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铁栅栏门,走出牢房,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排满了狭窄的监牢。
隔着一道道铁栅栏门,楚河看到,大多数牢房都还空着,但也有几间中,传出了隐约的鼾声。楚河不知道自己在修罗觉醒后,到底待在牢房里昏睡了多久,但根据其他这些倒霉囚犯的作息,他判断,现在应该是夜晚时分。
楚河一边摸索着前进,一边体察了一下自己的内息:在比武大会上的那次爆发以后,「修罗焰」便在他的丹田气海中沉寂下来,但每当楚河试图运转内息,这团修罗业火就会变得躁动不安,宛若一头将醒未醒的睡狮。
修罗。修罗鬼。楚河咬了咬牙。烧尽一切的梦魇。
掌门人告诉他,去乾州下禾镇找一个叫贺鬼头的修行人,说这个人可以帮他压制修罗。可楚河已经切身体会过,觉醒的修罗是多么狂暴、多么凶恶、多么……不可违逆。
——要压制这暴戾的鬼神之力,真的可以做到吗?
楚河不大相信,但他别无他路。
如果不能压制住附身的修罗,那么终有一日,他要么化作毫无理智的恶鬼,要么被痛恨修罗的江湖人千刀万剐。
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直到楚河已经开始怀疑这监牢的真实长度,一方黛紫色的天空,蓦然在他眼前显现出来。
那是鸿山门监牢的门户,差不多一米长宽的方形洞口。
整个监牢是在山腰上挖凿而出,基本上处于地下;正因如此,监牢洞口开在了楚河的头顶上方,正处在监牢走廊的天花板上。
本来,要爬出这毫无依凭、光溜溜的洞口,对于普通人来说十分为难。但楚河身为修行人,还是剑术登峰造极的剑圣,总不至于被这小小的一方洞口难倒。
楚河低喝一声,足蹬地面,便如被骤然惊起的沙鸥一般,轻飘飘跃出了洞口。
月明星稀,乌鹊低鸣。
夜晚的冷风吹来,让楚河昏沉的头脑略微清醒。尽管四下光线昏暗,但他还是很快就辨认出,这里是鸿山门中州宗所在的大鸿山山腰,而几天前那场比武大会,正是在山顶的平台上举行的。
当日的喧闹,如今已经一去不返,只剩下静谧而冷漠的空山。算算日子,比武大会结束之后,各大宗派大概都已经回到了天南海北的各自驻地,师父欧阳泓业,想必也和南山宗一起,踏上了去南方的归程吧……
想到这里,楚河忍不住鼻子一酸。
几天前,他是鸿山门的天之骄子,是南山宗引以为傲的少年剑圣。
今天,他是人人恐惧的修罗化身,门派视如敝屣的外道弃徒。
“掌门人……”楚河抬头望着山顶:那里,是中州宗居所的方向。
他不知道,为什么鸿山门的掌门人,一向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的洛远江,会突然向自己伸出援手;但他确信,自己不能辜负掌门人的好意。
“总有一天,我会净化掉身上的修罗鬼,光明正大地回归门派。”楚河的声音轻如蚊蚋,坚胜金铁,“总有一天,我会取回自己的身份,重新成为那个鸿山门的楚河。”
四下寂寥,回应少年的誓言的,只有寒鸦野鹊的嘶鸣。
不远处的山坡上,有点点橙红的火光沿着山路游曳而去。楚河知道,那是中州宗巡山的门人——鸿山门作为修行名门,根基深厚,即便是在这寂夜之中,对门派的保护也毫不松懈。
不能被人发现。楚河轻轻伏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长草之中。
即便为了避免唤醒修罗、不能使用真元,但楚河依然是只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的极道剑客,对自己内息的控制出神入化:楚河自信,只要自己屏息凝神,若非修为高出他两个境界,世上无人可以发现他的行踪。
首要的任务,自然是逃离这危机四伏的大鸿山。
楚河辨明了方向,避开山路,就隐身于草木之间,一路向山下走去。其间虽然偶有巡山者经过身侧,可夜晚光线昏暗、再加上楚河鼻息微弱,这些鸿山门人终究没有发现,前几天被门派囚禁的楚河,居然就隐藏在自己身边。
鸿山门的警戒,在山顶最密集,随着楚河渐渐接近山脚,时常可见的巡山者也变得稀少。楚河起初还甚是谨慎,但见守卫不多,也就越走越快,临近山脚,更是一路小跑,也不再顾及,是否要在草丛中隐藏身形。
现在的楚河,想的只是尽快离开鸿山门,离开自己的过去。
他已经不再是自己,不再是名驰武林的少年剑圣,而是修罗附体的诅咒之身。楚河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否则,师父欧阳泓业只是一个开始,终有一天,修罗鬼的业火,会一个接一个地吞噬掉他身边的亲爱之人——
“楚河师兄,走得这么快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瞬间使楚河僵在原地,缓缓转回头。
大鸿山山脚的桃花树下,白衣少女俏皮地朝他招了招手,浅笑嫣然。
“洛……洛诗师妹?”楚河愣住了,脑海也变成了那袭白裙一般的纯白。
“楚河师兄,晚上好啊。”洛诗朝他裣衽为礼,姿态优雅脱俗,几乎与比武大会那天一般无二,“想不到,真的在这里碰见你了呢。”
“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楚河开口问道,只觉喉咙干涩。
“如果我是来抓你的,那你,”洛诗歪了歪头,轻笑道,“那你跟我回去吗?”
楚河轻叹道:“你如果一定要把我关回去,楚河自然没有异议。”
“你没有异议,可是我有异议,怎么办?”少女笑道。
熟悉的话语,好像在不久之前,刚刚听什么人说过。楚河怔怔地望着自己这位青梅竹马的师妹,竟无语凝噎。
“傻子。放下你的心吧,我不是来抓你的!”洛诗看着楚河的呆样,轻嗔了一声,正色问道:“不过,楚河师兄,我想问问你,比武大会那天,为什么要不用真元、故意输给我?”
楚河抿了抿嘴,摇头道:“没什么,输了就是输了……这些年,你……你武功进步很大。”
“哦?我还以为,你不用真元,”洛诗眨了眨眼,“是因为怜香惜玉,怕身上的修罗鬼伤到我呢……”
楚河怔了征,随即醒悟:将自己放出监牢的掌门人洛远江,也正是洛诗的父亲:既然掌门人知道修罗附身一事,那么洛诗知情也在情理之中——
甚至,掌门人之所以网开一面,其中恐怕也少不了洛诗的恳求。
“你……你知道了啊……”楚河干笑了几声。
洛诗瞪着大眼睛,盯着楚河看了好久,才撇嘴道:“你这个骗子,瞒了我好久!你身上的修罗鬼的事情,昨天父亲已经对我说啦。我现下在这里,也是他叫我来,给你送东西的。”
送东西?楚河疑惑看了看洛诗:只见她端起一只长条形的麻布包裹,郑重其事交到了楚河手中。
楚河轻轻揭开包裹的麻布。宝剑「龙渊」就躺在其中,剑光冰寒,锐利而又亲切。
“剑客怎么能离了自己顺手的佩剑?”洛诗微笑道,“把你这柄剑从长老们那里要回来,父亲可是花了不少力气呢。”
“洛诗师妹……”望着这柄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龙渊剑,楚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替我谢谢掌门人。”
洛诗点了点头,又轻咬着嘴唇,低声道:
“楚河师兄,那天……比武大会那天……洛诗不知道修罗鬼的事情,对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请你不要在意……”
“你说了什么吗?我都不记得啦。”楚河笑着眨了眨眼。
洛诗白了他一眼,顿了片刻,终于微微躬身低头,轻声道:
“来路悠远,江湖险恶,妾身在此,望君保重。”
楚河肃然向少女点了点头,背起龙渊剑,深吸一口气,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微风乍起。满树殷红的桃花,如雨点般簌簌而坠,落在洛诗的发梢、肩头。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楚河走远,直到少年熟悉的影子,终于化作视野尽头的一个小点,两行珠泪才终于抑制不住,从她颊边滚滚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