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灯台上的烛光渐渐黯了,好些已经烧完熄灭,还有两三只在发出最后一点光。陆安泰的脸隐藏半明半暗看不分明,低声问道:“然后呢?你……你们后来,怎样了?”
“三个月后,四月十六的夜晚,我死了。三弟,反复发烧,宫变半个月,就去世了。陆睿嘛,我死前一杯毒酒,看着他咽气了我才甘心。我下令五叔进京,我知道他野心勃勃,还给我们使过不少绊子,但,至少没让我发现真正的异动……二叔三叔四叔都很好,四叔连妃嫔的首饰都捐出来了。可五叔,最有才干的,就是他了。当初鞑靼入侵,他与杨庵淙死守蓟州,连手指都断了两根亦不下战场……”陆毓叹口气,“就凭这点,最后,还是五叔……”
“你娘呢?”长久的沉默后,陆安泰问。
“入孝陵,五叔也不可能让她再出来。临行前还冲入我寝宫中指责我不孝不仁,哭着说她根本不知道那是毒药……”陆毓急促的呼吸几下,又闭上眼睛,“岂止在临行前……”
陆毓醒来第三天,宫人跪着说太后绝食,要见万岁。
“那就让她来进来吧。”陆毓疲倦的挥挥手。
“毓哥儿,毓哥儿,你没事吧?”柯太后冲进来,脸色苍白憔悴,头发散乱,素来爱美的柯太后终于也顾不上容貌了。看着儿子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心疼得掉泪。
“娘,你亲手喂我吃下的砒霜,你觉得,没事吗?”陆毓讥讽道。
柯太后嚅嚅两下,委屈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砒霜。”
陆毓觉得自己还算平静,“不是砒霜,是什么?他给你说是什么,强身健体的灵丹,益寿延年的仙药?”
“睿哥儿,就说是好好睡一觉……”柯太后也知道祸太大,低头细声道。
“然后呢,你又引开值夜的忠信,还试图调走御林值,是为什么?”砒霜并不是立即发作,话都无法说出来就死。如果陆毓发现不对立即备下遗诏,或者召见大臣,或者清理毒素,陆睿怎么能留下这么多威胁。双管齐下才是谋略周全。
“睿哥儿,他……他知道错了。”柯太后的脸红的几乎要滴血,赶紧又抬起头来,“他知道错了,毓哥儿,你饶了他吧……你们是嫡亲兄弟啊。”
“兄弟?他要杀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他兄弟?”陆毓的手在被子下隐隐发抖。
柯太后急忙解释,“不是的,毓哥儿,不是的。他没想杀你,他说过,还是要封你为安乐王,保你衣食无忧……”
“这就是他的恩义了是不是?”陆毓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弹跳起来,“他封我为安乐王就是恩义,我封他为福王他为何不甘心?啊?你说啊?”
柯太后连连后退。
陆毓狂怒地扯开上衣,“这是当年庐原之战留下的伤痕,这是鞑靼攻城占留下的,这是刺杀留下的,我十一岁为了这个家四处奔波,我多少次险些丧命,多少幸苦才得来今日之位,你们舒舒服服观花赏月,最后要夺我帝位,不杀我就是恩义了,是不是?是不是?你说!!”
柯太后伏地大哭,“毓哥儿,是我们错了,你舅舅,你舅舅办错了案子,怕你不饶他……吓糊涂了。睿哥儿,睿哥儿,也是吓糊涂了……”柯太后全身发抖,依然满怀期望的抬起头来,“毓哥儿,你宽宏大量,你,若是你爹活着,一定会饶他们一命的……我们都错了,娘一时糊涂。就是,是那个女人不好,枉费我这么疼她……睿哥儿后悔得不行,他吓坏了。一时糊涂了……你是哥哥,你饶他一次,你饶他一次,若你爹活着,一定会打他,一定会饶他一次的。求求你,瞧在我生你一场的份上,饶了我们这次……”
“恩……你生了我,所以?我给你赚了这么多荣华富贵,若有一点儿不合心意,就该换一个,弄死我,换一个听话的,对不对?“陆毓是当真在笑,笑的渗人。
柯太后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发誓,我绝对没想过杀你…”
“你还知道我是你儿子。没要我死,就是你们恩义了,是,不,是?“还不说陆睿下的就是砒霜,就算不是砒霜,就可以了?陆毓瞪着眼睛,大口喘气,连肺都刺痛起来。
柯太后再度语塞,半响才道:“你别杀他们好不好?毕竟都是血亲……要打要流我都同意,只要留一条命。真的,毓哥儿,要知道是砒霜,娘宁可自己吃了也不会给你的。你舅舅他们糊涂了,我们就是,一时害怕,一时糊涂。你就饶他们一次吧。啊,小时候他们还抱你去摘果子,你忘了吗?睿哥儿,睿哥儿也是上了别人的当,他错了,毓哥儿,你是哥哥呀,你饶他一次吧,你要他出京城,我不拦着了。好不好?就这一次。”
陆毓因狂怒支撑起的力气已经全部消耗完,被扶着慢慢躺回去,“太宗爷爷,太宗爷爷,你开眼看看,看看,这就是绝对不会乱政的外戚,哈哈哈哈。”
柯太后脸又红了,她的确不怎么聪明,可嫁人是太子,谁不捧着。丈夫偏偏又十分宠爱她,一辈子没受过气。只是而今自己犯了大错,还得低声下气给儿子赔罪,“毓哥儿,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你就放过这一次,下次再有,你杀了我我也绝无二话。”见儿子不应声,又道:“我们真的,没想过要杀你。睿哥儿发过誓,还说封地都可以让你自己挑……”
“把太后拖回去,要绝食随她,要上吊也随她。”陆毓平静的吩咐。
柯太后拖出去还在大哭,不停重复“你们是兄弟啊,我真的没想杀你,他说过你做安乐王,我才答应的。毓哥儿你放过你弟弟,别杀他,你就让他做庶人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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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毓嚎啕大哭,抱着陆安泰伤心的如同一个孩子,“爹,爹,为什么?我也是她儿子,我吃的苦她真的不知道吗?觉得我给二弟福王食万户还委屈了,却真的觉得二弟给我安乐王就是对我很好了,废帝过的好?为何?”
陆安泰无话可说,听起来很荒谬,可是仔细想想,还真是他妻子能说的话,血缘大过天。陆毓一口气说了后几年的天灾人祸,人情嫁娶,清晰如同亲历。便是长子的话再荒谬,想着他自幼顶门壮户的举动,也少不得信几分。何况……
陆安泰懊恼的捏紧拳头。两个妻弟……三儿子敬仰大哥,也做得出带病冒雨救人的事……只有二儿子,当真出人意料。
陆安泰看哭的伤心的儿子,长叹一声。自己八年前摔断脊骨,全是这个稚龄孩童支撑起家庭。妻子到底是怎么想到,如果没有在建平帝面前宠爱得意的陆毓,端本宫住的大概已经是别人了。第一次上战场,他才十二岁,他怕不怕?累不累?哭没哭?一直以来,都是陆毓支撑着大半个家庭--他怎么可能不委屈?
足足哭了半盏茶时间,陆毓才终于发泄完。
“我自回来,就发现我的玉佩不对。”陆毓拉出怀中玉佩,“爹记得吗?我周岁时火火罗国进贡传国至宝,一尊坐莲观世音,被我打碎了,莲台里面包裹的玉佩掉出来,陛下顺便就赏给我。以前生动精致,最奇特的是,抓的宝珠和眼睛都是自然黑色。而今,四个爪子抓着的宝珠全没了,龙眼睛,也没了。”
玉色还好,但看起果真刻板,最恐怖的两个眼睛空空。陆安泰明明记得这就是建平帝赏赐的,心中知道不对,如果就这个样子,建平帝怎么会赏赐给他最得意的孙子。
“六颗珠子,二十四岁到十八岁。”陆毓又收起来,毕竟是个念想。“这次,我绝对不再重复以前的错误。“
陆安泰苦笑道:“差不多一年前……我这做爹的……”
陆毓忙道:“爹爹恕罪。我,我,先是不敢相信,继而狂喜。然后……我就知道自己不能显露出来。我……十一叔也罢,二弟也吧,雪灾也罢,鞑靼人也罢,我都有应对法子。最头疼的,就是这群疯子,他们首领是谁,爹爹怕也想不到--是前朝国师张仙。”
陆毓自己起身拿了一根蜡烛点上,将一张卷轴展开,“不要钱,不要名,不要命。上辈子我能躲过,一半儿是小心,一半儿而是运气。如果这辈子他们有任何变化,我都没把握能躲过去。所以这些日子我几乎不敢改变,说话做事,尽量模仿前世来,就连云舒,我都没敢去给她撑腰。”
陆安泰抬眼看着儿子,陆毓笑道:“当真没做什么。我与她上辈子也是在黑石驿初遇,也是要乌梅做引子,只是当年我顺便让人赏了些银钱,没见她。”这辈子给了金猪撑腰,又给了金珠子打点,结果穆家还是一样混账。“至于邹嬷嬷,是我治下行人袁斐的嫡亲姑姑,从小抱养给没生育的姨母,结果打仗时失了联系。我登基第三年,袁斐去安候府传旨时,无意看到邹嬷嬷,酷似亡故的祖母。这才认下,我而今帮她提前找亲娘,不过要她照顾云舒两年罢了。”
一个养父养母死了多年,孤身没有亲戚,进宫三十多年没与太子一系联系过的女人,上辈子出宫便在京城教育贵女。这辈子教了几年想凭记忆去找找爹娘,都很正常。谁会起疑呢?
“你若真要撑腰,便是让礼人几个多照拂些,穆家也不至于……”陆安泰思忖着,突然脸色一板,“张仙再无聊,也不至于刺杀礼人的义妹。”
陆安泰盯着儿子,缓缓道,“你为何宁可让有救命之恩的女孩子受到委屈,也不多看顾一二——穆家,也参与了谋反?”
“他还不够资格。”陆毓简短道,“穆家做了及对不起云舒的事。”
陆安泰的声音很肯定:“我料着也是,所以你就等着穆家二娘与家里闹翻。你还要收拾穆家。你对穆二姑娘颇为喜爱,这次,贵妃?还是皇后?孩子……你自幼眼中不容沙子,凡是都想尽善尽美。只是为君者,须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好歹设法让穆家和解,哪个姑娘不想娘家亲香,有出息?若真为了穆家二娘好,便该想方设法,让她快活。以你的能力身份,还担心穆家不捧着她么?”
说了几句,终于沉默下来,叹口气问道:“丹娘和睿哥儿,你打算如何?”
连欺负了自己女人的岳父岳母都没打算放过,害死自己的……更不要指望陆毓宽容过去。陆安泰何尝不知道长子性子刚烈,又何尝不知道妻子次子实在太过分,只是,他素来心软宽厚,那毕竟是自己的发妻爱子,还是想着要保全他们性命,心中十分歉疚,望着儿子陡然苍白的脸,却不肯松口。
陆毓也停了一阵,才慢慢道:“我既然万事都告诉爹,就想过,爹会要我放过……也想过几次,只是,还是心底膈应。”
“只是……”
陆毓声音越来越低,“爹,我敬你爱你,不愿你难过。娘,和弟弟,上辈子,我也罚了。这次,还未做出,我便,便算了吧。”
陆毓承诺得甚是艰难,“要我友爱二弟如三弟,是不能了。只当陛下对齐王,分出去不闻不问……娘,还得讨爹的主意,要还摆着皇太后模样,每日哭诉胡闹,我也不知自己能忍几时。虽不至杀戮生母,但……”
陆毓长叹一声,“我实在想发送去孝陵,只是……”苦笑一声,“国法家规,也不会允许。就请爹给个法子吧。”
陆安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大石放下,歉疚越深。儿子能忍让这许多,已是意外之喜。以陆毓恩怨分明的性子,便是咬牙切齿,非要囚禁陆睿,找个法子送柯妃守陵,他也不意外。“毓哥儿,是我偏心了……只是……我……唉。”
“便按你说的,给睿哥儿一个封地,严加看管。丹娘,我自会留下言语,不许她参言政务半句,不许要你娶苏文苑……”看了儿子一眼,索性做得更漂亮些,“你要娶谁,爹先给你定好。你娘。”发狠咬牙道,“我死了她便住承平冬宫去,不得返京城。”妻子的脾气他也清楚,便是自己留了话,只怕也会找儿子哭哭啼啼,与其如此,不如分开,倒还远香近臭,保得一生荣华。
长子武勇过人,亦有治世之才,就是性子暴躁些,待人处世过于刚硬。不过这大半年来,倒是能忍了许多。
次子文采尚可,心性才干俱是一般,偏偏还自以为是,孤芳自赏,难堪大任。
幼子身子瘦弱,一年倒有大半年在生病,出家做了正一教道士。每年只回京住个一两个月,有兄长看护,做个富贵闲人倒也不愁。
陆安泰一来心疼儿子,二来也投桃报李,心中便有了计较。首先要打磨的便是妻子。
“晚后得空,再与我多说些,我也好安排……你方才是十一谋反,还与前朝有关。你这几日出去,便是为了此事?做得如何?”
“昨日正好张仙百岁寿诞。他自前朝覆灭,便隐姓埋名,大约也试图复国,过几年发现不行,便改了策略。自己装成大圣人,收养的孤儿全部训练成死士。我朝初定时,孤儿甚多,便是死了一批也无人察觉。渐渐,他成了气候,这群疯子不怕死,抓到活口和杀死一样。平日分散各行业,或探听消息,掩护杀手;或修行刺杀;或妖言惑众,收纳信徒。实在难抓。只有今日,大圣人百岁寿诞,到底得意了,都聚集起来贺寿,嗤,看来我还是有些运道。”
陆毓已经很平静甚至带点快乐的坐下,松松肩颈,“这次我带着全部神威军,有备而去。张仙的记录本上,只有外号,但职务是在的。我一个个勾了。黑衣的死士杀手一个没跑,人数对上了。白衣的探子,传教,倒有几个大约是事务缠身实在来不了。没事,慢慢调查便是。他们死了,我终于放心了,我可以放开手脚,去做我所有想做的事。”
“打压十一,鞑靼这些年已经被打得零零落落,想来也不成威胁了……”陆安泰思忖道。
“明年汉洲水灾,只有一处溃堤,没有大妨碍。倒是后来瘟疫惹了些麻烦,我会备好药草的。”
“陛下,和我,怎么去世的?”
“陛下是头风突发,半个时辰不到就去了。爹。“陆毓黯然,一对父子讨论爷爷怎么死,爹爹怎么死,儿子怎么死,真不是个愉快的话题,“旧伤发作,应该是脊柱……”
“这年你都尽量要求我躺着,少坐,就是怕我脊骨旧伤?”
“是。”
陆安泰叹口气,旋即笑道:“真有些古怪。罢了。你还有什么要做的。”
“我一是铲除张仙毒瘤,熬了大半年,我做到了。二是让爹爹长命,三弟安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骨伤圣手,只求爹好好保重。三是纠正当年朝堂失误,提拔贤者,打击鞑靼。这次,我要追杀到他百年都无法恢复元气,免得看到我国洪灾雪灾就赶紧打劫。四是,我要娶穆云舒为妻。”
“你知道陛下多疼你,只怕你的妻子,又是他来挑。这次他一定是挑世家女,你可以放心。而且,穆云舒,虽有救命之恩,但,论家族才干……”陆安泰微微摇头。“英国公两个孙女均美而贤,唐侯孙女素有才名,燕侯女……”
“爹。”陆毓难得露出一点撒娇的神气,“二十年来娘亲盛宠不衰,甚至知道她给我下毒都要替她求情,要保护她一生无忧无虑。儿子也想娶个自己可心的。”
陆安泰也只得笑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就是喜欢看妻子美艳无双的脸,就是喜欢她蠢蠢的没有心机--对自己而言,反正家务有女官,妻子二十年来言听计从,崇拜自己,没有过什么祸事。到了儿子那里,身份一变,唉。各有各的缘法。
“罢了。”陆安泰闭目沉思一阵,又盯着陆毓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毓哥儿,你若要护着穆云舒,万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苏文苑,何尝不是听风便雨的妒忌……陛下素来乾纲独断,容不得你私定终身。若是只露个无关紧要的口风,他顺手给你指成安人孺人的,后患无穷。待晚后,自然有为父给你做主。这些日子,自己忍耐些。”
陆毓连连点头,他何尝不是惧怕这点,这些日子才按捺住不去找穆云舒。
只是你屋里,那两个美人,你待如何?陆安泰想想还是没问出口。儿子总比自己心狠,想来自有法子。陆安泰沉默一阵,又道:“我知道这话有些苛责你,毓哥儿,你希望你爹长命百岁,我,那也是我爹啊。”
陆毓这次觉得有点刺痛,“爹,这年我央求陛下少吃些酒,已经被骂过两次……我又不能对陛下说……教我骑马,战场上保护我,教我国事,给我赏赐……爹,信不过我么?”
陆安泰摇摇头:“是我失言了。”建平帝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些年脾气越发喜怒无常。便是最喜欢的孙子也没少吃排头,谁敢说一句你快死了,绝对死得比他还快。
陆毓这才爬起来,整整衣裳,“我得赶紧进宫了。动用了神威军,还抓了兵马司。得给陛下一个解释,要说的得赶紧说。”停了停低声道,“爹,如果我死了,你,请看在我这些年辛苦的份上,传位给三弟,让他,让三弟答应照顾好穆云舒,好么?”
陆安泰瞪大眼。
“便是有记忆--我被刺杀受伤,可不与原来完全一样。枪林箭雨的,谁说我就刚好和前世一样恰恰躲过呢?何况我剿灭张仙,十一叔那边必然有变化,那么二弟呢,娘亲呢?”陆毓脸上的笑很黯淡,“我竭尽全力,但只防万一。爹,答应我么?”
陆安泰心中如被扎了一刀,良久才长叹一声。“去吧,你的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