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白的亮眼,阳光毒辣的炙烤着大地。
时临正午,肮脏的小街被阳光晃得一片灰白,在街道两侧,充斥着低矮的茅屋和细密的小巷。原本不宽的街道上尽是胡乱堆砌的杂物和垃圾,细细一嗅,可以清楚得闻到空气中那种烟草,粪臭和柴火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人们步履匆匆的在街上穿梭往来,每张面孔上都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全然没有一丝鲜活的氛围。
金蝉子手握九环锡杖在街上款步而行,自从进入这个小镇之后,在他的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这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压抑的环境,更是因为他在这些人的眼中,看到了的是一种可悲的麻木不仁。
人们看到他的时候,眼神中总是会划过一丝胆寒的神情。无声中,这一途走来,在金蝉子的身前,始终被避开一道宽有半丈的空地。
在他身边,小柱子背枕着双手,亦步亦趋的跟着金蝉子,在他的目光中,始终都怀着一种戏谑。
一个时辰前,金蝉子提出要前往镇中看看。他想要知道,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竟将他心中神圣的大乘佛法用以愚民和敛财,在灵山修行的这百年里,他从未听说过西天佛国以任何形式向人间索要贡品,哪怕是有很多机会。
自进入普什卡小镇以来,这里的荒芜和破败尽收于金蝉子的眼底,而随着向城镇中心越走越近,空气中蕴含的烟火味也随之愈来愈浓。金蝉子不禁皱了皱眉,他看到在城镇的各处,几乎没有任何植物,入目的皆是荒芜破败。在他身旁的小柱子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他嗤了一声说道:“这里向来都很少生长草木的,哪怕是长了,也会被砍伐了去。”
“那些草木被伐之后,用以何种用途?”金蝉子不解道。
小柱子没有回答他,当他转过一道狭窄的小巷之后,他将手遥遥一指说道:“玄奘大师自己看吧。”
金蝉子转过墙来,登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这是一大片平旷的洼地,洼地足有百丈见方,在洼地之中,林立着数百座烟云滚滚的砖窑,这些砖窑有大有小,通红的炉膛如繁星般明灭闪烁,在洼地的一侧,立着一座油布撘成的工棚,侧耳细听,不难听出工棚中细密嘈杂的捶打声。但是,最令金蝉子注目的,是在工地中央,立着的那座巨大琉璃雕塑。
那座雕塑高有三丈,占地五尺见方,整体造型呈八面分布,其上雕刻着华丽纷繁的梵文和佛像,而从中隐约可见的火门不难看出,这是一座巨大的长明灯,而这座长明灯尚未完工,只完成不到六成。
“这就是琉璃盏。”小柱子说道:“此物是那些狗官和恶僧督造的,现在全镇的人都在这工地上忙活着,搞得我们这里连生活都很难继续下去了。”
金蝉子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他举步向前,慢步走下了工地。
三五成群的汉子围在砖窑边上续柴鼓风,他们身上的汗水在火光的映照下,把他们的身躯勾勒出闪烁的曲线,在他们有力的臂膀间,炉膛里的火焰熊熊跃动。
烟云缭绕,盘桓在小镇的上空,将天空熏染成沉重的铅灰色。
金蝉子心内好奇,他走上前去,只见在炉膛中的火仓里,许多晶莹的砂砾正在火焰中以极慢的速度熔化着。那些砂砾呈现出一种瑰丽的青棕色,砂砾在烈火中慢慢熔融,透过明亮的火焰,可见融化的砂浆在烈火的映照下,迸发出夺目的彩光。石浆顺着管道缓缓淌出,一滴一滴的落在砖窑外盛满水的冷却漕里。
每一滴琉璃浆的落下,都带起一大片嘶嘶啦啦的白雾。冷却过后的琉璃珠最终滚落进模具里,晶莹剔透。
金蝉子静静的站在一旁,他看到在一刻钟的时间里,这不足指甲大的模具,竟没有被滴满!
琉璃者,乃佛家七宝之一,似水如玉,罕贵胜金。
小柱子走上前来,他有些沉重的说道:“这就是制造琉璃盏的原料—琉璃母,我们采用的古法琉璃制作工艺相当复杂,火里来、水里去,要几十道工序才能完成,而这最初的烧制之法,就是将琉璃砂烧制成琉璃母。琉璃母而后的锤炼制作相当费时,有的光制作过程就要十几二十天,而且主要依靠手工制作。当中的各个环节的把握相当困难,可以说是一半靠技艺一半凭运气。”
“不光如此。”在他们身边,一个年轻工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抬起头说道:“仅是琉璃母出炉一项,成品率就只有不到七成。更关键的是,古法琉璃不可回收,不象金银制品,也就是说在整个制作过程中一旦出现一点点问题,数十天、几十道工序,多少人的努力就立刻付诸东流。”
金蝉子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的头颅沉重万分,怎么也难以抬起来。
那汉子一把揽过小柱子,爽朗的大笑道:“你小子今天不是不上工吗!怎么又跑回来啦?”
“还不是为了这个和尚。”小柱子用头指了一下旁边的金蝉子说:“我父亲信佛怕是有些痴了,遇见个和尚都能当成活佛来拜。”
“你这没口德的小子!”那汉子抬手给了小柱子一个爆栗,他放下手中的风箱柄,走上前笑着说道:“大师器宇不凡,不知大师从何而来?”
眼前的汉子眼神澄澈真挚,在他的目光中,金蝉子心中不知名的愧怍不觉少了几分,他合手说道:“贫僧玄奘,是个挂单的行脚僧。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我叫周原,叫我周工就行,别施主施主的叫着。”周原笑着说道:“在我们这儿,有人一叫施主,准没啥好事。”
他的话引来身边的人一阵大笑,可金蝉子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不难听出在此地民间,僧人究竟有多么声名狼藉。
这时,一旁走过来一个人,他笑着对周原说:“周大哥,嫂子给你送饭来了!”
周原闻声一喜,他赶忙在一旁的大手巾上用力蹭了几下手掌,接着快步走了出去。只见在不远处,一个妇人正端着一个小竹筐笑盈盈的走来。
那妇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岁,她虽然生的很普通,但是笑起来很美,尤其是那对酒窝,就算嘴角微微上扬,酒窝都清晰可见。她挺着大肚子慢慢走来,看来已经是身怀六甲。
周原快步走上前来,他接过那妇人手中的竹筐,眼神之中尽是宠溺。他笑着说:“娘子,你大着肚子,在家好好养胎便是,不要再为我来工地上啦。”
那妇人笑着点了一下他的鼻头,她笑嘻嘻的说道:“你这家伙像头笨牛似的,若不是我送饭来,怕是你到了下午,还记不起吃饭来哩!”
周原嘿嘿的笑着,他端起小竹筐,揭开里面盖着的花布,顿时,面食的清香味道,盈满四周。
“今天给你蒸了你最爱吃的花枣馒头,还做了几个小菜。”那妇人的笑颜中满是关切。周原如获至宝般的捧起一个花枣馒头,狠狠的咬了一大口,他一边嚼一边说:“香!香!没核的枣子!”
他含糊不清的话语逗得他妻子一阵娇笑。但是,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暗黄衣衫的人走了过来,他看到周原和他的妻子后,眼眉一挑,大步走上前来。
这人身高不足五尺,矮小精瘦,一头短短的头发上抹了一层厚厚的油,在阳光下油光锃亮。在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卷起来的皮鞭。
他迈着方步走过来,手指着周原厉声质问:“是谁让你吃东西的!”
听到这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周原不禁怔了一下,当他看清来人时,他笑着躬身说道:“原来是郑一文郑监工,小人的娘子邵氏方才给小人送饭,小人嘴馋吃了个花枣馒头,还请监工大人原谅。”
“嘴馋!?”那郑监工吊梢眉一立,他大声喊道:“我看你这分明就是在偷懒耍滑!我告诉你,员外老爷有令,后天琉璃盏必须要完工礼献佛国,如若怠慢了工期,我要你们全部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鞭子,嗖的一声挥了起来,一下子就将周原手中的小竹筐打落在地。小竹筐摔在地上,雪白的花枣馒头从筐里滚了出来,有一个花枣馒头滚到了那郑监工的脚边,那郑监工狠狠一脚,把那小馒头踩进了土里。
“你!”周原立时怒容渐起,一旁的人见势不好,赶忙上前七手八脚的将他拉住。小柱子一边拽住他攥紧的拳头一边大声说:“这郑阎王是官府钦定的督工官差,也是出入高老庄的红人,咱拧不过他的,周大哥千万别冲动啊!”
郑一文冷哼了一声,他冷笑着说道:“在这儿,高老庄和官老爷就是天!你们这帮草民给我把狗眼睁大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忽的一声,他一把拽住了周原的领子,周原一个措手不及,被这郑阎王一把摔倒在地。
接着,那矮小的郑一文翻身跨在了周原的身上,他挥起拳头,劈头盖脸的向周原疯狂打去!
一时拳击在肉体上的噼啪声不绝于耳,郑一文瞪着一双小眼睛,满眼都是凶戾的笑意。他的拳头歇斯底里的砸在周原的面颊上,周原虽然用手竭力挡着自己的面门,但是依然被几下未挡住的拳头打得口鼻淌血。
“住手!住手!别再打了!”一旁的人见势不好,慌忙上前拉开二人。此时周原已是满面是血的躺倒在地,而郑一文在被人们拉开后,他冷笑一声,对着倒在地上的周原脸上啐了一口口水。
周原的拳头始终攥着,在他的手背上,青筋条条暴起,可他始终没有反抗,哪怕是他在体型上完全可以打瘫眼前这个矮小的官差。
“夫君!”周原的妻子邵氏惊叫一声,她不顾自己有孕在身,急忙蹲下身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周原。滴滴鲜血和着泪滴,浸透了她的衣裙。
“你们这群贱民给我记着,我可是认识员外老爷的人!”郑一文大笑着吼道:“以后你们这群贱民见了我,就要像看见官老爷那样!如果再有不敬,休怪我……”
倏忽间,他的话语哽住了,他的脸色立时僵了下来,在他的眼神中,划过了一丝恐惧的神色。
只见在众人身后,一个铁塔般的身影,款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