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宗几乎是逃避般的让人将晚食端到屋里来,“你是她娘,多劝劝她,不要因为这个,和爹娘赌气。这对大家都实惠的事,不要争一时之气。”
“可,可是……”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难道要绣姐儿去死?”穆宗暴怒,“我知道你们怨我,可我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那个都心疼。娘那里怎么办?儿子怎么办?早知道生了女儿我都溺死,免得受这个罪。”
闵夫人伏在桌子上大哭,“我是做了什么孽呀,嫡亲的妹子啊,就没一起长大……”
“住口,住口,住口。”穆宗砸碎了两个碗,看着哆嗦发抖的闵夫人,定定神,“你去劝劝你女儿,这次虽是委屈了她一点,但晚后就知道了。苏侯夫人要给她两个铺子,晚后过着自己舒服才是要紧的,她小不懂事,你一样一样给她说啊。你去啊。”
出得门来,却见长子又站在院里,更是气得全身发抖,“混账东西,你是挟持你爹?”
穆徽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孩儿是爹娘生养得,如何敢挟制爹爹。只是这事。要没白家亲事还好说……大妹妹小妹妹,这太不公了啊,爹。小妹独自在老家居住十年,都没怪过大哥一句,而今还要她出面给大妹妹顶罪,给大妹妹铺路……爹,我想了一下午,便是苏家再厉害,大不了我们回囊哈尔卫去吧,我们避开就是……”
穆宗一脚踹在穆徽肚子上,“孽障,回囊哈尔卫,回囊哈尔卫,你以为你想回去就回去?哪里已经是别人天下!一点事不懂,仗着你是长子,还教训你爹了。”又是一脚踹在穆徽肩膀上。“好,你是长子,我在你这个年纪,你爷爷已经去了,都是我当家了。我来问你,回囊哈尔卫,回去做老百姓,可好?”
“京城有多少世家贵族,有多少人才俊杰,结识一个便是天大的造化。何况还有白老爵爷……回囊哈尔卫,哪里来人提携一二。你再找一个白家似的妹婿试试?”穆宗看着微亮的天空,颓然道,“让绣儿认错,承认她和外人勾结,陷害妹子?你奶奶说得没错,你,你娘,你爹,成什么了?白家还肯结亲么?连带小二,又能讨到好去?小二认了,不过年纪小,脾气大,识人不清,算什么呢。徽儿啊,你还是太嫩,做人岂能只瞧书本……人家削尖脑袋也钻不进京城,你却为一时之气,要回去做个下九流、当个田舍汉。你,你对得起穆家列祖列宗啊?”
穆宗看着天空,左一些,便是对着白家府邸,气势恢宏,热闹非常。再左一些,是国子监,多少未来的朝廷大臣,中流砥柱正在那里学习。前一些,那是更高高在上的世家,百年,数百年,连绵不绝,令人仰慕。再远,再远些,便是煌煌紫禁城,天子居所……怎么可以,怎么放弃这一切,“若不是为你们,我何苦到处低声下气……”
穆徽顺着父亲的目光,再也没有争辩的勇气。
穆云舒看着窗外树叶摇晃,认认真真的数着叶子。
闵夫人心底本来就虚,断断续续说了半日,见小女儿偏着头不搭话,慢慢的流下泪,也忍不住哭起来,“云姐儿,是娘对不住你。”
“哪有此事,女儿是爹娘生的,也该报恩。”穆云舒已经压制住所有脾气,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腿上,低眉不看闵夫人。
闵夫人这才心中松快了一些,拉着穆云舒道:“乖乖,娘心底疼你,你不知道,当年你走,我饭吃不下,觉睡不好,瘦的人都脱型了。盼星星盼月亮似得才等你回来--娘这辈子就是太弱了。昨日你说娘的话,都对。”闵夫人艰难的说,“我惯常听婆母的,听老爷的,自己没个主见,我……而今想起来也是难过。”
见女儿低头看着手不开口,心中也是酸涩难当,“云姐儿,你,你怨我么?”
穆云舒终于抬起头来,闵夫人却立即躲开她清凌凌的目光。
“有些事情,我能想明白。生恩还不如养恩呢,我怎么能和大姐姐比。只是,能想明白,心中还是难受。如果大姐姐犯了国法被处死,娘能想明白,但心里不疼么?看着自己要被卖了,我心里不疼么?”穆云舒冷笑:“你是我娘,生我一场,要我去填宝贝女儿的纰漏,我应下了--就当还了母子情分。已经还了母子情分,你还能要我做什么?你还要我做什么,高兴起来吗?记得爹娘是如何疼爱我,姐妹如何照顾我吗?”
闵夫人讪讪的,“其实苏家……”赶紧住口,“晚后你就知道了。”
“我知道自己没有哥哥姐姐的福气,娘也不要自欺欺人。我难受得很。”穆云舒红着眼睛,“若让苏二娘气到诬陷我,都值得原谅,那我得用什么话来侮辱苏文楼,才能让人觉得苏二娘打死我都是该的?那样的女孩子,岂是恶毒卑劣可形容的。我这辈子还能过?为了给穆绣绫顶罪,让她嫁得好……娘你说句话。我还是那句话,怎么不让穆绣绫认账,出家弥补?怕她毁了,你就不怕我被毁了。偏心偏得都快出胳肢窝了,还要我笑嘻嘻说好?”
穆云舒抖着嘴唇,到底忍不住,放柔声音低声下气,“娘,我也才十二岁啊,你们想想我也才十二岁啊,大姐姐闯了祸你们都不忍心让她受罚,怕她过得不好。我一年来乖乖听话,不争宠不吵架,我也孝敬你们,你们也心疼心疼我。为什么要拿我去,为什么不拿她去?明明是她,是她的错啊。你们就要毁我一辈子啊?”
“女孩子出家……连你也,没好……苏家,到底是……”闵夫人对着苍白脸的小女儿终于说不下去,“你奶奶怎么肯,白家……那是我的肉,这也是我的肉……”抖着要去拉穆云舒,穆云舒收住泪,咬着嘴躲开。一双眼睛只是盯着,闵夫人终于又伤心大哭,跌跌撞撞的哭到修德斋,休沐在家的穆宗正要出门,看见闵夫人如此伤心,心中也是尴尬刺痛,怒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就这么看你难过,就是个不孝的。你也不用心疼她,死活随她去。”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娘让你弑君你去不去?”修德斋大门被一脚踢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面带讥讽的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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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今日下午。
苏太君气得全身发抖,指着地上的儿媳,“你,你竟然去穆家?你要穆小姑娘自己认错?”
柯夫人虽然跪着,脸上却没多少害怕,“那日太多夫人瞧着了,也没法子推脱。可若是穆小姑娘犯错在先,苑姐儿为弟弟出气,也是一片爱惜之心。穆家也乐意,她们应了,苑姐儿的事情就好过了。老爷也不必上门去给小姑娘下面子。”
苏太君一阵头晕,王氏急忙扶住顺气,对弟妹的厌恶遮也遮不住。“自作聪明。你以为这样……”
“你以为这样,苑姐儿名声就好了?就可以讨太孙欢心了?我告诉你,在她设计陷害小姑娘的那一刻起,她永远与太孙嫔无缘……不,瞧殿下的样子,她本身就无缘,除了出丑一无是处的东西。”苏太君缓缓坐下,靠着长子媳妇,半闭着眼睛,几乎已经可以看到熟人们轻蔑的笑容,“那天多少人瞧见了,若好好处置文苑一顿,或者还算了,你这一闹……”老夫人泪水缓缓落下,她的丈夫有着金子般的好名声,可偏偏在后人身上。苏太君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去给我准备诰命礼服,我明日就进宫。苏奉,先把她禁足。要是太子妃还闹,我便一头撞死不回来了。”
柯夫人惊得嘴都合不拢,膝行两步抱住老夫人,“娘,娘。请听我说,我们并未委屈穆小姑娘。我答应送她两个上好的铺子,还欠她一个人情。我只是为了苑姐儿,那是你孙女啊,你心疼心疼她吧。”
苏太君一脚踢开,“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应了你进家门。第二后悔的事情,就是把孩子让你养。第三后悔的事情,就是把管家权交给你。三件事,样样和你有关。”老夫人缓缓靠近柯夫人,“你是傻子,还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傻。人家都没脑子啊?你错了还继续陷害小姑娘……谁还敢娶苏家女儿,谁还敢进苏家大门。你要为了苑姐儿,我还有六个孙女。你给我走开,我头晕,我要被你气死了。”
看着苏太君声气都弱了,柯夫人只吓得发抖,还想说什么,已经被丈夫一把拖了出去,哭成一团,“苏郎,苏郎,怎么办?怎么办?”
苏奉全身无力,“谁让你去给穆家说,让穆小姑娘承认是她先辱骂楼哥儿的?谁给苑姐儿说她辱骂楼哥儿?还是她在我家指着我儿子骂?还是她给亭姐儿说了……你连亭姐儿也要拖下来啊?拿楼哥儿做筏子,楼哥儿是我儿你问过我一句没有?你就这么当妻子,你就这样当主母的?娘说得对。”苏奉越说越气,指着柯夫人鼻子骂道:“总是你不侍婆母,不守礼法,才教出这么个女儿。你想自个做主我不怪你,哪个当家主母没点心思,你也要有那份本事。这涉及家族名声的大事,你就这么不声不响,不把爹娘夫婿放眼里?何况此事!我还有几个侄女没出嫁,还有两个儿子一个侄儿没成亲,我真后悔。我对不起爹,也对不起哥哥。”
柯夫人急躁道,“苏郎!我只是让穆小姑娘认个错,她还那么小,怕什么?苑姐儿是你的嫡女,眼看皇太孙就要选嫔了,怎么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一是得在陆毓选嫔前把事情全部平息下去。二是想赶着苏奉上穆家门前把事情抹平。这几年苏奉待她已经渐渐冷了,不若从前温柔迁就。若苏奉再在穆家受些冷眼,只怕回来越发看自己不顺。“我给她补偿还不行么?两个铺子,晚后还……”
苏奉盯着妻子看了整整半刻钟,她居然还渐渐羞红着,一脸无辜。心中渐渐升起一种厌恶,仿佛才认识这缔结十多年的妻子。“苑姐儿是我女儿,我自然心疼。可这……若要人家姑娘自污,那得是何等恶毒何等刻薄,让人无法忍受,才能让人觉得苑姐儿,就算污蔑她,都是该的,都是给弟弟出气该的。这是要逼死小姑娘吗?我还想着家族名声……你……你倒闹得更大……你怎么对得起我苏家,敬天悯人的家风门规。”
苏奉头痛欲裂,“别人不是傻子。若苑姐儿要做太孙嫔,这事还得闹到陛下面前去,你以为这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陛下?平素瞧你为人还算大方,族中老弱多有怜悯,如何这事如此糊涂……”突然觉得无趣,自己选的好妻子。“爹临终前……”苏奉摇摇头,“我怎么有脸提爹呢。”
柯夫人看着丈夫缓缓离开的背影,心底真是焦急。她虽然出生不高,可十多岁就家族暴富,十几年来也是顺风顺水。女儿就是做错了,关键是被太多夫人抓住,要是平时可能还好一点。姐姐多次说了喜爱文苑单纯可爱,要文苑做媳妇,眼看就要选太孙嫔了,怎么可以这时候出事。柯夫人咒骂两句,出了事不想着帮忙,只会一味责备。“不行,我要去找姐姐。”柯夫人顺着侍女的手站起来,匆忙决定。
柯夫人换一身衣裳,趁着宫门还没关,匆匆坐上马车往端本宫求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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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翼县,今日下午。
陆毓踩着鲜血走出来。天空开阔,太阳近乎刺眼,他盯着太阳,哪怕眼睛痛起来也不愿离开,多么好的热度,多么好的明亮。
“殿下,去换件衣裳吧。”礼人有些畏惧的说。太孙现在有些事情,让他看不懂。更有些事情让他害怕,比如突然调集神威军,跑到京畿小县,将这个员外郎的庄子团团围住,一言不发就乱箭齐射,还有其他军队在庄子周围密集巡逻,四里外山脚的小庙宇布置了近百人……而太孙还没做错,庄子里面的抵抗完全出人意料,里面的百十人多是武林好手,还不要命,自己这边占了先机,带了两队弓箭手。冲进去的又是全副武装,每队配两把连发神机弩,每人一把上好弹药的火铳,战场操练出来的神威军,居然还死了一人,伤十多人,简直匪夷所思。殿下穿着熟皮战甲亲自督战。一口气冲到里屋,炸烂了墙壁,从暗室里面射死一个白胡子老头。速度好快,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的冲进去,那个老头已经升起火焰,烧了少量信封,好在大部分信和书页都被抢下来了。太孙似乎十分重视这些东西,让人装好保护好--可他从那里来的消息?
“换衣服?不,这种热度刚好。”陆毓转过头来,俊美的脸上带着扭曲又欢乐的笑容,一身黑色戎装沾满血的双手兴奋得微微发抖,突然仰天长啸,心底压抑的郁气喷涌而出。
一年来,自己小心翼翼,不敢出头不敢改变,连说话做事都尽量和前世一样,就是因为这颗钉子!这群不要钱不要命不要名不顾道义不管天下喜欢暗杀的疯子。
陆毓咆哮着,前世自己是无意碰巧,今生是处心积虑准备周全。终于拔出了,自己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殿下。”智令轻声道。陆毓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亢奋得如同嗜血的野兽。智令打个哆嗦,暂时不管如何跟皇帝太子交待,先将另一个消息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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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家。
陆毓看着跪在面前的穆宗,一路飞驰而来心中恨意翻腾,“杀了他,杀了他,统统杀掉!”辅翼县听闻苏家陷害穆云舒就已经暴怒,回来路上居然听到穆宗……穆宗!穆宗!!
但陆毓面上还带着微微的笑容,火光下,公子如玉,丰神俊朗,温和得几乎让人以为他是来宴庆踏青的。
陆毓微微扫了一眼诚惶诚恐的穆宗,惊愕的穆徽,萎成一团的闵夫人,傻傻站在一边的穆绣绫,哈哈一笑,弯腰将穆宗扶起来,温声道:“听闻穆翁长女勾结外人陷害妹子,要送回老家去?啧,这也太严了,到底是要出嫁的姑娘了,静修一两年,好好改过也就罢了。还有那个口出恶言的毛病,找个不挑剔的人家,没准还能嫁出去呢。”随随便便摸了一下,身上没带东西,手一伸,礼人忙递上一块玉佩,被智令打开,递了一个金锭。陆毓将金锭丢给闵夫人,笑道:“这是我给大姑娘的添妆。”
穆老夫人急忙道:“不是,我大孙……”
陆毓突然提高声音道:“不是大?那是做小?穆家大姑娘也是嫡女,就算犯错,给人做妾也太委屈了……也罢,既然老夫人都这么说了,到底家风清明,堪为表率啊。”
穆老夫人也觉得不对,还要开口说什么。穆宗连忙高声答道:“谢殿下赏赐。”口口声声大姑娘,勾结陷害,口出恶言,摆明了是知道怎么回事,穆宗也是官场混的,哪能不明白陆毓意思。
陆毓冷笑,吩咐礼人:“带些人去二姑娘院里,衣食住行都由你打点了。”看看身上一身血,有些犹豫,心中亢奋得不能自已,叹口气,压低声音对礼人道:“悄悄给二姑娘说,她的委屈,我都给她加倍找回来,自己好生睡,过几日我来看她。”自己往外走去,翻身上马往宫里去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礼人虽有些莫名其妙--殿下什么时候和穆二姑娘这么熟了?但他毕竟是太孙一手调教的,外人面前不伤面子。笑嘻嘻的指挥人去丹若苑,又令人去买卖日用品,食物、衣料……大辉从不宵禁,夜市辉煌,现在要买虽有些不便,也还买得到。自己则留在修德斋,倒不是不愿意去,而是,既然他家殿下要保护穆云舒,他自然不能落于人后。
“穆爵爷。”礼人笑的团团和气,压低声音,“你到底怎么想才能偏心到这种地步啊?大女儿欺负小女儿,大的不罚,反而惩罚小的?”
穆宗尴尬异常,未来得及开口,礼人又叹道:“人呢,说不是自己偏心的时候,往往就是知道自己在偏心,不然说什么说,是不是?”指指穆绣绫,“比如把大姑娘和二姑娘对调一下,二姑娘惹了祸,你会让大姑娘给她顶缸?比如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是大姑娘的错,我看你也没闹着要送庵子送白绫的?还有。”礼人声音更低了,“白家可没指着要大姑娘呀,我和白三挺熟的。人家可不怎么待见大姑娘,你是拉着面子,拖着人情都要套亲热。人家还觉得二姑娘明朗些,你是想方设法,骗人骗己也要压着骂着,啧啧,都是亲生的,怎么可能,二姑娘是捡的吧。”穆宗一张脸红得几乎发紫,礼人官位再低——可他是代表太孙在出气啊。话说,太孙什么时候和女儿这么熟了,那个孽障,居然一直瞒着爹娘,若自己早些知道,早些知道……何至于此!
礼人懒懒的伸个腰,看着穆徽:“可惜长策,唐夫子一年来颇为看重,给他讲理、讲义……而今被家人一拖累,你瞧,同样都是妹妹的时候,都没法秉公办事,怕麻烦,没担当,鼠目寸光和稀泥。要做了官,谁信他能遵循律法,正气凌然呢?可惜哟,这辈子算没了。”
“哎哟,穆爵爷,我可不是指桑骂槐。你可是,四~品~大员了,虽然是虚职。晚后在京中你的日子怕不好过。人就怕把别人都当傻子,苏姑娘脑袋,小有名气的,穆大姑娘呢……陷害妹子,还不可怕,那家没个吧害群之马呢?怕的就是家风不正,连根子都烂了。你以为拿二姑娘去填可以抹平,去,哈哈哈。把谁当傻子来着?你等着,闹这么大,苏家必定要上书请罪,你家呢……”礼人声音变得又滑又湿,几乎像一条毒蛇嘶嘶,“还没那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