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崖。
道童端着果盘拾级而上,远处的海面波澜壮阔,仙气氤氲,白日升起在天边,发出万丈佛光,泽耀大地。
而在海面的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钟高悬其上,如沉寂千年的神将,威严肃穆。道童每每都会心生怯意,即使铜钟只是安静的驻守在那。
今日,他一如既往的垂眸低首,保持着他的敬畏。
突然,果盘被摔落,道童睁大眼睛看向铜钟,慌张的爬上台阶,爬向崖顶。
龟寿仙正面对大海,在崖边静心打坐。
道童顾不上师徒之仪,惊慌的喊道:“师......师父,钟……钟动了。”
龟寿仙缓缓掀开眼皮,看了道童一眼,两根雪白的长眉迎风飘荡,一根翠玉的拐棍从地下悬浮而起,“咚咚咚”猛敲了道童几下,只听龟寿仙悠悠道:“又不好好练功?”
“不……不是……”道童哆嗦着想要解释,却被龟寿仙眉间的不耐给吓了回去。
龟寿仙望向千年古钟,沉声道:“青铜钟镇守无极,若有响动那便是天地的浩劫。”
他静默片刻,转而问道:“无极之境有哪三罚?”
道童一愣,答道:“雷霆怒,红莲火,冥枷印。”
龟寿仙再问:“何用?”
道童滚了滚喉头,一板一眼道:“雷霆化魔于烟灭,红莲灭魔于幽冥,冥枷……”道童抬起头,像是受到白日的感召,语气里有了神圣的气韵:“冥枷困叛逃之人于永生,天神圣明,将从天而降,冥枷之人必得寂灭,永世难超生。”
龟寿仙徐徐闭上眼,郑重道:“莫要再胡言。”
道童在一旁诺诺的点头,他师傅是坐化千年的神龟,单看那龟背上泛出的琉璃光彩便如沐浴圣光不敢随意造次,谁能瞒过他的双眼,道童实在不敢想象。
可世间因缘总是这般的巧妙。
道童没有看错,铜钟确实动了,非常轻微,因为逃出的不是魔而是人。沈小鱼也印上了冥枷,却因为魔教的天苍印正邪相互抵制,没有触发铜钟的警戒。
日光依旧盛泽耀眼,海面依旧风平浪静,青铜钟无意的瞒过了龟寿仙的眼睛,一切都在悄然继续。
……
……
据东煌大陆《神物传》记载,千年前,曾有一条黑霜巨蟒修行百年无果,向圣天祈愿,望能博得福泽,化蟒为龙。圣天未允,言其杀戮之心太重,修不得道。巨蟒大怒,卷天地风云,在云牙江边屠杀三百三十七条人命。云牙江化为一条奔涌血河,万民同愤,大邱国天子赵俑启兵两万,势必剿灭巨蟒妖邪。
怎奈,巨蟒潜身血河之底,逃遁远走,遁入魔教。魔教鬼医为其塑出龙身,成为魔教圣骑——血龙。
此血龙得魔功之大成,成为魔教战天助力。在神魔大战中,与灵御天神将轩辕靖一战,毁圣兽狮云麟通天之眼。
魔族战败,其生死不明。
《神物传》圣兽榜,曾有高人言血龙可排第七,修行之人无不信服,却因血龙罪恶难恕,始终未留其名。
以上皆为东煌大陆史料所述,至于真假沈小鱼并不在意,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可以补充上。
血龙将重新降世,就在这兽荒。
……
……
往西南林间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天色已是阴沉的可怕。
沈小鱼放慢脚步,朝枯叶地上扫了一圈,移步到一块盆大的黑石前,轻易的踩了下去。黑石如被风化了般,散成粉墨。
他蹲下把粉墨往两边扒了扒,两只紫黑色的红头蚕露了出来。
红头蚕有两指大小,紫黑色蠕动的身体前是一颗黄豆大的红头。沈小鱼用食指和拇指夹住红头的下一寸,提到嘴边,就着蚕身咬了下去。嚼了几口,黑色的汁水溅出嘴角,他用手背一抹,把手里的剩下的红头放进腰带,又拿起另一只同样的吃了下去。
鬼医姬风的《百草纲》有言,豚人鼠的泻物发黑,如石块,红头蚕擅藏身于其中。红头蚕头髓有毒,一滴能使人筋脉皆麻。其身能养气止血,但因气味腥臭难忍,常不用于入药。
沈小鱼不介意味道,大概也因为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分不清什么叫难以下咽。他吃的很安静,待全部吞下后,才起身看了看天。发丝上的血迹已干,黑瘩瘩的挂在脸上,发缝中露出的眼神却很清亮,全然没有身上那般狼狈。
天空中的黑云堆积成团,东边有一处最甚。沈小鱼朝着那方向多看了几眼,片刻,才转身继续向西南方走。
白瞎子的《博物广志》有记,世间有雷电蛟,能引云聚雷,应谨避之,若能除,当留其尾。
沈小鱼不会傻到此刻去惹一头蛟兽,他还有更大的麻烦需要精力去解决。
......
......
在兽荒,有一条不知何时,也不知如何形成的天堑。
天堑横贯千里犹如凌厉的刀凿斧劈把兽荒一分为二。幽幽的凿痕看不见底,没有野兽敢在其旁为非作歹,连枯草都避而远之断绝在几丈远外。
一身狼藉的沈小鱼走出树林,朝这天堑走了过去,脚步缓慢却十分稳当。身后丛林里,一直窥伺着的猛兽望而却步,发出丝丝颤吼。
沈小鱼低头朝谷底看去,谷底的黑暗也凝望向他。
高空盘旋的黑鸦,又开始发出尖厉的鸣叫,像是要打断这场自不量力的挑战。
沈小鱼静静的看了许久,野兽们仍没有离去,它们在耐心的等待,等待着人类的却步。
可是,沈小鱼让它们失望了,他下去了,沿着崖壁爬了下去。
奔涌的黑河吞噬搁浅的鱼,高空的黑鸦不屑再施予注目,振翅远去。
崖壁上有锋利的凸起,坑洼的碎石,还有斑驳的苔藓,一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
沈小鱼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慢慢往下挪。
耳边的狂风在怒吼,破碎的衣裳被吹的猎猎飞舞,他的手指深嵌在石缝里,一只千足虫爬上他的手背,还未等他甩开,阴风刮过,弱小的生命便消失在他眼前,他闭了闭眼,继续向下前行。
爬到半途,呼吸已经变得粗重,成颗的汗从额间流下迫使他眯起了眼,睁开时,大片模糊的红色覆盖在眼前。
他顿时一僵,空出左手摸了摸额头,竟摸出满手鲜血。
抬头一看,隐藏在发丝下的喉头艰难的滚了滚。
只见崖顶上有大片鲜血涓涓流下,不是瀑布般的飞溅,也不是山泉般的暴涨,而是有生命般的抚过每一寸山石,犹如万鬼在崖边哭下的血泪。
沈小鱼心头颤动,这种无路可逃的感觉对他而言太过深刻,以至于让他手足无措,半天没挪出一步。
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血流在沈小鱼头顶慢慢凝聚,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一丝一缕塑造成型。
一只龙的血爪伸出崖壁,刚劲而有力。
沈小鱼瞧见了冷冽的流光,那是血鳞在上面幽幽浮动。
龙爪在空中僵硬的动了动腕,像是在活动筋骨择人而噬。
沈小鱼狠狠咬住唇瓣,准备迎接未知的命运。
突然,血爪猛扑向下,像狂风对待那弱小的千足虫一般,把他攫起,扔下悬崖。
风声急速呼啸,万丈崖底飞速靠近,沈小鱼没有挣扎,直视着远去的血影,心跳像是要破胸而出,一股热血激荡在他心口。
遥远的声音,时空的曲调,传颂,高歌:血漫长河,化身为龙。
“血龙!”脑海中的惊天一呼,万般气象,风云变色。
只见宽广无边的血河急速倒流,没入崖间,消失于无形。
一条飞天巨龙腾云在天堑中,浑身是夺目惊艳的红,它盘旋翻腾,引颈长啸。
沈小鱼清亮的眼瞳中,映照着它雄伟的身姿,心跳渐渐平息,他松下一口气,迎着风任由身体跌落下去。
……
……
摩诃海一如往常的风平浪静,无垠的海面仰望着一艘正向兽荒靠近的云船。
云船在空中龋龋独行,没有颠簸亦没有杂音,如其名一般云云游动。船头站立着一白衣人影,负手远眺。
只见不同于摩诃海上的平静,兽荒上空的黑云堆积成势,雷鸣闪电交加,暴风雨席卷直下,兽荒在风雨飘摇中形如鬼狱。
船头上的人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看起来并不在意。他朝西南方向瞧了一眼,便是这一眼,让他顿时失了淡定,双手拍上船栏支出身子。
“怎么回事?”他低喃出声,“御灵罩居然有异动。”
御灵罩乃是七百年前大邱国将领徐风,集三十万军士的浩然之气所打造的防御之物。有传言称在神魔大战中,是此物护住了大邱的一方平安,抵挡了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魔族战败后,兽荒现出人世,东煌大陆诸国禁不起再一次动荡,大邱国圣天子赵俑随即施下恩泽,将御灵罩献出,镇守兽荒。
七百年以来,兽荒妖邪从未敢对外界做出过威胁,但凡有生灵擅闯兽荒一步,那便是做了鬼也无法逃出。
可刚刚看见的异动是怎么回事?御灵罩形如虚无,若不是有人作祟,西南的景物怎么会出现扭曲?
白衣人谨慎的盯着西南方又看了片刻,异动没有再次出现。莫非是眼花?他不禁垂眸深思,就在此时,一只黑鸦没入黑云,穿过风雨朝遥远的北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