疼她的呀。”
“所以?毓哥儿是你的亲生儿子,他高兴不比苏二娘高兴来得重要?你只觉得毓哥儿跟你不亲——他自幼担当起外务,本来该我做的啊,自然比不得……”
“睿哥儿陪你吃酒赏花,毓哥儿在外征战,一身伤痛。睿哥儿给你孝敬小玩意,说笑游戏,毓哥儿熬夜处理朝政。丹娘,你想过么?这些,本都该是我去做的啊。因为毓哥儿担当了,我才在府休息,你太子妃的责任,大半是我替了。丹娘,是毓哥儿的辛苦,才有你舒适的生活……”
陆安泰哽咽了,前世连他也没十分注意到,正是陆毓的拼命,才有了自家其乐融融,柯妃的短处才被掩盖。多少年夫妻相得,父慈子孝,悠闲安稳。其实都是建立长子稚嫩的肩膀上。温柔的拍着妻子肩膀,柔声劝诫:“丹娘,若不是毓哥儿——当年我,我差不多是废人了——若不是毓哥儿,现在的皇太子就该是老四老五老九,哪里还有……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便是你什么不管。一样是皇太后,荣华富贵还少得了么?柯家,陛下最恨外戚专权,连许家都自请归乡了,你还指望柯家连出几代皇后,共享天下么?”
柯妃委屈的看了陆安泰一眼,儿子亲与不亲,差别大了。自己也没想过什么共享天下,可柯家兄弟两人,统共才一个孩子,自己不帮扶着,几十年后京城还有柯家立足之地么?还有苏文苑,从小当儿媳养大,这么大了丢手,让人怎么过得去。
陆安泰看柯妃依然柔媚还带点楚楚可怜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中只如压了一块大石头,又是气,又是郁闷,又是心疼儿子以前不知怎么吐血呢。板起脸:“你啊,也心疼心疼毓哥儿。穆小姑娘是我定的儿媳,这事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