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泰愣了一阵,勃然大怒,却又隐隐不安,发不出来--儿子,看起来那么伤心……他自幼懂事,十一二岁就支撑门户,怎么可能,再过几日就十九岁,倒过来不知轻重胡闹。慢慢按捺下怒气,沉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毓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严肃的点点头。
“莲子羹是我也吃了两口的,你是说,你娘要谋杀亲夫嫡子?”
“不是。“陆毓苦笑道,“娘永远不会伤害你……只是……“陆毓声音降得越来越低,“爹,如果我说,我是活过一辈子的人,你信吗?”
陆安泰紧紧抿着嘴,盯着儿子看了半响:“你说。”
陆毓轻轻的话语在安神香中,虚无缥缈:“这大半年来,爹,不是觉得我有时候神神叨叨,有时候未卜先知?我还有先知的事情呢,再过些日,青骕产下一头小马驹,黑底紫红花纹,我十分喜爱,取名紫燕骝。下个月,七姑姑会触怒陛下,被罚到康王封地待嫁,十月……”
“……上辈子,我还是一样十二岁替父出征,还是一样朝堂战场两边挣命,还是数次被暗杀……也就是这两天。”
上辈子,自己无意中得知刺客的线索似乎在京畿出现,也是一时头脑发热,醉醺醺的带齐了神威军包围了过去……原本是大惊小怪杀鸡用牛刀,最后的结果是神威军死伤数十,自己被飞刀擦伤右臂。最后找到的资料让人吃惊。
“与前朝有关。”
“……细细说来。”
“当年我搜查到时,资料几乎已经被销毁,还剩下的残章断篇……”陆毓闭闭眼睛,“我怀疑与十一叔有关。”
陆安泰皱眉道:“十一只比你大四岁,其母为前朝太子之女,更要小心避嫌,怎么可能与前朝刺客扯上关系。“顿顿又道:“毓哥儿,便是在前朝,十一依从母系身份也,当个郡王顶天了。而今他却是亲王,便是为了自己,也不会与前朝扯上关系。”
“但是陛下喜欢他,吃醉了也说十一兼具大成皇室与大辉皇族血统,最是高贵。”
“什么?”陆安泰愕然。
陆毓苦笑道:“爹,你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最肖其父'的五叔……但是没有,不管是因为当时他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是因为被陛下敲打太多次灭了心思,反正上辈子到我死,五叔没有动静。造反的,是十一叔。”
陆安泰沉默一阵,慢慢摸着衣袖,问:“我何时去世的?”
陆毓转过头不敢看,眼里又蓄起了泪水。
陆安泰微笑道:“我毕竟是长兄,资历威望还在,十一怕是不敢在我活着的时候闹事。到底是何时?”
“建平三十四年……也就是明年一月,陛下……驾崩。父……登基为帝,次年才改年号,可……”陆毓咬着牙说不下去。突然伏在床边,咬着锦被不肯哭出声,泪水渐渐渗透下去,陆安泰叹口气,轻轻摸摸儿子的头发,“说罢,我七八年前就该死了,好不容易挣出来,就是放心不下你们。如果是,之后,那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爹爹,爹爹。”陆毓哭得全身打颤,压抑着吼道:“你为什么去得那么早,我才二十岁,我才刚刚二十岁,天下大事,农桑水利,边贸边防,赋税河运……十一叔在江南造反,鞑靼得了消息趁机南下,我,我夙夜难眠,整整三年未曾睡过一个好觉,日日早朝不敢歇息。御驾亲征,我好难,我几乎用尽力气,才压下去……可是。”陆毓抬起头来,雪白的脸,赤红的眼,“这些我都能忍,身为国君,肩挑日月,背负山河,再难也是应该。可是,我的弟弟,和母亲,我的亲弟弟,我亲娘,在我背后一刀,置我于死地。”
“怎么会……”陆安泰很冷静的接受自己死亡,但却无法接受小儿子和妻子合谋杀长子,而且这个长子还是自幼就支撑家族的顶梁柱。
“爹不信?我也不敢相信。娘……就是个蠢的。”陆毓终于不管不顾说了出来,“她也许没想杀我,不对,她的确没想杀我。她只是,只是,喜爱陆睿远远胜过我。”
陆毓说得又快又急:“爹说得对,你的资历威望在,他们想都不敢想,就怕惹你生气。可我呢,娘又哭又闹,我宁可照顾外人,都不看顾自己嫡亲舅舅。儿子都做皇帝了,兄弟还是虚爵位没实权她怎么想得通。陛下怕聪明的后族乱政——娘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乱政!”
“苏文苑要我娶。柯翰贪污不准打,表弟表妹呀,自家人。”
“柯善做错事,怕我罚。二弟跟我妃子眉目传情,怕我晓得了不放过。”
陆毓面露讽刺,“娘怎么能看着这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呢……不如换一个吧。我既不亲近柯家,又没二弟又那么贴心可爱。毕竟,毕竟我在外征战,马背风割得一脸冻疮时,是二弟陪着她在暖房里赏花。我五更睡三更起学着处理政务时,是二弟陪她给小鹦鹉喂食,教诗教话。”
“所以,皇帝入口的东西都要试毒,只有太后亲手熬的羹汤,只有她,从来有亲自喂儿子吃东西就喜悦非常的习惯。”
陆毓闭着眼睛,几乎又看到那日漫天大火,几乎烧红了半边天空。
云昭仪拖着自己躲避追兵,忠心的宫女侍卫已经在福王的追杀中死的死,散的散。
腹内疼痛渐渐加剧,恶心也加重。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云昭仪脸上是担忧,但没有一点惊恐和慌乱,她真的不会激动么?说来好笑,自己在中毒时却在想这个。
……
“是砒霜……”腹痛,恶心,呕吐,呼吸困难……陆毓说得很慢,笑得古怪,“太后,太后,只有她,只有她喂给我的梅花羹……难怪她紧张得调羹都掉了一次……我居然……哈哈哈哈,果然是我该死了。你做什么?”
穆云舒抓起一块烧落下来的木头,刮灰便往陆毓嘴里塞:“要活就吃下去……砒霜中毒,现在那里去给你找甘草绿豆……我住乡下时,有次狗吃了老鼠药,就是木炭灰给救回来的。”
“我,呃,要,傻了泥。“陆毓吃了一嘴木炭,又涩又干,穆云舒捧起一捧水,“那你也得先活下来。饮水!天降大雨,又灭火又给你水喝,运气真好,啧,说不定你真是真龙天子,这雨下得……吃啊,宫里的地又不脏,看起来黑,不就是木炭灰么,反正你也要吃。”
“陛下,大丈夫能伸能屈,韩信忍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其实还尝了吴王粪便,他们都能再起,何况你不过吃点木炭灰……陛下,这是妾准备的百草霜汤,味道虽然不佳,但能祛毒扶正,延年益寿,还请陛下多少用些。”穆云舒先是正色商谈,突然变得娇声媚气,“这样就好多了吧?”
陆毓抽抽嘴角,本是马背征战吃过苦的皇帝,低头便就着穆云舒手大口吃下,再后来就干脆趴在台阶上,这里水不够,穆云舒又去旁边找,“宫里几乎不留积水,还好烧了的房屋会漏下来。陛下,这边,这里一大片。”
穆云舒剥落木炭灰不停运过来,陆毓吃一肚子水和灰,再呕吐,再吃,再呕吐,几乎连心肝肚肺都吐出来,连喉咙都刮出血了……
“有声音,陛下,快走。”陆毓左边大腿受了伤,裤腿、长袍、连带玉佩、丝绦都被血浸透了,走起来一跛一跛。穆云舒小时候在山野到处跑,身子倒是比一般闺阁千金结实,半拖半扶的拉着陆毓东躲西藏。
陆毓自幼在宫中玩耍长大,路径精熟,虽然跌跌撞撞,但夜色下居然还躲过几批人马,渐渐到了太液池边。“那边,那边假山,有个洞,我小时候,还常常玩耍。”
雨渐渐停了,湿漉漉的棉衣透心凉。穆云舒将陆毓扶到假山边,小孩子玩耍的洞能有多大?长大的陆毓几乎挤不进去。
渐渐的,太液湖便火把多起来,不说人声鼎沸,可稀稀落落拉开在搜索,一路行来,总有蛛丝马迹让他们查到了大方向。朵朵火花,在黑夜中宛如彼岸花。
陆毓心渐渐沉了下去,“云昭仪,你可记得路?”
“不记得。”穆云舒很干脆。
“……天要亡我。云昭仪,将我的中衣撕一块下来。“陆毓咬破食指。“太后与福王勾结,宫中涌进大批福王心腹,宫门被锁,外面的人只怕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朕死后,他们定然托词是十一叔……逆贼留下的前朝余孽,而后福王登基……我不甘心。云昭仪,我是活不了了,等下,我出去,你躲在这里,等安定了,再设法将遗诏交给朝中大臣,几个尚书都可以交,最好是当众交出去,福王,其实没几个兵马……”
“陛下,脱衣服,金冠解下来给我。“穆云舒脱下外衣,又脱了丝袄,动手脱着陆毓衣裳,“你的黑缎银龙纹太显眼了,方才没有月亮,现在月亮出来了简直在反光——果然没偷工减料。”
“这么久了你还没死,说明砒霜已经差不多,死不了。”穆云舒将金冠换到自己头上。“陛下,听到宫外的声音了么?有人在攻宫门了……只要你活着,他们是忠于你的。”
是的,陆毓的威望远远不是陆睿可比,所以陆睿已经发疯了似的,连小黄门都鞭打出来找人了,找到的万户侯,找不到你们都得死。可是,看着密密麻麻的火把——陆毓真不认为自己能躲到那个时候。
“你……你做什么?”
“妾自幼无人教导,在山野里长大,游泳浮水是一把好手。“穆云舒一边穿银纹龙袍,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你躲在这里,我跳到太液池中,夜里看不清,进了水更没法看清了。宫里有多少擅长游泳的?黑漆漆的水里慢慢摸去,若是夏天,我能让他们天亮都抓不住。“穆云舒又解下陆毓从不离身的镔铁宝刀,“好久就想要这把西番进贡的镔铁刀了,只是手柄上几颗红宝石就够值价了。”
穆云舒挥挥刀,“太沉……若我死了,这把刀给我陪葬哟。”
陆毓翘着咬破的手指,忍住腹痛,“云昭仪……“面无惧色,完全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女孩,居然还有点兴高采烈的表情?陆毓压住心中泛起一点一点酸痛,认真许诺:“云昭仪,若你我能逃出生天,我立你为后,生同寝,死同穴。你的家族永享荣华……”
“不要。”穆云舒一脸惊愕,“活着跟你睡还有点好处,毕竟你这么好看。死了谁要跟你睡一起,若你记得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烧了送到老家去,随便撒进湖里吧。还有。”穆云舒收起不正经的神气,认认真真说:“我的家族……只要他们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
陆毓总怀疑自己是毒发头脑不清了,等等,他的,他的,他的云昭仪,平素也甜甜的依偎着叫他“檀郎“,也曾为他解语解忧,而今替他慷慨赴死……她说什么?不愿?
“……你想要什么?”
“我要的你都给不了。”穆云舒系紧腰带,绑好裤腿。大约自知要死了,说话肆无忌惮,“我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你是皇帝,不行。我要乳娘活过来--你不是阎王,不行。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妻相对,吵吵闹闹的过一辈子……“穆云舒已经穿戴完毕,叹口气,“你看,还是不行。”
所以以前甜蜜调笑,其实都只是尽职?陆毓觉得有点好笑。
“……但是,你是个好皇帝。”穆云舒咬住刀背,平静的消失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