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琢听了“替身之说”,有一种意外挖掘到秘密的兴奋感。这也解答了她原先的疑惑,为什么阿敕与皇帝会长得如此相似。
回到住处后,她把事情记到纸笺上,准备放到宝贝匣子里。
但她原想把它和神策令相关的纸笺放在一起,翻了翻没有找到,觉得可能是归类的时候归错了,一时也懒得去找。草草把这张搁了进去。
隔了两日,贤庸忽而来了。他执着拂尘,没有表情的面容上眼睑微微一掀,须臾又垂下来,道是:“纳乌国新进了一样火器,陛下欲让乌美人陪着试试手。”
宝琢的眼睛瞬间亮了,“陛下还记得呀。”
上回向他讨的时候,他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儿,后来又岔开了话题,她只当他不在意。
贤庸皱皱眉显得不懂她的意思,但隐藏的很好,并未被人看出。
往打靶场赶的时候不凑巧,在御花园里遇上了崔皎,像是要往霓裳舞馆的方向去。她又换了一身没见过的新衣,胭脂红裙,五彩线绣的对雉花纹,华丽耀眼,像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看见宝琢时,下巴一抬,骄傲又高贵的样子。
宝琢换了一身儿胡服,蹬着长靴,精致繁复不在她之下,窄身条儿更显得俏丽明媚。按理宫中是不许穿胡服的,但私下里去打靶不碍着什么,贤庸揣度着陛下的意思,便没有加以阻拦。
既然遇见了就要打招呼,崔皎主动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笑说:“哎呀,你这样,倒是让我忘了你那天被鸟啄得灰头土脸的样子了。”
“好看吧?”宝琢挺得意在她跟前转了个圈儿,“要去靶场,特地穿的。”
崔皎瞪她一眼,真是听不懂人话,不知道自己在嘲讽她吗?!
她看见贤庸的时候就知道是陛下召见了,再听见要去的地方,很快就想到了贡品那批火器。她自听说起就很想试试,可近来连陛下的面都不得见,更遑论提要求了。
心里嫉妒,不自觉咬了牙说:“有本事参加牡丹宴‘斗艳’的时候你也穿这身儿去,跟我显摆什么!”
牡丹宴的斗艳环节宝琢是听说过的,说白了就是美人斗舞,大玄的风格一贯是热烈开放,在公众场合比试任何项目都很受人欢迎。既然是牡丹宴,斗艳这个环节切合主题,往年备受期待。
公众场合穿胡服当然不行,但——
“谁说我要参加斗艳。”宝琢眨了眨眼,“我才不在大家面前跳舞呢。”
崔皎嘲讽:“你难道学了大乾的规矩?什么女子要贞静温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我害羞。”
“……”
“不和你说了,我要赶路呢。斗艳什么的,你加油哦!穿这身不错,红色适合你!”
崔皎脸一红,见对方转身就走,招手“哎”了一声,可惜没叫住,只能看她跑远了。
真是的!
她咬唇神色纠结,她说的加油……是什么?
靶场位于一片开阔的草地,原是射箭用的,这次用来试火铳,底下人就把靶子移近了,毕竟圣上往常用的弓射程比它还远一些。
大玄历史上很早就有火铳出现,因是铜制,普遍称作铜火铳,后来又有了铁火铳。纳乌进贡的这个稍有不同,器形偏长,有握柄。小楼不知道,以为是新鲜东西,其实纳乌的长火铳也不过是偷学仿制大玄的,只是他们胆子大,又有几分挑衅的意思,竟是呈贡了上来。皇帝拿它给女人比赛当奖励,就是表明了压制和回讽,学不到精髓,火力不够,至多是让身娇力小的女子用用罢了。
此刻他手里握着这长火铳,填充了铁丸,微眯起眼对准靶心,专心至极。
宝琢让婢女去凉棚里等着,独自一人走近,欣赏他专注的姿态。果然不管什么时候,认真的男人最帅气。他笔直有力地站在那,举起的手臂即使藏在锦衣之下也能感觉到微绷,盯住目标的眼像寻到猎物的猎豹,只要时机一到,立刻就会扑上去撕咬开猎物的血肉。简直叫人怦然心动。
她就站在他左后方,见他开完一枪,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管身,忽而玩心大起在他右肩拍了一下。
宗策下意识地向右后方回头,引来她一阵开怀大笑。
“陛下上当啦。”
他这才转到左边,视线放低,正撞见她笑弯起眼儿的模样,放肆又灿烂的笑,像大玄天空的艳阳一般。
宝琢笑完揉了揉腮帮子,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只好咳了声道:“陛下这就教我吗?”
他轻“嗯”了一声,先教她怎么持握,再说如何瞄准、如何点燃引线的经验。宝琢听得一头雾水,扣扳机打靶她会,点引线?让她想到了小时候放烟花,“啪”一下蹿上来,确实和开枪很像。
见她好像在惊住了,他挨近了笼住她的身形,气息拂在她耳边:“别怕,手拿稳,我先替你点引线,你试试看什么感觉。”
宝琢猛点了点头,就这样手把手开了一枪。她准头瞄得好,让人去看了环数,十分接近靶心,她顿时眉开眼笑,撇开他要单干。他笑笑退到了一边,抱臂不说话。
只在她越玩越顺手时,突然问:“想不想试试活靶?”
“嗯?”宝琢侧头。
宗策给宫人使了个眼神,对方立刻一阵小跑,拖了一笼子鸟出来,又从中捉了一只十分特别的。那鸟的大小与麻雀无异,体态纤小,乍看并不起眼,但由细观之,会发现它羽色鲜丽,浑身由黛青、雪白两色组成,加之背上像泼了朱砂墨,亮艳极了。
她见了脱口而出,“朱背!”
他神色不变:“认识?”
“狩猎时攻击我的就是它!”
那次回去后她与山薇、小楼提起过,因为形态特殊,描述起来很容易,小楼一听就说出这鸟名来,全名朱背啄鸟,是乌戎独有却罕见的鸟种类。听他道一句“正好给你自己报仇”,勾得她跃跃欲试。
但活靶不是这么好打的,第一次理所当然地射空,鸟儿没逃走,被脚上缠的银丝线扯了回去。
朱背鸟飞在高空中,腹部的雪白如一片云,本就难以追踪。
第二次依旧不中,第三次,第四次……宝琢手都酸了,但她性子里有几分执着,越做不到,越想完成好,玩到铁丸见底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看的人忽而捉住她有些发抖的手腕,低声道了句“拿稳了”。
鸟翅扑棱棱地扇飞上天,随着“砰”地一声,直坠而下。
宝琢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从手臂到指尖都在轻颤,连指头合拢都无力了,但她不叫疼,左手给右手揉捏着,桃花眼里漾着笑,玩得很尽兴。
直到底下人把那只朱背鸟呈上来的时候,弹丸深嵌入白雪一样的腹部,露出一道口子,她眼尖,看见一根细线从里面探出来,连忙和他说:“陛下,这里有东西。”
宗策勾着唇,眼中却无笑意,“你去看看。”
“我?”
她感到莫名,不过她好奇心重,没察觉什么不对,就用手帕将那根线扯出,这一扯,把里面卷好用特殊材料封塑的纸笺也扯了出来!
什么鬼……
她惊呆了,突然感觉卷进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里面!
旁边的宫人在她的授意下洗去了上面的血迹,将纸条取出。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没发现旁边的皇帝只言未发,直到她打开那张纸条,看见了里面再熟悉不过的字。她蓦地抬头,目光如电直直地看向他。
“这是我写的纸条,怎么会在这里。”她呼吸微微急促,联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陛下什么意思?”
他轻笑:“什么意思……朕倒更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将大玄宫中事记录在纸条上,藏于鸟腹,传递出宫……朕的乌美人,能告诉朕,你是什么意思吗?”
这……
宝琢怔住,电光石火间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乌戎的细作。
因为大公主从未下过命令,所以她一直没能正视。
可是现在的事又是怎么回事?恐怕换做任何一人看,都会觉得这纸条上写的东西是在传递消息,谁能想到她只是为了写下自己的灵感备忘?
宗策看见了她挣扎的神色,本来还在徘徊犹豫的想法立刻得到了证实,一时气上心头。
“是朕小看了你。”他伸手攫住了她的下颔,眯眼吐出的气息危险,引起她一阵战栗,“所以你的笑是假的,哭是假的,永远都一副无所欲求的样子也是假的,都是用来迷惑朕的?是不是早在达木鲁的时候,你们就开始计划引朕上钩了?”
靶场不远处有一个小山坡,能将靶场里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此时,山坡上就站这一个人,从刚刚宝琢入场起,他就一直沉默地看着下面两人的举动。从他近身教她玩火铳,下巴抵着她的肩,手交缠在她指缝间点燃引线,到他及时捉住她的腕子射出那一枪,再到他们剑拔弩张的对峙,他尽皆看得分明。
“陛下?”德碌躬着身不敢抬眼往下面看,小心翼翼地唤道。
真是作孽啊,原本陛下是要来替乌美人挑火铳的,谁知撞上这样一幕。
夕阳西下,映在宗政眼中就像是点燃了一簇火光,他淡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大殿下他……”
饶是八面玲珑笑面佛一样的德碌,眼下亦不由得词穷。打从潜龙时期,他就一直伺候着这两位主子,何时见过两人如此微妙的时候?同登帝位,共掌朝政,这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事,可偏偏这俩兄弟就是兄友弟恭,鲜有矛盾,甚至当年曾一同做出过那样惊天骇人的事。
就是这样两个人,倘若因为一个女人起了隔阂……
“德碌。”宗政打断他要出口的话,侧过头去,侧脸陷入阴影内更显得下颔的轮廓冷峻,“我只是想知道,阿策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了她欺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