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热风好似袭天的巨浪拍来,浪中席卷着荒原的红沙。
新城教堂的墙体应该是经过无缝与水磨处理的巨型石料,阳光映在上面,锃亮的像是刚被水洗过,流转闪眼的日晕,看得出亡灵们有精心打理,在一个干旱多风、满天尘沙的地区,超过两天不打理教堂就会变得灰蒙蒙了。
这座哥特式双尖塔教堂的主塔上立着等身高的玻璃沙漏,沙漏被两支机械手一上一下托住,机械手安装在双尖塔两侧镂出的圆形导轨中,它们在导轨中呈圆周转动半圈,就翻转了沙漏。
细密的白沙已经滴光了。
昨夜有亡灵想上去教堂转动机械手翻转沙漏,被张浮鱼拒绝后激动地喊着“你毁了我的一切”,就要冲上来和他拼命,刚上来就被远山教父一脚踹翻,阶梯分三段式,长达二十几米,约莫是摔的站不起来了。
远山教父踹完回头解释说这是值日钟楼和教堂的钟表维修师,修了一辈子钟,也翻了一辈子沙漏,估摸是出感情了,不要在意,继续说。
张浮鱼其实有点在意,那钟表匠战战兢兢的混在恶人堆里,似乎除了闷头修钟和翻沙漏混口饭吃也干不了别的了,一百年下来,人生的所有意义都寄托在了值日钟楼的那口大机械钟和新城教堂的沙漏上了吧。
之后他有飞速瞟一眼沙漏,夜里只看出轮廓,空空荡荡的沙漏倒三角玻璃面反射月光,在阴森恐怖的双尖塔衬托下,很有几分时间与死亡交织的静美。
太阳曝晒的审判台石面达到了50℃,宛如一个巨大的平底锅,站上面半小时足以把人煎脱水了。
张浮鱼坐在铜柱的阴影里,面无表情的说话,spw的时停时断时续,每停的长一点,他再开口时,声音便越发刺耳一点,直到现在,他每句话都是怪异的尖声调。
时间过去了一天半,张浮鱼的模样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上身是敞开的夹克,里衣被脱下,用尿打湿缠在头上,整条左手都被高温蒸干瘪了,弹腔里的肌肉萎缩发黑,手臂表皮脱水成一层松垮的蝉衣,皮下淤积大块大块的紫黑斑块。
枯黄的皮肤也晒出了大片的紫红,后背凸出的肩胛骨犹如两把弯刀,胸前十二对肋骨清晰可见,像只栩栩如生的蜘蛛撑起了他的胸膛。
他本是有几分富态且白净的。
前方远山教父坐在温夫椅上,保持着用手绢漫不经心擦拭黄铜怀表的姿势。
气氛看似和平——这是张浮鱼咬牙拼出来的和平,昨天远山教父暴晒了他整整四个时辰,烈日下高达60℃的铁穗枝几乎要将他烫熟,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水分都被蒸出来了,化作黏满全身毛孔的细密盐结晶,他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了四个小时,硬生生烧光了远山教父的孢粉,蒲公英绒毛一般的孢子雨下的纷纷扬扬,被风吹向远方。
然后远山教父就变得非常好说话,打打杀杀绝口不提,一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大家其乐融融的坐下来听故事。
张浮鱼偶尔卡壳或磨洋工,远山教父都装看不见,只是拿出怀表来擦拭,实在过分才催死兆或依耶塔上前。
死兆脾气臭,生前作为温党的党风室主任,执掌作为肃反部队的纠风士,它的首要任务就是铲除作为和党党鞭的远山教父,要不是十次郎死了博城大乱,远山教父展现出非凡的魄力,以一己之力强硬接管和党,并力排众议与温党合并,促成了今日的五人议会,与远山教父斗了十几年的死兆说什么都不可能和它达成和解——死兆玩脑子确实是玩不过远山教父,所以恨极了它。
远山教父不敢多催死兆,相较这大权在握的温党人屠,还是怕死不敢参与党争的风俗店老板娘依耶塔比较好欺负,依耶塔能当选纯粹是意外,因为她够怂也够漂亮。
可远山教父也要好催歹催,依耶塔才不甘不愿的起身,像一个怯生生的女孩,手捻桃心封口的信缓步走来,走的慢就算了还不点火,不点火的亡灵本质上与一打就散的骷髅兵无异。
依耶塔哪敢点火,时停时根本没办法自主点火熄火,全看张浮鱼哪时口误,他上回坚持了四个小时才失误,远山教父能撑住是因为它是后勤总管,几十年来光在镇压同胞了,镇压同胞也用不上燃烧颅火,孢粉囤的都要满溢出来了。
这次假慷慨的来主持审判,无非是吃的脑满肠肥,新孢粉要把老孢粉从骨孔里挤出来了,与其白白浪费不如烧掉送人情。
但人情也有限度。
要是不能在一分钟内拿下张浮鱼,远山教父就会被一招打飞老远,其余亡灵上不上无所谓,张浮鱼被制服它才会重伤归来,必要时还可以断上一两根肋骨。
如果贾哈都被打趴了,博城有很大概率当场宣布解体,所有亡灵开启死亡道具竞赛,跑得慢的拾起各种道具甚至抄枪瞄准跑得快的,而膘肥体壮的远山教父绝对是人群中最野最疯的那条狗,结果这诡异的时停硬生生烧光了它的孢粉,想熄火没法熄火,想认怂没法开口。
千万家财一朝丧尽,何止一句“心如刀割”能形容。
要说对付时停的办法,倒也不是实在找不出,张浮鱼不可能一直维持时停,几秒钟足以远山教父捏碎他的喉咙,可万一他还能说话呢?
博城里关押着几个巨颅生命,它们都需要用严格的工序来杀死,《王府喉掸》里提过宫庭御菜的豪奢,像一道荷花莲蓬鸡,按宫里的做法就需要整整三十九道工序,杀死这些巨颅生命需要的工序不比那道荷花莲蓬鸡少,而这些工序往往不过半,行刑手就已在那恐怖的画面与精神刺激下发疯。
博城有顶尖的行刑手,心坚如铁,能送入地狱的都归地狱了,活着的都是“工序失传”的,就像那些只存在县志中的名菜,其味之美犹有文字,工序却早已失传,别说博城亡灵,这些“工序失传”的巨颅生命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弄死自己。
像那位在粪池中生活了几十年的巨颅生命,它比任何人都要渴望杀死自己,一年平均提出上百套工序,博城杀它都杀吐了,十多年前终于彻底的失望,再没来看它。
谁能保证张浮鱼不是这一类的巨颅生命?
博城能活到今天的,哪个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哦对,贾哈不是,但三位白袍显然不可能和这条小章鱼赌命,一旦燃烧颅火被时停了,章鱼失去的只是口水,它们失去的可是理智啊!
那么坐着不动就好了,先等等看,看他会不会饿死渴死晒死冻死声音说哑,亡灵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张浮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干燥到一舔舌头就黏住了,指宽的创口中结着暗红的血痂,如同将他的下唇斩成了三截。
故事已经说到剑仙与骨妖决战紫禁之巅,他本想安排一个叫“克图格亚”的大内总管在旁震惊兼解说招式,想想还是算了。
剑仙的所有剑下亡魂都被他冠上了克系邪神之名,但理他的从来只有亡灵。
亡灵耳中剑仙的剑下亡魂从来都是水煮鸡、烧花鸭和酱猪肘一类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一个厨房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一部分理解能力不大够的亡灵们非常钦佩他能把厨子烧菜讲的这么波澜壮阔,这就是所谓的异域风情吗?厨房叫做江湖,鸡鸭牛羊叫做江湖客,厨子也可以这么浪漫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骨妖一记……”张浮鱼猛烈的咳嗽起来,他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前方,拼命抑制住咳嗽,三团模糊的白影纹丝不动。
他时停时双眼正对着太阳,暴烈的阳光在他视网膜上灼出了巨大的紫黑色斑块,换作普通人早已永久性失明了。
张浮鱼没失明,但也没强出多少,现在即使有人凑到他脸上,他都看不清长相,世界在他眼中好似一幅冷抽象派的画作,阳光下坐姿各异的博城三大将,在他眼中只是柠檬黄的大色块上立着三条白色块。
坚持的希望在哪呢?张浮鱼不知道,他只是感觉心头有一口气梗着,一部分气是在针对亡灵,他一肚子委屈满胸膛愤懑,老子是掘了你们祖宗的坟啦硬要杀我?同归于尽不了,老子也不遂你们的意,看爷不好好折磨你们。
他不是很清楚远山教父为什么认怂,但看得明白,它们害怕点燃颅火时被时停。
夜里他还想阴远山教父一次,装作说不出话来,但远山教父二话不说直接下去拿了把猎枪,对准他就开了一枪,幸好没打中,吓得他赶紧开口。
对亡灵的怨恨其实只占那么一点,更多的还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再不开口,博城三大将就要上前了,张浮鱼不敢让三大将靠太近,他在心中措辞着情节正想开口,可这次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喉咙中像是梗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挤出的都是动物一般的呜咽。
脑中有洪钟震鸣,他失声了!他试想过这一幕很多次,但真正到来时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怎么啦?”依耶塔不乐意了,“架还没打完呢。”
张浮鱼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他看看方桌,再看看前方的白袍,右手撑在扶手上,试着起身,差点整个的栽倒过去。
远山教父停止了擦拭怀表,张浮鱼站的很狼狈,但他鼓足最后的力气,一脚踹翻了方桌,既看不清前路,也分不清高低,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在这个相近颜色的事物都黏连成了一团的世界逃亡。
忽然一脚踩空,下面是阶梯,他已经逃到审判台的边缘,慌乱下他用唯一能动的右手去撑,喀嚓一声,巨大的力道折断了腕骨。
张浮鱼的头狠狠地撞上阶梯,翻了一个跟斗,背部摔在阶梯角上,几乎磕断脊椎。
他疼的弓成了虾米,紧接着不受控制的呕出一大口黄液,那是胃液和胆汁的混合,猛烈的撞击还引发了轰炸式的颅鸣。
张浮鱼难以思考,身体更是近乎散架,只能动动手指,但他还是坚持着,蠕动到阶梯中央的斜坡上,用力一滚,长达二十几米的坡道,他就这么护着头滚到了底。
背部火辣辣的痛,所有脓包都被挤破了,腥臭的脓液涂满了夹克,张浮鱼好半晌才抬起头,满嘴的鲜血,牙齿被磕断了两颗,透明的液体从他的鼻孔中流了出来。
“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呢?”一个声音在张浮鱼背后叹息,抓着他的后领,将他拎了起来。
远山教父将张浮鱼转了过来仔细打量。
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失焦,幽绿的瞳孔上蒙着一层乳白的膜,呼出的气息极为微弱,胸口要很久才起伏一次。
“真惨啊。”远山教父摇了摇头,拎着他走回了审判台,站在铜柱旁点火又突然熄掉,试探了好几次,终于确定章鱼是真的没法开口了。
张浮鱼只是在沉默的、微小的挣扎,狠狠地瞪着眼前模糊的白影。
“这么顽强干什么,你看看你,眼睛要瞎了,皮肤晒溃烂了,左手也坏死了,知不知道你鼻子里流的是什么?是颅骨开裂鼻漏的脑脊液。”远山教父说,“痛觉是不是越来越微弱了?看样子脊椎也被摔断了,我毕竟是个人道主义者,如果你好杀的话,我争取让你死的痛快一点。”
“啊——我还想听后续呢。”依耶塔抱怨,“怎么才讲了一天,我以为至少有一个月来着。”
台下居民显然也很不满意,尽管它们从没打算放过张浮鱼,但也不介意他多活几天。
“已经拖够久了,行刑吧。”远山教父点燃了颅火,一步步上升。
居民的叫嚷掩盖了枪声,黄铜子弹旋转着撕裂空气,钻开了白袍的连帽,打在远山教父的后脑勺上,它猛地踉跄了一下。
广场瞬间鸦雀无声,只听见子弹落地叮当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