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毓的猜测没有错,建平帝多少年都是按时起床。虽是半夜醒了跑泰陵,眯一下就无法再睡。今日既不早朝,晃了一下便想起孙子和穆云舒。幸好陆毓筹备得快,穆二姑娘不至于慌慌张张跑宫门。
陆毓有点担心,这才给穆云舒说,转眼要见陛下。穆云舒什么都没来得及学。不过看她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陆毓就觉得还好,他家云舒遇到超过承受范围的事情就又开始发懵,但她一向懵得很有水平。表情形态虽然有些冷漠生硬,这点不太讨喜。但头脑格外冷静尖锐,落落大方。总比局促不安,抖抖索索讨人喜欢。看着气度不错。
“其实上辈子临死的时候,她也是懵着的吧。”什么活着和你睡还有点好处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水中拼命许久,最后将水草缠绕在手上后,才开始恐惧害怕……谁临死前不怕呢,再坚强冷静,也受不得冰冷湖水灌进口鼻的痛苦吧。陆毓轻轻叹口气,第一次看见穆云舒,是她愣愣的坐在湖边丢石子,一脸的冷淡。最后一次看见穆云舒,是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准备跳湖,一脸的无谓。什么事,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那么疲倦模样?将心肝肠肺都挖出来,活生生斩断一切血脉关联,所以才看起来没心没肝,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其实她那疏朗的脾气应该更适合高位,更适合……祖母那样的舒展悠扬。
陆毓握住穆云舒的手,因为穆云舒苦中作乐的模样而注意,但绝不希望心爱的女孩儿继续吃苦。就如同自己前世,最后咬着牙齿忍痛上朝,言官一个个感动不已,奉为经典……可自己希望晕眩,腹闷,肺痛,痛苦的处理政务吗?不,如果可以,我希望健康顺利,策马扬鞭,意气风发。陆毓望着面前的女孩儿。还好,她才十三岁,虽然被父母伤了心,可还没变成那么拒人千里。他可以娇宠她,惯着她,保护她,将她养成和前世不一样的模样。如果她再伤心,还是长成以前那样无心无肝——那一定是他的过失。
直到穆云舒用力缩回自己的手,努力不让眉头皱起,可那有点气恼的样子还是惹笑了陆毓。“如果我不是皇太孙,现在大概已经被当登徒子打出去了罢?”
穆云舒很认真的点点头。
陆毓被噎了一下,看着穆云舒眼中露出一点淘气的神气,忍不住又微笑起来,“这就是了,等陛下见过你,你便是我未婚妻子,要和我亲近,知道么?”所以有身份真是太好了,除了皇家,哪家这么对女孩儿都是挨揍的份儿。
穆云舒直了直背,偏头想了一阵,还是问:“陛下怎么会知道我呢?”
“陛下早听说大公主寝食不安,心中忧郁。后来你进府,公主睡得好些,陛下知道了就很高兴。你又开导林北,让他们母子渐渐解开心结。昨日陛下——陛下又去泰陵悼念光烈皇后,瞧着我也十九岁了,便问起我太孙嫔。”陆毓往后依在软靠上,懒散道,“云舒,人和人呢,有缘分,有眼缘。去年在黑石驿,你不是送了我乌梅做药引么?”
价值千金的乌梅,怎么可能忘掉。穆云舒点点头。
“我也不知为何,当时瞧你就很顺眼。很顺眼。”陆毓心中苦笑,若前世自己真的如此,大概两人最后都不会那么伤心。“后来又在公主府、苏府见过你几次……陛下一问太孙嫔,我便想起你了。我也吓了一跳,毕竟你还小了些。不过再想想,十三岁的姑娘,本来也该说亲了。陛下便是给我挑,也是十三到十七的年纪。你也差不多。思来想去,竟然觉得哪个女孩儿都不如你,所以便和陛下提了你的名字。陛下就想见见你。不必紧张,陛下素来疼我,只是要看看你罢了。”
听起来似通不通,似乎也说得过去,毕竟一年来,陆毓和自己都没什么交集,真的突然就……若不是对方高贵的身份根本不容玩笑,穆云舒几乎要认定是在戏弄自己。若不是陆毓这就带着自己进宫去见皇帝……见皇帝,穆云舒心中终于升起一点不安。
“怎么了?”陆毓又靠前来。
“无事。”穆云舒抿了抿嘴,摇头道。
还是没有欢喜的模样。
陆毓希望告诉穆云舒尽可能多一些,让她对自己也上心一些。又怕说多了,她上心,就开始紧张,失了气度。只得忍了下去。“陛下为人十分明理,因为战场厮杀,瞧着有些吓人。你不要怕,陛下很好的。你就当是见爷爷,自己人呢,嗯?”想想又道,“陛下呢,有些严厉,在他面前一定要柔顺,不要说谎。你家的事情,你也不要记恨父母——晚后有我呢,你绝对不会再受委屈。也不说撒谎说不难受……”
穆云舒静静的看着陆毓,她面容乖巧贴心,但一旦睁大眼睛,清凌凌的目光就有些逼人。陆毓也微微失神,,穆云舒瞬间就微微垂下眼,“殿下,在紧张么?”
陆毓愣了愣,突然笑得不可遏止,“是的,我在紧张。”伸手又要拉穆云舒的手,“我很紧张你。”
穆云舒摇摇头,从微微打起的帘子望向外面,“不要紧的。”就算陛下不喜欢我,最多就把我送回穆府,送去庵子,和几个月前毫无区别而已,毕竟还拖延享受了几个月呢。
陆毓这次瞬间就读懂了穆云舒的想法,心中一痛。穆昭仪……“云舒,陛下会喜欢你的。我也会竭尽全力,我……”终于没说出我会怎么。默默一起陪着她看外面,紫禁城,近在眼前了。
建平帝打了个呵欠,年轻时彻夜追敌,第二日还可以继续吃喝玩闹。而今,真是不行了。才吃了饭,又昏昏沉沉,疲倦起来。
听闻陆毓和穆云舒求见……其实心底是想不见的。不过天子嘛,金口玉言,自己开口的话不好收回。挥挥手,“传进来罢。”往椅子上一靠,倒也一时睡不着,只是有点累。
“臣陆毓,参见陛下。”
“奴穆氏云舒,拜见陛下。”
年轻人的声音都是清脆的。建平帝微微睁开眼,还是眼稀神晕的。孙子跪在地上,显然是为了陪女孩儿,规矩但不生疏,已经抬头热烈的望过来,眼中是遮不住的笑意。女孩子看起来个子不高,扱地与案前。膝跪,双手与地,头略低。纤细的腰背与地面几乎完全平行,下垂的衣衫纹丝不动。头上没有步摇,只金簪、发梳,左右掩簪,因为微微垂着头,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
女子发髻丰盛,钗笄耳饰众多。故没有与男子一般稽首至地的礼仪。平日肃拜,不跪,不躬,垂手屈膝低头。朱子注云:“古者,妇女首饰盛多,如副笄六珈之类伏于地上。”因此女人不跪拜。
唯有极重大的场合,如初见舅姑、如庙、见君王,方行扱地之礼。'扱地,手至地',但头不至手,又与男子空首不同。妇人肃拜为正,扱地为妇人之重拜,犹男子之稽首。是极少使用的礼仪,穆云舒第一次回穆家见穆老夫人,也是扱地,被冷了好一阵子,背都痛了才叫起来。而建平帝则没等多久,只打量了两眼——在他面前,除了年纪极大,或者极熟悉亲热的人,别的女子统统都得扱地之礼。因为用得少,行得不好的人也不在少数。穆云舒的模样却做得很不错,和宫中女子有得一比。
“抬起头来。”
抬头不能再手至地了,穆云舒顺从的直起身,双手放与膝盖,以正坐的姿势微微仰起头,看到了大辉帝国最有权威的老人。
建平帝第一个反应是——配不上我孙子。穆云舒的疏朗大方仅仅来自天性,没有后天的教养雕琢,没有家族沉淀温养,比起光烈皇后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容貌算美丽,但一来年纪小还没长开。二来比起美人中的顶尖,如倾国倾城的柯氏太子妃,还差了一等。前辈不说,年纪差不多的,如苏文苑就比她美。再说也没文采斐然的才名。建平帝挑起眉毛问孙子,到底那里让你这么上心了?
建平帝第二个反应是——还行,不小家子气。多少人在他面前都畏缩谨慎,害怕紧张。这么小的孩子第一次见面,却身姿沉稳,眉目舒展。天性不错,好好调养几年,或者还可以看看。
“你不怕我?嗯?”嗯字说得有点凶神恶煞。
穆云舒依然沉稳得有点冷了,恭敬道,“唯恐御前失仪,不敢惧怕。”
建平帝哈了一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小子狡猾。”半张着嘴打了个呵欠,真是累了,也没多大兴趣再问。陆毓喜欢穆云舒,固然是很突然。但建平帝在一群失败的儿媳面前早没了亲自挑选孙媳妇的兴趣。
而年少时王氏外戚跋扈留下的映象又太深。算来算去,真不知道该给孙子选个什么妻子的好。
“原以为他喜欢苏家的,那个傻子倒好拿捏。只是又是柯家……帝皇之齐,不能同门连出两代,否则外戚势大不可避免。这么说来,穆家二娘家族无势,还和家里不亲,似乎还行。孙子又喜欢……也不知道喜欢那里。“建平帝坐在椅子上审视穆云舒。又觉得孤身很和心意,又觉得连父母都不讨喜,要来何用。又觉得穆家家底单薄很好,又怕和儿媳一样不堪重任。又觉得孩子还算漂亮,又觉得还是不够漂亮。又觉得个性还算沉稳,又觉得……唉,反正配不上我孙子。
穆云舒只是端正跪着大脑放空,等着建平帝下一句话。熟知建平帝脾气的陆毓却看着心中七上八下。建平帝估计对穆云舒是一半一半,可能不满意太多一点。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何解?”
陆毓差点一头撞在地上,陛下你没考错方向么?
不是女子就不读论语,但……便是书香世家,这么大的女孩子也多是先读《烈女传》、《女诫》、《女史箴》、《女论语》,学习治家管账,调教奴婢,琴棋书画,各色女红……鲜少有正经和男子一般苦读《论语》,《大学》的。
果然穆云舒莫名其妙,稍微思索一下,才开口道,“应是,以法令来管理国家,用刑罚威慑子民,民众为了避免受罚,会安分守己,但心中却不知,不知为何要这么做。如果用德行来感化子民,用礼仪来教导他们,那么百姓才能勇于知耻,自觉避免犯罪。“
“糟糕。”陆毓心中一沉,“陛下不是要问你字面解释。”
果然建平帝眉头皱了皱,“对否?”能再问一句已经是看孙子的面了。
穆云舒还是想了想,道:“圣人之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不妙……”陆毓想打断,但他已经反应过来建平帝并非真的考学识,更不敢打岔了。
“只是……”穆云舒犹豫一下,“我还是觉得陛下的法子更好。”
“恩?”
“尽以刑罚,百姓不免恐惧。尽以德行,那么对小人又如何。”穆云舒也不自觉的微微皱着眉头,却是苦苦思索的样子,建平帝也不打断,静静听着。
“如鞑靼,时常掠夺我大辉村庄城池,一味忍让,以德行教诲,他可会听?便有几人心中感动,怕也敌不过抢来满目丝缎,粮食奴隶。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外族不论,百姓中也有憨厚君子,也有卑鄙小人,若不施加刑罚,只用教导德行,那么不听教导的又怎么办?真的有人好吃懒做,打妻子好赌博,不敬老母,欺压乡邻。若以德行教化,即便能起作用,十年二十年,那这十年二十年都任他横行,让老实人吃苦么?如无王法,那谁都犯罪,然后要人宽恕,岂不大乱?我在慈县,虽一孤女,却无人欺压。老家不过三里便是县城,我也常常去城中玩耍,四面八方来客,形形色色住家,不说夜不闭户,但秩序井然,公平买卖。百姓安居乐业,正是陛下既设官衙公堂之威严,又立县学痒学之德教。”穆云舒稍微歪着头,最后下定语一般总结道,“缺一不可。”
“哼,小子狡猾。”这个哼却比前面的嗯要柔和。建平帝微微点头,他的确不是真考穆云舒学识。“退下吧。”
见穆云舒躬身退下,瞪了孙子一眼,“一般嘛。那里值得你跟我闹了?”
“孙子那里敢闹。”没外人在,陆毓也活泼淘气了些。“人是一般,可架不住孙子喜欢呀。人有眼缘,又不是黄金白银,称个重量,谁重谁好。”
建平帝:“……”
建平帝:“小姑娘生的瘦骨伶仃,轻轻飘风吹就倒的模样,如何威重天下?”
“及笄之前一定喂胖。”陆毓信誓旦旦——一颗心几乎要飞起来,如果建平帝不答应,那里还会一脸嫌弃的说东说西。
祖孙调侃两句,建平帝还是往后靠去,心底到底还是觉得不太满意的。“许素已经许了人,孙子不喜也就罢了。那孩子也高傲模样,现在许家也不行了啊,当年阿姒多温婉大方懂事……燕家女儿柔顺温和,就是胆子太小,险些御前失仪,还不如穆家这个呢。张家相貌实在是普通了些,虽是娶妻娶贤,檀奴自己生得好,男人嘛,心底到底是要喜欢才能琴瑟和鸣……苏家不必说,蠢货一个,还好孩子不喜欢……朱家,年纪太小……杨家姑娘也太刻板了,读书都读成呆子了……刘家脾气不好……唉……“
盘算过去盘算过来,他所知道的几十个女孩儿居然无一人配得上乖孙,心中否定一个又一个,也未免产生是不是自己太苛刻的怀疑。看着孙子乖巧的站立一旁,也叹息,“虽是天下之大,必有芳草,穆二姑娘什么都平平,好歹得了檀奴欢喜。瞧着也不是胆怯没用的,将就先看看吧。”
建平帝赏赐给穆云舒的是一个红珠手串,材质不名贵,手工简单,没有寓意——但毕竟是皇帝的赏赐。穆云舒在陆毓的暗示下,取下手上镯子,恭恭敬敬的戴上手串。心底犯愁的倒是跟着手串来得一盒子点心。吃了似乎不恭敬,不吃似乎也不恭敬。连陆毓和她一起上了马车也没注意到。
陆毓一看女孩儿一抹为难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气又好笑,穆云舒的注意力似乎总不在重点,但又似乎总能抓住重点。微笑着拿过点心盒子,“我倒饿了。”自己吃了一块。
穆云舒这才跟着拿起,咬了一口,慢慢的吃着。渐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激动和兴奋。
陆毓舒了一口气,“好姑娘,终于懂了?”穆云舒瞪大的眼睛闪闪发光,嘴里机械的嚼着,用力吞下去,却不再吃,也不开口,急切的盯着陆毓。
陆毓微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见她还是下意识的偏偏头,轻声道:“晚后,我碰你头发你不可以再躲了。你我是陛下认了的未婚夫妻,你须待我与他人不同。”
穆云舒清了清嗓子,“可,我……才见了陛下一次。”
陆毓惊讶到:“陛下统御中原,日理万机,能抽空见一次就不错了,你还指望陛下每日召见你么?”指指手串,“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得了陛下独赏的年轻女孩。”
其实建平帝今日也没什么明白的表示,赏穆云舒,倒有一大半是看陆毓的面子。但是能赏赐至少是不反对,穆云舒摸着手上的珠串,似乎有点灼热,歪着头看陆毓,这到底是为妻——想想自家状况,再看看自己条件,似乎不可能。那是为妾?不过受了皇帝召见,品级总是有的。穆云舒又开看了,有品级就好混饭吃了。
陆毓看她一脸不懂装懂的了然,不依不饶,“陛下天下至尊,他的话你敢不听?云舒,晚后你我便是未婚夫妻了。你待我需与旁人不同,明白么?“
穆云舒眨眨眼睛,慢慢垂下头去,一点一点的红晕从耳根散开,渐渐的,连脖子也有些泛红了。怎么不明白呢?十三的女孩儿,对方那么年轻俊美,那么高贵,那么热切——以前总认为好东西不会是自己的,冷冷避开,根本不去想他。穆云舒一双手抓着帕子,连声音都发颤了,“可,我家……”一言既出,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穆家已无实权,空有一个伯爵头衔,还是最后一世。自己自幼不讨长辈欢心,好不容易回家又……
“是啊。”陆毓长长的叹口气,“你家是个问题。”
“毕竟你的身份太高,还好你与家人关系不密切,我多与陛下求求情,或者还能过去。”陆毓显出愁苦的神气,思索道。“我母族不过乡绅,叔母均是小户人家。出身最高的十一婶婶家中也不过七品县令,你爹是四品……我实在很担心。你会嫌弃我配不上你么?”
穆云舒瞠目结舌,刚刚才累积起来的紧张又飞到九霄云外,心中反反复复一句话,“这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家伙真的是皇太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