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嬷嬷早已经进了公主府,另有一名极善花艺的花大姑,也在邹嬷嬷推荐下,经公主同意,做了穆云舒女师。
花艺不是指种花,而是插花、簪花、花朵入馔、花朵做游戏、花朵做花钿。两个嬷嬷联手,将穆云舒看得极严,功课加倍的算。。
“嬷嬷,今日我该去练画了。”穆云舒委委屈屈的,也不知邹嬷嬷最近怎么了。
邹嬷嬷摇摇头,“姑娘,你而今都十三了,林家大郎脾气虽好,也该避讳些了。”邹嬷嬷眼角直跳,公主是笑嘻嘻的劝穆云舒“什么师傅师傅的,又没敬拜师茶。这么叫着,不是把我叫老了?你既然说我不老,晚后便叫大郎哥哥罢。”而今穆云舒便是叫林北“迟飞哥哥”。
眼看公主越来越和气,穆云舒和林北越来越熟稔,邹嬷嬷心中担忧越来越大。
“我一共多少日子没在,你都能逮着机会下水。姑娘啊,你已经长大了。不是慈县的小孩子了。林家大郎又是个男儿。不说七岁不同席,一般人家十岁上了就开始避讳,你不说十岁十一岁,而今十三了,豆蔻年华,这要传出去……”
穆云舒这两三个月已经被翻来覆去训了无数次,心中也是无奈,知道错了,也还有点难堪,“我那时候,不是还没满十三么。何况人家迟飞哥哥是正人君子,关着门都没出来。嬷嬷,我发誓再不敢了。”
邹嬷嬷气得无奈,只想撬开那两个傻子脑袋看看。一个野生野长,身材矮小,人没开窍,缺乏男女之别的警惕心。一个自我中心,只顾自己兴趣,也不怎么把名声放在心上……要真是,要没皇太孙,邹嬷嬷没准还出谋划策,可,这,想起皇太孙出京还写信三令五申的照顾好穆云舒,教好穆云舒,让穆云舒开心……邹嬷嬷觉得自己头都痛起来了。
“姑娘,这两个月我也说了几次,你想来也烦了。可女儿家名节何等重要,若是那日事情传出去,谁还仔细分辨,林家大郎在屋子里看没看?要有小厮路过瞧了去,你这辈子,可就毁了……唉。”
南北风俗不一。
北方女儿喜好骑马,京都贵女几乎没有不会的。可在南方,是觉得女人叉着腿儿骑在马上,十分不雅。
南方炎热,女儿家穿轻薄一些不算什么,人家梭罗人,苗人,大姑娘还露着手膀子呢。慈县水乡,小媳妇一身水靠摸鱼抓虾,大姑娘挽着袖子赤着脚,帮家里渔船做事。夏日湖里岛边,哪里不是玩水的男孩女孩。便是有钱人家姑娘,也不过是躲着,在自家玩水。可在北边,露小臂?姑娘家下水?呵呵呵了。
孙嬷嬷满面通红,她倒是也想到一二,但心中又有一二分想法——林大郎年轻英俊又未婚,难得对姑娘这么好……也就相互抵消了。她的心思还没露出来,邹嬷嬷就一阵唉声叹气,“要是传公主耳朵里去,想想前几年刘家姑娘,公主心里岂不膈应?本来给公主祈福,过几年寻个好人家是稳稳妥妥的。要公主心里不高兴,唉,姑娘靠谁去呢。”
“当年刘家大姑娘算计大郎,刘家夫人其实也算不上咄咄逼人。各有各的难处。毕竟她女儿自个儿闹出来,还有什么好人家愿意娶。这才上门求大郎,让女儿做个贵妾。但公主府也委屈——凭什么,你女儿自己处心积虑丢了脸,林家不要一个名声败坏作风不正的女人进家门。何况大郎尚未娶亲,先来个贵妾摆着,亲事怎么办?刘家夫人也气急了,官宦贵女,便是做错了,只求一个妾都不许,要逼死我儿啊,激动之下几句重话--官宦贵女?陛下一句话,直接民女了不是?还看刘老太爷的份上诺。”
“女孩子家婚前要是没个好名声,本来可做妻的,也只能做妾了。”
“想来林家大郎温吞,娶妻必定要选个厉害压得住场面的。”
孙嬷嬷吓得几天没合眼,骂了自己无数次,自此将穆云舒看得死死的,连穆云舒学画散步也是寸步不离的跟着。
穆云舒也自知错误,懊悔过几日,后怕过几日。自那之后,自己也警觉了些,有了些大姑娘的自觉。行动举止,自然而然少了些孩童的天真无邪,多了点少女的羞涩柔美。
怡和公主瞧着眼里,也越发和气。再想想儿子最近笑容多了,对穆云舒的不满处也渐渐消了,对穆云舒更是亲热。邹嬷嬷就越发心惊肉跳,偏生没个证据,又不敢给陆毓乱写信挑拨,只将穆云舒看得更紧。课程越紧,穆云舒言谈举止更成气候。怡和公主看孩子这么努力,心中又满意了两分……
陆毓早习惯了令行禁止,料想邹嬷嬷做事老练,必定已经教着他家云舒乖乖的,引导着憧憬皇太孙。故而虽出门在外,也不再派人送礼,却十分放心。
却不曾想过此事连他自己都含含糊糊,不让人知道,邹嬷嬷又如何能理直气壮,正大光明?眼看着穆云舒嘟着嘴,硬是出门去,“迟飞哥哥书房从来都门窗大开,还有人跟着,都不许?连公主也没这样呢……公主上次还教我好好学来着,赏赐我一整排画笔呢。”也挡不下来,暗叹两声,自己跟了上去。
林北正对着大雪,给《踏雪寻梅》图收尾,余光瞟见穆云舒来了,也不说话,微微一摆头,让她自己做。不一时绘制完毕,自己退后两步,长叹一声道:“总觉得,还是不对。”
穆云舒见那图上,飞雪如绵,骏马如龙。一个身着劲装的少年将军,手挽强弓,脸上的表情却颇为温柔,望着上方绚丽的红梅,似乎要将采下一枝,送给谁?色彩妍丽,遒劲苍润。
而墙上还挂着另一幅,淡雅柔美。虬枝交错,冰雪团团,一少女背对观画人,身披积雪,身材窈窕却有凛霜之姿,正观赏着面前的腊梅。
两幅图都是用心之作,“很好啊。”
林北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不知是画得不对,还是,画不对。”
使劲拉了拉手指关节,“昭璃离京前……我恍惚记得他拜托了我什么事,可,想不起来。眼瞧着几个月,人都要回京了,我还拿不出东西来,只怕,他要发脾气了。”想想,“我朝堂不通,庶务不懂,除了写字画画,不可能拜托我别的吧?罢了罢了,你的呢?”
练习这么几个月,穆云舒画的莲花也勉强入眼。今日便尝试着画彩笺了。
“做事循序渐进,你这一天到晚的只练莲花莲叶一样,既无趣,对技艺也没好处。这都腊月了,好歹也练练梅花啊……就只练莲花也罢了,还只练小巧的,只当真只画花笺?”
穆云舒又废了一张,心中也是沮丧,“我布局不成气候,让我画一幅莲花图,我也画不好啊。不如苦练这种一二花苞、一张孤叶、一朵残荷。既好练,也可绘制花笺。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吧。”
林北只当小姑娘家争强好胜,急着出风头,敲敲桌子,“做事须循序渐进,这般功利,难成大家。”
“谁要成大家了?我做花笺学绘画,不过是为了一技傍身。俗气是俗气,可,人活在世,哪能不俗呢。迟飞哥哥缥缈若仙,不沾凡尘——吃肉还不一样厉害。”
林北笑道,“一技傍身,你还信不过公主么?晚后少不了你的。”
穆云舒斜了他一眼,“公主自然是极好的,衣裳首饰,还每个月发月钱……我也不怕迟飞哥哥见外,穆家到底是官身,断断没有女儿在别家一辈子的道理,我迟早得回去。有公主怜悯,日子是好过些,只是,那到底是我爹娘。”那倒也是,穆家上门来找穆云舒,安大姑已经暗示晚后云舒有公主做主,想来穆家也不会明知故犯。可穆云舒还是得从穆家出嫁,出嫁后更是得依靠自己,没得事事都要公主府去撑腰的道理。
“也是,眼瞧着就要过年了,只怕你还是得回穆府一趟——你自己想不想回去,要你不想,我也给你找个理由推了去。”
“我,大姐姐及笄,我没回去,也没意思。只是,我,就是……娘就是胆子小,唉,那个媳妇敢和婆母顶呢。回来见我挨骂了,也会拉着我……”
林北叹口气,“你舅舅,可是安南里城守将闵棠?几日前,昭璃来信,说南边也大换守将了,有几个能力不错的将到京城,都是在南边守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我可以找他们问问风土人情。还说起闵棠,似乎与穆家是姻亲,只怕再一二个月,也该到京城了。那时候,你娘也有人撑腰了。”随信而来的还有大批南方土产。
“我舅舅和姥姥要来京城?”穆云舒露出些笑容来,她对姥爷家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但有孙嬷嬷耳提面命,自然是抱着几分亲热的。“奶娘说姥姥极疼我,当年,奶奶说我与她相冲,姥姥还想带我去安南来着……只是,奶奶要颜面,说来说去,还是送我回的老家。”说着又想起闵夫人来,不由得长叹一声。
“若真如此,晚后你在京城也有亲戚依靠了。”古代重视血脉关联,便是有公主庇护,若是血亲个个都不亲热,到底不好看。
穆云舒脸上露出一点愁容,“这些天,我也翻来翻去想了好多次。过年不回去,定然不行,我心里也……回去,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依着奶奶的性子,便是我没错还要骂一顿呢,何况这次,我也顶撞了爹娘。骂,我,也就罢了。要是又闹着压着,要我认错,要我带人进公主府……”
“若是爹爹……不是我咒人,我是说,若是爹娘生了病,要我认罪乃至出家才能换得救命药,我也是肯的。可是,可是……”
望着素白的大地沉默一阵,还是说了出来,“可是凭什么呢?大姐是心肝宝贝,我不是,没关系。可是凭什么呢?她闯了祸,出了事,要拿人去填,她不去,要我去?我再轻贱,好歹身上也是穆家的血。大姐在爹面前哭,说她错了,可也不能毁她一辈子……我就想问,你错了都不能毁一辈子,我没错,为什么要毁我一辈子呢?”一双手抓着椅子,气息越来越急,“我不是他们的女儿么?为什么他们那么理所当然的,那么理所当然的。绣绫这辈子还要过好日子呢,云舒你……“
林北不知该说什么好。
穆云舒其实已经憋了很久,一口气倒了出来,“来了京城,大姐姐嫌在囊哈尔卫做的衣裳不合京城风范,要全重做——还要顶尖的,配得上白家身份的。家里也没宽裕到可与京城大家族媲美的地步。奶奶说了,大姐姐要说亲了,合该做些新衣裳,好见人……她原来的衣裳首饰,就给我。上个月娘来见了奶娘,还哭诉我赌气,离家衣裳都不带,她揪心得很……那,原来那些,本身就不是我的衣裳啊。”
穆云舒直盯盯的望着林北,“有时候,我自己也想,是不是我太小气?在慈县见过的,小的穿大的衣裳,天经地义……我在娘面前笑得高兴,好像也觉得没什么,其实想起来,在家我总不去想,可现在想起来,我不带衣裳,其实我心底还是气的。别人都能穿,我怎么就不能呢?”
林北叹口气,敲敲穆云舒握得发白的手。“不是。就和以前的帕子一样,我清清楚楚告诉你,不是你小气。其实,已经很少有比你更不小气的女孩子了。小的穿大的衣裳,那是穷人家,只做的起一件,没法子。可没得为了让大的穿得更好更华丽,就让小的穿旧衣裳的道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说亲,比你多做两件,四件,那是应该的。但……若你姐姐只比你多两件衣裳,你也不会记心上了。”不是穆家这样,林北揉揉额头,心中也大致明白建平帝为何那么厌恶家风不正。明明大家都知道不对头的事,一个家族的人可以相互支持相互掩盖,自我欺瞒,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实在恶心。就像当年表姑嫁的那家子,骗婚毁了表姑一辈子,还毁了父母整整十年……可他家中还觉得不过是骗了你一点,就是喜欢男人这件事没告诉你。你都嫁过来了,不规规矩矩还闹事。
林北叹口气,“其实事情合理不合理,对换就知道。你家的事,要把你和你姐姐对换过来,还这么着?你也要自己放宽心,要想你娘,逢年过节回去一次,我娘也不会那么忌讳。要他们还那么着,你放心,你既然叫我声哥哥,这辈子,别的我不敢说,稍微替你撑个腰,还是行的。谁欺负你,你告诉我。便是我治不了他,我告诉昭璃去,他总治得了人。你该放心吧。”
穆云舒点点头,“皇太孙为人很好,迟飞哥哥和公主殿下也是很好的。”看着林北清瘦的脸,犹豫道,“迟飞哥哥,和公主殿下怎么过年呢?”
林北苦笑一下,“这几个月,你很好……你回家去,估计我娘又要冷清了。”微微仰头,半眯着眼睛,“我也不知为何,每次与娘说话,几句话就谈不下去。我想去山南海北采风,她不愿意,只想将我困在家里。总觉得我穿少了,觉得我瘦了,说我昨日画的时间长了,怕我骑马摔着了,怪我不娶妻,指责我让她担心……多说一句便多怄一次气,又何必呢。”
穆云舒点点头,“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在公主府住了这些日子,瞧大公主是个极温柔的人,对迟飞哥哥,便是管得紧些,也是真心疼你。”突然低头笑起来,低声咕哝,“怪人,还羡慕人挨骂的……按说我被奶奶骂的还少么?”
穆云舒停了一阵,看着桌上的羹汤渐渐冷下,看着林北亲自将画挂起来,突然道,“我记得是八岁那年,我带着月儿,才六岁。我两出去玩耍,将人家摘回来的莲蓬一个一个丢到水里,当小船飘,一身湿漉漉的,看谁的飘得远。自然是都毁了。奶娘陪了钱,将我带回来,给我熬姜汤,劝我晚后别这样了。仔细着凉。然后……”穆云舒看着双手,“然后她出去,将月儿狠狠骂了一顿,还险些动手--是我带着她去的,我才是大的一个。”
穆云舒慢慢说,“瞧着奶娘骂月儿,你猜我怎么想?”
“难过?觉得自己连累妹妹了?”林北边挂画边道。
穆云舒很慢很慢的摇头,“我当时,妒忌得不得了。”
……
我当时,妒忌得不得了。
……
林北手上停了下来,眼睛一热。几乎看见一个小女孩子站在窗前,阴郁妒忌的看着奶娘喝斥女儿,然后默默的躲回暗处。奶娘疼她胜过女儿--但终究不是女儿。
盯着面前的画长叹一声,几乎觉得有点内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