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严方任都再熟悉不过,十几年来从未忘记。
纸上亦炎苏的笔迹拼成了几个名字,其中一个正是噩梦里困扰严方任多年的竹林少年的名字。还有几个多年来曾被他帮助或者是与他交心成友的人。他们被放在共同的一张纸上,严方任唯一能想到的共同点就是,这些人最终都直接或间接惨死于惊风阁之手。
他不知道天地无一如何知道这些无名之人的,也不知道天地无一的用意,只是怔怔地盯着名字出神。
身后车帘动了动,严方任回过神来,忙把纸条收好。薛琳琳掀开车帘,委屈道:“严哥哥,我没人说话好寂寞,你陪我说说话吧。”
严方任这才正眼看薛琳琳,虽说是薛琳琳自己坚持跟上来的,但一路上也压抑自己的大小姐脾气,鲜有抱怨。能看出来她每天都有尽力收拾自己,奈何条件有限,人看起来还是比出发时憔悴了些许。严方任心里软了点,声音也略略放低:“何以言之?”
薛琳琳小声说:“其实父亲一开始并不同意我出来,是我求了他好久才答应的。”她说到这里,小心地抬眼望向严方任,怕在严方任脸上看到对她的轻浮的嫌弃。而她只看到自己的倒影被温柔地囊括在严方任琥珀色的眼眸中。
她稍稍放了心,继续说:“这门婚事,也是我向父亲磨了几个月,父亲才去跟第五堂主提的。”
然后第五荣问都没问过严方任,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喜欢严哥哥几年了,非严哥哥不嫁。严哥哥如果眼里只有我,哪怕只有短短一瞬,我就满足了。但是严哥哥一路上总在看那位叫谁来着的……”
薛琳琳絮絮地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倚在严方任肩上睡着了。
换做别人,被一个大小姐暗地里倾心,怎么说也是会高兴的。而严方任不高兴,相反,薛琳琳言辞中的殷殷情意让他压抑害怕。
严方任听她呼吸渐渐放轻,眼中的光华慢慢褪去,轻手轻脚地把薛琳琳挪到车厢里放平,盖上毯子,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薛琳琳再醒来后,觉得自己讲了那么多不知羞的心里话,特别不好意思面对严方任。严方任却神色如常,待她与之前别无二致,薛琳琳不由感动了一阵。
路上偶尔会收到三奇青的信,薛琳琳也会收到母亲寄来的家书。收到信的当晚,严方任就会就着火光把三奇青的信反反复复读几遍,都是些中原和三奇六仪堡的琐事。有时三奇青话多,连晚上家门口看到只野兔被他抓来烤了也要写。严方任很喜欢读这些小事,每次都忍不住笑。而薛琳琳一般也坐在火堆前读家书。看到一些母亲写的有趣八卦时,也会念给严方任听。只可惜,这样悠哉的晚上不多。
惊风阁也会有密信寄来,那就等不到晚上再闲适地看了。从密信里看,江南大大小小的势力都参与进寻觅新代巫王和花万转的竞争中。降襄山庄明面上没有动作,但暗地里也在探查。坎水宫和几个小帮派为了一点线索起了冲突,把那些帮派都连根铲除了。惧于坎水宫的发难,规模稍小的帮派,比如茜草帮,纷纷和其它势力抱团取暖。
不过,尽管大家都很努力,他们也什么都没找到。
而严方任探寻了大大小小好几个亦炎苏的住处,要么是被机关阻拦在外,要么和落星城差不多,就算找到点有价值的信息,那也和花万转或瑞安澜没有半毛钱关系。反倒是严方任手上的纸条越来越多,纸条上的名字在严方任生命中出现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好像早就猜到了他的前进路线一般。
纸条上的有些名字其实严方任已经没有太多印象,然而那些尘封的血腥记忆都被纸条一步步揭开。严方任夜里睡眠愈发不安稳,噩梦内容已经丰富到可以赶集。梦中残破的人们轮番上场冲他哭诉苦痛,责骂他的无用。即使他早已习惯半梦半醒地过夜,但一直被噩梦缠身还是让他精神萎靡了许多。
噩梦总是与惊风阁脱不了干系,以至于有一天收到惊风阁的密信时,他看到惊风阁的印章,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滚,扶着树稳了半晌才把恶心感压下去。
薛琳琳眼见他精神不振,在给母亲回的家书里饱含担忧地提起此事。她母亲无意间跟薛老提了一嘴,被薛老记在了心上,觉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到怠慢吃了苦,之后又若有若无地向第五荣暗示严方任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严方任收到一封第五荣的亲笔信,信中先是关切地询问他“是否身体抱恙,可还习惯中原的气候”;转而又教育他“薛大小姐才貌双全,家境殷实,两人的婚事对惊风阁和薛家是双赢的选择”,就算他有什么不满,也不能辜负第五荣对他的期待,“要以惊风阁的利益为第一优先”;最后严厉地让他“听话。小心狡诈的天地无一,有情况定要通知第五堂,不可有所隐瞒”。
读完这封言辞恳切又夹枪带棒的封信后,严方任感受到了第五荣的不满,尤其是看到“听话”二字后,不由惴惴不安,撑着头深刻地反省自己。虽不知天地无一为什么要关注他这样的小人物,但天地无一选了他意料之外的一处软肋施压,一时间打碎了他的防备。为第五荣披肝沥胆,为惊风阁竭尽忠心是他的本职所在。先前的那些事,他无法理解,但第五堂主和阁主做出那样的决策一定有他们的用意。
不过他还是隐瞒了纸条的事儿,以免第五荣多想。
他觉得自己跨过了心理上的坎,生理上也恢复了正常。噩梦却不听话,并没有放过他的迹象。
而薛琳琳只看到严方任白天的状况有所好转,没想到自己与母亲讲的私房话被七传八传引起了第五堂主的注意,竟然起了正面效果。她不由地更加勤快通报严方任的情况,无意间让第五荣事无巨细地了解了严方任的动向。
严方任出于礼貌,也不好管她家书都写了什么,每次只能在收到第五荣亲笔信后绞尽脑汁反省自己把第五荣安抚下来,晚上又做大量无用功暗示自己不去想那些噩梦,结果适得其反。他精神长期高度紧张,晚上睡眠不足,白天一方面亢奋的毫无破绽,一方面又因自己温和的性子拼命压抑由疲惫而生的暴躁,整个人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