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后宫之主,满屋衣香鬓影,彩绣辉煌,人却是一个不识。
只是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穿金黄大衫、肩垂织金云霞龙纹霞帔的哪位,却不是坐在正中间,而是在与一个少妇挤在一起,手捏着少妇耳朵,亲昵而笑。见穆云舒进来才放手,也未坐回正坐,只是笑道:“一家子玩闹,倒是不必太重礼了。”
这只是皇后客气,穆云舒自然不敢当真,自有宫女拿来垫子,扱地而拜。章后果然立即叫起来,招手让过去,上下打量一番:“好娇嫩的孩子,又大方又温顺。不说别人,便是我一见了,也心生欢喜呢。”亲自拿起一个小老鼠金锞子,“给你的压秽钱。”另有宫女递上玉钗金环等物。
少妇拉着便撒娇:“娘啊,好歹也给我几个。”
章后脸色一板,凶道:“都自己当娘了,还来要压秽钱,也亏你开得了口。”
少妇不依不饶:“一是要给珠儿宝儿带回去压压,也好平平安安,宜长成人。二来,我便是头发花白了,在娘面前也是孩子,怎么就要不得了?”
房中众人凑趣大笑,章后也无奈叹道:“六猴儿,六猴儿,出嫁了还不让我安生。”
穆云舒也笑着,趁机扫了一眼四周,除了宫女,便是章后,章后亲生女儿六公主,一个身着亲王妃子服饰的,想来便是旭王妃。另外还有一个,不用看衣服,只看哪张倾国倾城的面孔,也可知道便是太子妃了。
章后笑得团团和气,太子妃却笑得冷淡。便是如此,依然是芳泽无加,瓌姿艳逸,皎若太阳升朝霞。恍如神仙妃子,堪与洛神比肩。陆毓父系长像也不错,再来个如此绝色的亲娘,无怪生的这般好。
章后是嫡母,太子妃居然这么不捧场,而章后也习以为常的模样。想来也是,元后的嗣子,比元后嫡子怕还要相处小心些,建平帝又是个多疑的。
六公主果然喜欢玩笑,等章后一回正坐,便自来熟的召了穆云舒去挨着,退了一对儿金丝绞凤纹镶蓝宝镯给穆云舒戴上,调侃道:“乖孩子,我是个穷人,俸禄不高,娘还不给补贴。这对镯子你收下,好歹是个心意。”指着旭王妃,“那是我四嫂子。”指着太子妃,“那是我大嫂嫂,瞧着比我还年轻些是不?我说大嫂嫂啊,你这定在二十如许的容貌,再这么下去,晚后婆媳站一起,人家分不出谁大谁小可怎么了得。”
太子妃也快四十了,可瞧着的确还是二十多岁,艳光照人。穆云舒正顺着六公主,给旭王妃、庆阳侯夫人一个个请安过去,正要给太子妃行礼,太子妃却摆摆手叹口气:“往年是万事不操心,老得慢。而今,毓哥儿也不听话了,我愁得白头发都出来了,只怕再过两年就是满面皱纹,怎么会分不清?”
穆云舒装作听不懂,还是行了礼,便自己退下了。太子妃嘴上刻薄,态度却没有太多恶意,过了一会儿又将穆云舒招过去,看了几眼,咕哝道:“还是个孩子呢,只怕还不到毓哥儿肩膀。”还是拿出一个荷包:“我是个直肠子,人又不聪明,不会那些三三四四的。你苏姐姐像我,有时做得不妥当,你好歹不要放心上。”
穆云舒忙谦卑的表示:“也是我性子不好,当初冲撞了苏家姐姐尚不自知,被教训一顿也是合该。瞧着苏家园子红梅盛开,我还在盘算着,怎么着让苏家姐姐开心,好去讨张帖子赏梅呢。”
太子妃露出些笑容,拍拍手:“这才对,晚后你们好好相处,谁再挑事,我可不依。若你苏姐姐再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教训她去。”
六公主眼中精光一闪,端起一碟子窝丝糖,娇笑道:“好孩子,我教你个乖。苏二娘最喜欢吃窝丝糖,你送一箱子去,什么误会都阴消云散了。”旭王妃又率先给小姑子捧场,笑了起来。
章后也露出一点笑容,但也挡不住满面疲倦。半夜就起来祭祖,又是朝会,再见亲近命妇。已经中午了,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却依然待在乾清宫的养心殿不肯走。因为乾清宫是前朝后廷交汇处。唯有这里,她的儿子来了,经过皇帝允许,能在这里见见母亲。突然听得外面传来旭王请求觐见的声音,登时精神一阵,几乎要站起来:“宣。”
人家母子数年不见了,也不知有多少体己话要讲。旁人均告辞退下,只留章后儿女。
章后方才有人在,还端着,人一走,便颤颤巍巍扶起旭王,眼泪直打转:“我的儿啊,私下就无需多礼了。”
旭王可以当真不多礼,只是瞧着章后苍苍白发,自己也忍不住流泪,道:“瞧着娘精神健旺,儿子也就放心了。”
母子少不得絮叨一场,章后拉着旭王不放:“你少时最爱坤宁宫那几株梅花,我特特让人给你剪了一抱来,待会带回去插瓶……自你十九岁离京,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夏日,也没见着。”
旭王三十来岁,但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刚刚留须的脸看起来很是稳重,听得章后言语,也露出一些笑容,对着六公主道:“可不,我离京时,六妹妹才十四岁,而今都自己当娘了。说起那几株梅花,我小时候常偷偷摘几朵来,给妹妹插头发,六妹妹还记得么?”
六公主笑道:“分明是兄长每次看到梅花就手痒,摘下来不知怎么办,拿我做幌子,倒偏了许多赞许去。”
旭王直跺脚:“咱们讲好不说出来的,那么多点心白吃了?”母子三人其乐融融。
“方才进来,瞧见的小女孩子,莫非就是皇太孙自己闹着要娶的穆姑娘?瞧着倒是乖巧。”
六公主漫不经心道:“太子妃还在闹呢。”笑笑,“我这辈子最羡慕的莫过大嫂嫂了,天生好命。”
章后温柔呵斥道:“少说他人闲话。”
六公主掩嘴微笑道:“娘~我羡慕嫂嫂也有错么?夫婿身份高贵,专宠二十年不变。儿子争气。小姑省心。婆母又是从来不要侍奉。除了媳妇缘稍微欠缺点,可媳妇进门也不敢不讨好她。我别的不求,就一个夫妻情深,儿子上进,也就心满意足了。”
旭王笑道:“媳妇缘欠缺?我瞧着穆姑娘也不是凶悍之人。”
六公主吃吃而笑:“太子妃还惦记着苏二娘呢。苏家姐姐,好好相处。呵呵。你瞧瞧太孙的模样,太子妃还闹着想苏家进门,只怕母子也要冲突一场了。”顿了顿,“太孙自幼主意大,太子妃拿捏不住她。”
“拿捏得住拿捏不住与你都没关系,你少多嘴。”章后道。
六公主赶着替章后揉揉头:“自然与我无关。”章后身为继后,对元后留下的嗣子一直十分小心。而太子妃居然就真的大刺刺的,平日不请安奉承,节假不殷勤侍奉,连病了也不主动侍疾。六公主本就很是不满。自己做了媳妇,以公主之尊,尚且要对婆母客气,过节病痛好歹做做样子,也是为夫妻和睦。成亲六七年年,丈夫心猿意马风流自赏,不过碍着皇家威严不敢出格而已。和大哥主动拒绝妾侍比起来……六公主咬咬嘴唇,倒也不是就憎恨,希望太子妃落难什么的。但要是太子妃和儿媳不对付,她也是很乐意看看戏的。
旭王点头道:“六妹妹,陛下性子刚烈,你我兄妹身份尴尬,多小心些总是没错的。”突然想起什么,对章后笑道,“而今外面,多嘴的人多了。前些日子,一个幕僚说……”
“说,大哥不过是妾侍之子,我才是正经皇后生的……”
章后面色依然和气,眼神却陡然凌厉,连声音都绷紧了,“谁这么说,你就该当场打死。”
“我自然是当即令他住口,还好四下无人。当天就寻个由头,让侍卫刺死了他。真是吓得我……从那之后,我连南边来的幕僚都不敢用了。”
“南边……”章后似乎领悟了什么,点头教训儿子,“有人若要寻死,你自己一定要撇清。”
“我的儿,你万万不可有不该的想头。你们也大了,该明白当初为何是年近三十而无子的我登上凤位。光烈皇后没了,和我一并进府的淑妃,也去了。论长幼,论名分,论在陛下心中地位……”章后微微笑着,“当年以为陛下对元后不喜的几个,以为自己可以争一争的几个,骨头渣子都没剩了。我的儿子是亲王,女儿是公主,我的孙子、外孙,锦衣玉食,平安喜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六儿有时还因太子妃不侍奉我心气不平,我的儿,有什么呢。太子为人敦厚,晚后我也罢,你们也罢,日子都不会差。恒儿将乱说话的幕僚打死,做得很好,万万不要落下把柄。谨记守拙,慎独。娘也无法陪在你们身边,万事自己小心吧。”
“皇太孙性子类似陛下,又是陛下亲自教养的,而今不满二十,已名望高涨,大权在握,性子难免骄傲些。你们别端着叔叔姑姑的架子,但也莫要露出谄媚之色,那穆家小姑娘倒是个好由头。”章后替儿子整整衣裳,温和道;“恒儿,方才你的话吓着我了。你发誓这辈子忠于太子,任由差遣,绝无二话。”
旭王陆安恒当即发誓。章后才松了口气:“我只要你们兄妹平安,生活如意,这辈子,也就没有欠缺了。”
六公主也有些尴尬:“娘也太小心了,四哥都说了,那人他当即打死了。”
章后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明亮透彻:“那他就该当场忘掉!我一生唯有小心二字,你两若有半点大逆不道的想法,我无其他法子,唯死而已。”
旭王手脚都不自在了,远处还有人,也不好跪下,只得连声认罪道:“确实孩儿得意忘形了,原想着这是我的忠诚,却忘了这话太易让人离间。娘放心,我这回去便再清理一番,不留后患。”
章后这才满意:“倒也不必过了,你才智不比太子,这辈子平平安安,顺着太子的路,做个富贵闲王,也就好了。”
旭王连连点头,六公主又拿事说笑,岔了过去,母子这才又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