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鸦雀无声,很符合“食不言寝不语”的要求。只是气氛压抑,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穆宗斜了一眼站的笔直的礼人,觉得这饭直如棉花一样堵着喉咙。连吃饭都站在门口,到底啥意思啊。
意思就是不让你好好吃饭,礼人和几个侍卫早在路上吃了点心,故意带着一脸的审视和敌意巡查。
穆老夫人气结于胸,吃了两碗粥就没胃口了。闵夫人也是怯生生的,为了嘴不空着而吃。倒是穆云舒穆绣绫两姊妹正常些,带点满不在乎的神气,天塌下来先吃了再说。
一顿团年饭吃得如同牢饭。
“瞧妹妹都瘦了,想是辛苦,好歹多吃些。”穆绣绫关切的望向穆云舒。
穆云舒也微笑着欠身道:“我出府前才称了,重了好几斤呢。我都发愁再这么重下去,胖乎乎的穿衣裳都不好看了。倒是姐姐,瞧着抽条了,越发美貌。”
穆绣绫夹了一个玉蓉球给穆云舒,笑道:“我记得妹妹以前最爱吃这个。虽比不得公主府的饭食,总是自家姊妹亲手做的,吃点心意也好。”
穆云舒心底一恶,夹了一块东坡肉给穆绣绫:“姐姐别只瞧我,自己也吃。肉皮吃了对皮肤好。这几个月我不在家,姐姐侍奉双亲着实辛苦,吃块肉补补。”又给穆老夫人夹了一块放在小碟子上,“奶奶尝尝,这是我特特从大风楼买的,与家里的滋味有些不同。”
穆老夫人条件反射般要呵斥,刹住挤出一个微笑,道:“小二懂事多了,到底是公主会调教人。”话说着,筷子却避开了东坡肉,捡起一块冬笋往嘴去。
嚼了两下,“云姐儿啊,教这几个侍卫退下吧,这大过年的,便是下人也该休息了。”
穆宗嘴角抽动了两下,又不好开口反驳。
七品下人,未来的天子近臣——礼人咧嘴一笑:“老夫人,这几位都是龙虎山俗家弟子,听大公主令,结阵时刻跟着穆姑娘,以防邪气侵扰。等下穆姑娘还要回公主府祈福,也得他们跟着呢。”
穆老夫人——混账。
穆宗——等下就要回去?
闵夫人——不在家过年?
穆云舒正要开口,礼人上前一步,抢先道:“明日大年三十,公主殿下说了要穆姑娘陪着守岁了。后日初一,又要带穆姑娘进宫,穆姑娘还得赶回去再练习,养好精神呢。”
穆云舒也皱眉了,礼人你这么拼命拉仇恨是做什么,低声解释道:“大公主年年都是陪陛下吃年夜饭,再回公主府守岁的。初一,皇后娘娘口谕,让我朝会后觐见。”
皇帝吃年夜饭是不含成年儿子的,只有妃嫔,女儿,以及凑热闹的陪客。
大辉极重大年初一,正旦朝会,堪比登基。丑时皇帝就要开始祭祖,寅时开始布置寅簿、仪仗、明扇;教坊司备乐;象征吉祥的动物温顺陈列;金甲军站整齐。卯时奉先门鼓声起,百官列队,依次至大殿跪拜礼赞,再举行仪式……基本下来是全员累瘫,皇帝更是次次都温存的表示,“本来还该请大家吃顿饭,不过大年初一的,咱们节省一点,为新的年做个好榜样。”其实是累得不肯动了。
皇帝如此,后宫也轻松不到那里去。皇帝祭祖,皇后是要亲自下厨烹煮三牲的。皇帝正旦朝会,皇后也中宫受朝,各妃嫔,命妇同样在旌旗招展,声乐起止中,兴、拜、起,宣、礼赞……女子身体较弱,便是皇后再三减免,也累得不行。
当然也是无上荣耀。
穆宗心中微微后悔,以为女儿要在家几天,上午回来就让女人们叽叽咋咋,这下岂不是连说话的时间都没了?看看时辰,赶着说笑几句,散了宴席。便往修德斋去了。
礼人欲跟上,邹嬷嬷微微摇头,总不能所有事都不让姑娘面对。再说,姑娘也比几个月前滑溜——会敷衍人——温婉多了。把孙月往前面推了推,再往后看了一眼还是笑意盈盈的穆绣绫,这对姊妹一年来都长大不少啊。
一回府,穆绣绫就自己当年一时糊涂又被吓破胆的事情,对穆云舒进行了真挚的道歉,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大有妹妹不原谅她就出嫁为尼青灯古卷一辈子的模样。穆云舒稍微迟缓了一下,立即也伤心泪落,对自己的莽撞无礼进行深刻的批判,并再三表示我比你还心痛,姊妹间哪能没有误会解开就好……两人哭了整整一刻钟,最后携手而入,比当年初次回府不知亲热多少。
穆宗自去里屋,闵夫人遣散仆人,这才拉着穆云舒坐下,亲亲热热的挨在一起:“我的儿,娘想得心肝都痛了,去了几次公主府也见不着,只道你还生气。”
这话太重,穆云舒只好站起来,垂首道:“孩儿是爹娘生养的,如何敢与家里置气。只是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原该体谅父母,坐下来细细想个万全之策才是,一时气上了不管不顾。而今一想,也十分羞愧。只是公主府,素来是安大姑安排,孩儿给公主祈福,倒是让娘伤心了。”
闵夫人自然默契的不再说其他:“公主府虽好,到底不是自家,若差些什么,不要样样都去劳烦公主,家里还有些积蓄,差人回来说一声便是。爹娘心底是疼你的。便是一时不查,好生说下来,还会害自己儿女不成?往日,我还只当苏二娘怨你是胡话,而今看来可不是冤枉罢,你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便是有些不周到,自家姊妹,也该揭过了……陛下,陛下召见你,可说了什么?”
穆云舒还是十分恭谨,道:“陛下就是看了我一眼,随意问了几句话。而后就赏了我一串珊瑚珠,让我出来了。”
“陛下问你什么……”里屋咳嗽一声,闵夫人立即惊醒,不再言温室树。嚅嗫两句,这才接着问,“皇太孙殿下待你如何?”
“殿下送了几个女师来,补习文、算、礼……杂务……而今我每日卯时起床便有课程,直到戌初才停。殿下说我笨,基础也差,一日也不许休息,便是三十初一,也得练字一篇呢。”
闵夫人颇为宽慰:“殿下选的女师定然是好的,你需得勤恳。原先,唉,云姐儿,你只道爹娘将你放乡下,却不知娘日日祈祷呢。当年你与奶奶相冲,你也瞧见了,老人家,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最是忌讳这些。孙虎家的又最是可靠……来京城,一算你和奶奶不相冲了,还未安顿好,你爹便忙着先派人接你。哪是不疼你呢。你奶奶也没坏心,人老了,脾气大些,心底又有个忌讳在,有时让你受些委屈——也不曾打骂……不曾打你呀。抄抄佛经,与你自己也有益处。”
穆云舒低头称是道:“娘说得很是,孩儿便是现在,也时常抄的。”
闵夫人高兴了些,温言道:“很是,很是。我便是得空,也每每念上一段的。云姐儿,当初,苏二娘害你,就是你抢了风头,记恨于心。而今,苏二娘和太子妃岂肯善了?别说她,便是寻常人家,也不肯还未进门,就……面子也挂不住哇。你也大了,遇事多想想。这些日子,娘也听说过,太子妃是亲口说过要苏二娘做儿媳的,皇太孙与苏二娘又是亲梅竹马。还有,你姐姐此前与苏二娘要好时,还隐隐听说过,他们两家是交换了信物的。苏二娘是板上钉钉的太孙嫔,而今皇太孙对你,是福也是祸啊。”
穆云舒低头不语。
“小姑娘家家不知道厉害。别的不说,就一个,晚后你大哥的媳妇,若不讨我喜欢,我只消略略调教重点,就够她受的。早上伺候梳洗,中午伺候吃饭,晚上伺候睡觉,端水盆洗漱,捶腿揉肩,起夜倒茶。比丫鬟还辛苦又如何,那个媳妇敢说不伺候?还有更伤人的手段呢。咱们穆家,别的不说,你奶奶性子刚烈心思磊落,从不曾这般对我,赶着了伺候个梳洗,日常布菜,都轻轻放过。你晚后,怕是没这福气。”
“太子妃可是苏二娘的亲姨母。你想想。”
“皇家规矩又大,我的儿,你晚后怎么熬呢。”闵夫人伸手抱住穆云舒,轻轻拍着,一口接一口叹气,眼泪掉在穆云舒肩膀上,“娘是一想起就心惊肉跳——你也十三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了。云姐儿,你想过,这晚后要是太子妃和苏二娘为难你,你怎么做呢?”
穆云舒却很平静,淡然道:“我也没法子,便是我现在下矮桩小心讨好,苏二娘一样不喜欢我。走一步算一步吧。”嘴上说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往外看去。
“你这孩子,哪能走一步算一步,苏家上下,只怕都恨死你了。晚后,殿下可会忤逆父母?太子妃一句话,就可以打你入十八层地狱了。苏家又是京都世家,盘根错节的,要为难起穆家来,跟吃东西一样容易。”
穆云舒道:“爹娘有法子么?我到底年纪小,见识少,没别的想头。”
“咱们穆家根基薄。好在你舅舅明年也要进京了,还是府君左卫指挥佥事,晚后也可走走亲戚了。云姐儿啊。”闵夫人说得有点艰难,“我想着,女人没娘家助力,到底是不行的。若穆家有些势力,晚后便是太子妃和苏二娘要为难你,也是要顾忌一二的。”
穆云舒很温顺:“哥哥也是秀才了,今年是不凑巧,好好温习温习,三年后考上举人,便是上了仕途了。”
闵夫人愣了愣:“是啊。”心底轻轻叹口气,让穆云舒去找陆毓,给穆宗一个官职,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老夫人一开口就被穆宗否决了。她要说的是最简单的法子,犹豫两下,到底开口道:“娘想着,姻亲姻亲,也是极亲近的助力。你舅舅是不说了,还有你姐姐的夫婿,也是呢。”
话一出口,也就顺畅了。“我想着啊,靖安伯原就是瞧上我家的,只是前些日子,白家,心生芥蒂。我也明白,大家族最怕家宅不宁。我想啊,她们不过是觉得穆家不团结,要是你和姐姐多亲香亲香,白家瞧着姊妹和睦,自然就……”
穆云舒一个花瓣一个花瓣的数着桌上的腊梅,听闵夫人话语停了,才为难道:“苏氏,是苏二娘的嫡亲姑母呀。”
闵夫人愕然,也是,人家才是血亲。顿了顿:“可不是,苏氏与苏二娘可是姑侄,若我家与白家结了亲,瞧着亲戚的面上,太子妃苏二娘也会让你三分。”
穆云舒蹙眉道:“太子妃若不喜我,连太孙都拦不住。又岂会为了妹妹的婆家的外嫁女的媳妇,就不为难我?只怕到时,还得连累姐姐呢。这可如何是好?”
闵夫人一时词穷,又往里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