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半里而今热闹非常,太子赏了礼物来。
“东珠头面一套,绿宝孔雀开屏大发梳一把,南珠耳环一对,天府绸、冰凌罗、缂丝、云梦绸各色丝缎共计十匹,汝窑花瓶一对。”穆云舒和邹嬷嬷盘点太子送来的礼物,看看旁边羡慕的孙月,笑着拍拍手,“月儿,殿下赏的衣料不好给你,我出钱让奶娘给你做一套好的去。”
“不可惯着她去。”孙嬷嬷急忙摆手。将两眼放光的孙月推了出去,自己安安静静的坐到一边。
穆云舒放下衣料,坐到孙嬷嬷身边,撒娇道,“奶娘,今日我得了赏,奶娘倒像是不高兴的模样?”
孙嬷嬷握着穆云舒的手笑道:“姑娘,我那里不高兴,我欢喜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只是……”叹口气,“我常想着,我不过奶了你几日,瞧着你出息了都这么欢喜,你娘生你一场,必然也是欢喜的。”
穆云舒笑笑,“娘派人来找奶娘了?”
孙嬷嬷带点小心的看向穆云舒,“姑娘,老婆子糊涂,若说错了你莫生气。夫人呢,在娘家做姑娘时就是个没脾气的,出嫁了,婆母严,又有几个孩子,对你,欠缺了些,她自己也忏悔。遇大事没个主见……我就想着,当年你离家,她顶着婆母的骂送了你几里路,抱着哭了又哭,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姑娘,做了媳妇生不由己,没得为了女儿忤逆婆母的。姑娘,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瞧着夫人病歪歪的模样,心底也不是个滋味。说到底,当年也是你姥姥,还有夫人拼着才保下你……”
“娘病了?”穆云舒微微偏头。
“瞧着面色黄黄的,也瘦了。拉着我哭得说不出话。”孙嬷嬷叹口气,“我奶大的孩子,我疼你。当初,我可不要跳着和他们拼命去。可瞧着你娘的模样,又真不是个滋味。”
穆云舒黯然看着窗外,“娘……娘,要见我么?”
孙嬷嬷握握手,“这几个月,穆家已经派人来了三四次。怕你伤心,没让进。”
“是太孙殿下的意思吧。”穆云舒漠然道,有点生气,有点感激,有点高兴。“娘还惦记着我么……我打量这些日子都没人来,是,不管了呢。”突然脸上露出一种狠厉的神色,“罢了,怎么可能不来见我?而今照拂我的是什么人,爹只怕拼着命也要凑过来。”
穆云舒脱开孙嬷嬷的手,站起来冷冷道,“若不是皇太孙看着我,爹岂会派人来一次又一次。”
赌气出门去。
花半里小溪边几株茶花开得极好,花朵硕大,颜色娇艳,花瓣微皱如宫装裙摆。临水顾影,分外妖娆。穆云舒咬牙站在花前,又是气恼,却又放心不下。
陆毓踏进花半里,便看见他的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树下,新做的银泥裙正与朵朵茶花相对,美丽如画。可女孩子脸上却是不高兴的。
“怎么了。”
穆云舒还记得两天前陆毓气咻咻的模样,对这个掌控自己命运的男子总有几分怕几分亲近,“无事……”停了一阵,才问,“我娘派人来见过我么?”
陆毓若无其事拉下花枝,折下一朵深红茶花,插在穆云舒鬓发上,“无非就是哭哭啼啼,你受了大公主眷顾,怎么可以不拉扯家里一把。我瞧着烦,让人直接挡回去了。”
穆云舒偏头摸一下花朵,而今心思渐渐平息。
依恋,又伤心。
对娘,是孩童天生都爱的。当初在乡下,扳着手指数啊数,等了一年又一年,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感情不如和奶娘深,却依然惦记着,思慕着。
可是,哪怕穆老夫人的打骂,都没有闵夫人那时的眼泪伤人。哭哭啼啼……闵夫人不敢和婆母和丈夫分辨一句。只是一味看着女儿,要女儿应下——明明你点头,我们就可以皆大欢喜,你为何这么忤逆不孝,我知道你委屈,你为何不肯体谅娘亲,让我这么难过……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理所当然,那样的柔弱可怜……”
穆云舒笑了笑,“也是爹的意思吧。”
陆毓笑了,穆宗才智平平,心性差,又贪图安逸,从头到尾都自己都没努力过什么。
“自然是你爹,又骂又凶的怪别人。当初做决定的都是他,自家内宅都管不好的也是他,如今他骂起人来,倒似乎全然清白了——一点儿担当都没有。”
“你爹啊,自身才干不足,又在囊哈尔卫舒舒服服待久了,整日就巴望着有人能提他一把,给他找个位置,权利大、责任小、轻松,良好舒适的再过几十年。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到处跑动,拉关系。可以不要良心,也不要脸皮。”
“哼,要我照拂着,未必做不到,可我为何要照拂他?他对你好么?晚后你嫁了我,这是非分明是顶顶要紧的,若因为瞧着可怜,那是你爹,就给他要官要爵位,那是断断不行的。”
又添一句,“陛下最恨外戚弄权,你晚后自己要吃穿玩乐都不打紧,但不可老想着娘家该如何沾光。便是我娘,也没敢怎么闹着要娘家如何。我为人可比我爹凶多了,你要乖。”
穆云舒莫名其妙,我根本就没想过给他要官要爵位,想到大辉对外戚的压制——外戚。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烫,微微低着头,“我才不会呢,我只是……我不要官也不要其他的,就是想起,偶尔见见罢了。其实,我家还是有人肯讲道理,愿意牺牲自己利益,给我求情。哪怕最后没能成,但他毕竟只是儿子,怎么争得过爹娘奶奶呢。我来公主府,也就他真心笑着,为我高兴的……就见见,不要官,行么?”
陆毓低头道:“想见哥哥?想见就见吧。”摸摸穆云舒头发,“可怜见的,被欺负惨了,有个没欺负你的,就觉得他好得不得了了。你看我,我怎么照顾我弟弟妹妹的?我爷爷要打骂人的时候,我怎么护着他们的?你哥……哼,晚后昭璃哥哥护着你。”
妒忌的撇撇嘴,上辈子这辈子,穆徽都没能保护穆云舒一星半点,实际上,上辈子为了自己前程,还不是默认了穆宗的做法。可就是有个血缘在,这辈子,才十七八,还有点血性的穆徽,就帮忙说了那么一两句话,都没起到作用,都还是让云舒惦记不已。心头也是可怜女孩儿一辈子没享受过亲情呵护。认命的叹口气,“而今有我在,又有陛下和太子的赏赐,谁敢再欺负你,你记下他名字,自有我给你出气。”
穆云舒笑笑,“多谢殿下。前些日子是真不想见。现今倒也不气了,只是想问问我爹……”眼神一暗,问什么?要问的太多了,“罢了,我也想过,十个指头还有长有短,大姐姐在他们身边长大,我是比不得。可,可到底小指头也只是短一截,没得砍了它的道理……我,我。”
陆毓轻轻握住穆云舒的手,“云舒,我心疼你。”
穆云舒低下头,这心疼来得莫名其妙,她总是不太敢接。又不能不知好歹,“我想着,娘还是心疼我的。拗不过奶奶。就不知奶奶,为何如此厌恶忌讳我。便是我冲撞她,也这么多年,没事,大师也说了……”
陆毓一笑,弯下腰在穆云舒耳边轻轻问,“云舒,我问你,你曾让邹嬷嬷打听长河之战,为何?”
穆云舒微微一愣,“……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陆毓哭笑不得,“你。”
穆云舒突然就轻松起来,“这几个月过得好,自持有了公主庇护,也不怎么想以前的糟心事。”仰起头跟着陆毓慢慢走,“长河之战,长河之战,我当时,怎么想得来着。”
陆毓哈哈大笑,“乖乖,我辛辛苦苦帮你跑腿,你倒自己忘了。”
“才没有!”穆云舒呶了一下嘴,“我想。”可是那话太不合适,觑了陆毓一眼,还是没开口。
陆毓顺手拉过她一起走,低声道,“云舒,晚后想到什么,只管告诉我。你也要多想。”
走了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以前有个女子,父亲雄才大略,母亲才明绝异,深明大义,心中丘壑不输男子。按说她也该是叱咤风云的人。只是她年纪尚幼,父母,因为某种缘故,嗯。母亲愿她一生只如寻常女子,细碎繁琐的,或者还过得好些。反而将她往小处教。后来母亲也觉得不对,可惜那是已身染重病,来不及……然后,父亲变得多疑暴躁,为她又不能太出风头,每日只做乖巧温顺的小女儿,安抚父亲,保护弟妹。后来,她的夫婿,儿子又陆陆续续出事,她渐渐,真的只能看见井口的天空了。便是后来,想改,却已无能为力。”
“你晚后是要与我在一起的,遇事多想想,便是错了也不打紧。”陆毓叹口气,“我是跟着陛下长大的,对傻乎乎的人最是讨厌。你遇到什么,不要躲,万事有我替你撑腰呢。”
穆云舒看什么似得看着陆毓,这么明显还——有个女子?
穆云舒任由陆毓拉着。微微偏着头思索,“长河之战,长河之战……”声音渐渐就低下去,走了一阵才抬起头来,“我觉得,奶奶对我,不只是冲撞了……我奶奶。”
穆云舒皱着眉头,眼睛虽然盯着路,却像在看更远的地方,“住了大半年,我发现,奶奶。”顿了一下,艰难的道,“还有爹,都是一个脾气。越是错了,越是趾高气昂掩盖心虚。”摇摇头,也不止一次,“我也说不出来。奶奶一生,顺遂如意。不如意者大致有二,一是长河之战,二是,爷爷纳了妾侍。要我是庶子生的——不可能倒给我捧上嫡女去,再瞧瞧爹娘,想来不是因为后一个。”长叹一声,“殿下,我自作聪明,你不要笑我。”
陆毓停住,站到穆云舒面前,“本来就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你又没线索又没人手,已经很好了。”前世自己也没活过几个月,又是病又是国事,穆家的事情也不了了之。这辈子,自然要好好翻查翻查。妻子能与自己思路一致,是很令人愉快的。
“乖云舒,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不要生气,晚后你做什么我都给你撑腰,好不好?”
穆云舒有些莫名其妙,点点头,“好。”
陆毓这才高兴了点,两人说着跨过门栏,穆云舒这才惊讶发现,“迟飞哥哥?”
竟然已经到了林北书房,林北还是一身青衣,坐着也不起来,嘴里唱喏,“给皇太孙殿下稽首了。”
陆毓哈哈大笑,“来来来,真稽首一个给我瞧瞧。”
和穆云舒一起坐下,示意穆云舒给林北添茶,“迟飞真不满意?”
林北撇撇嘴,“奸诈。”其实林北静下心来一想,就凭建平帝和怡和公主的脾气,他也是不可能出使西域的。但,林北狠狠的瞪了陆毓一眼,为了让自己帮忙说话,张口就是自己最心心恋恋的西域,等事情下来了再慢慢讲道理。“多谢表弟帮我,还有那三十神威军。你就是,奸诈。”
“好说好说,你我兄弟一场。”陆毓笑嘻嘻的将茶饮尽。“去高句丽也得冰雪融化,迟飞也需加紧,别的不说,骑马总得练好。”
林北笑笑道,“我知道,我已经派人去使臣馆,找个熟手来。”看了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穆云舒一眼,“徒儿啊,你仔细些,此人小名檀奴,却分明是阿瞒,自己多留个心眼。”
穆云舒点点头,“殿下上马横槊,下马谈论,雄武之姿,无愧此名。”
林北眼睛都瞪大了,险些站起来,指着穆云舒气得发笑,“你这个胳膊往外拐的,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气咻咻的转过身去,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陆毓早就笑得前俯后仰,亲昵的拉过穆云舒,“真乖。”
林北转过头来,正正脸色,“昭璃,还是仔细些。太亲密了,别人只道云舒不好。”
陆毓微微一愣,旋即放开,上辈子两人都是夫妻,总觉得不妨碍……“表兄说得是。”
注1:曹操,小名阿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