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承脸色先是冷厉,后又平静,足足沉默片刻,忽地又笑了出来。
“太夫人安排的很是。
太夫人本是南京府豪门出身,据说当年置办了极奢的陪嫁,如今孙儿不孝,竟要太夫人将自己的产业拿出分家于我,我既感激又惭愧,该去向太夫人磕头谢恩才是。”
荷香仿佛早知会如此,说道:“太夫人因你的事忧劳,已是乏了,吩咐六郎不必去谢,只管领了人往城外庄子去早些安顿才是。”
宁子承抿着唇,眼中似有不甘,又有无奈,半晌道:“好。”
当下一群人动起手来,连明日也等不得,即刻就替宁子承收拾家当。
算起来宁子承才是宁府长房嫡子,却不是世子,真收拾起来竟没几样东西,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全部妥当。
太夫人命令一下,宁府早已开始准备,人手、车马都在院外备好,或许还能赶得上到城外庄子用晚饭。
上车之前,太夫人又派人送来田庄契书,让宁子承签字画押。长安城南三十里,白马原上一个六七百亩的小庄子,从此就属于他了。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宁府角门,穿过长街,往长安城南门而去。
一直维持着不甘之色的宁子承神情终于松弛下来。
若不是车里空间不大,他真想跳起来长笑三声!
这位便宜老祖母真真是狠啊!
夺了长房嫡孙的继承权,把世子之位给了二房,如今抓住把柄,立即赶尽杀绝,连在外做官的家主也不通知,直接分家,用一个连宁府产业九牛一毛都比不上的小田庄便把长房嫡孙打发出去……
太狠辣了!
然而,宁太夫人不会知道,这正合了宁子承的意。
作为一个穿越者,很多方面还处于懵逼状态,又卷入和国朝第一名门的“亲事”中,如果一直留在京城侯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招来祸害。
远离中心,先去城外庄子种种田,才是最好的选择。
顺便过一把小地主的瘾。
……
天色晚了。
萱瑞堂上开始摆饭,太夫人半靠着安乐枕合目小憩,荷香正替她轻锤肩头。荷香对宁子承说的没错,这几日因为宁子承的事,太夫人确实劳乏得厉害。
太夫人眼也不睁,漫声说道:“外人纵然说我这老祖母不慈,却也顾不得了,到底也是他自己作的孽。宋国公府的这门婚事,是改不得的了。若配的不是赵家那位九姑娘,是他家任一位庶出的姑娘,我也没必要这样做,偏偏……”
荷香轻声道:“太夫人说的是呢,赵九姑娘确是好大名声,可偏偏是宋国公元嫡所出。谁不知道宋国公与元嫡是少年夫妻,感情甚好,连生出八个庶出女儿,终于正妻有孕,不想非但又生了个女儿,元嫡夫人也死于生产,宋国公哀痛无比,对这唯一嫡女便爱若珍宝,只是为子嗣计,才又续了一房正妻,终于得了一个儿子。
如今的宋国公夫人面上仁慈,心里只怕对上一位国公夫人留下的唯一嫡女……”
“从来豪贵门里,焉有水波不兴的?赵家九娘进了我们宁府,若是过得太如意,那边只怕才是真不会高兴……”太夫人睁开了眼,“二郎怎还未回来?”
话音未落,门帘掀起,人未进,声先入:“祖母,临淄郡王世子偏拉着孙儿,所以回来迟了!”
太夫人坐了起来,满脸笑容:“回来得正好,用饭吧。”
“祖母,怎听说六弟走了?”侍女打起的帘外,走进来一个少年郎。
……
长安,
宋国公府。
与宁国侯府相比,国朝第一公爵门第自是更上一个档次,尊贵堂皇。
因将至太后娘娘圣寿,外宾众多,鸿胪寺住满使节,宋国公受皇帝旨意,协助大宗正临淄郡王负责礼宾诸事,近日十分忙碌,直至入暮时分方回府中。
用罢了饭,姬妾子女都请安后去了,宋国公才和夫人说话。
宋国公仪表堂堂,四十多岁,蓄着美髯,听夫人说完,先是满面恼色,恨恨道:“虽旁人不敢当面与我讲,可今日临淄郡王却提了,很是笑了一番。”
随后他又面露无奈:“只是他家到底不一般,虽越发得不成气候,但三朝以来官家都记着他家,吾家更不同,漫说舍一个女儿,便是十个百个,世人也会以为吾家还不尽宁老侯爷的恩惠。”
说到宁老侯爷,宋国公神情也是肃然,可见心里是敬重的。
宋国公夫人说道:“公爷说的是,我主动上门去见宁府太夫人,也是执晚辈礼,不敢托大。按理说,嫁女于他家也无不可,我观那宁六郎,人才相貌也算得上选——”
“哼!他父他母我也识得,他有一副好相貌是必然,可论到人才??”宋国公连连摇头。
宋国公夫人微笑说道:“公爷不妨想,我们九娘是那样的人儿,这京中豪贵子弟当真能配得过的又有谁?”
“没有!”宋国公断然道,“只是那宁六郎??哎!那年静娘执着我手,要我务必看护好小九,最要紧是择一个能善待小九的夫婿,静娘去得不放心啊??他日我当有何面目去见静娘?”
宋国公夫人垂首低眉,神色微变,旋即抬头时眼眶已见了红,劝道:“公爷还是放宽心,有我夫妇在,宁太夫人纵是偏心的,又怎敢待小九不好?
那宁六郎即便是个不成器的,可有公爷照应着也差不了,况且他也是勋贵子弟,本就难以为官作宰,又无马上取功的本事,反而能同小九平平安安一生。
且他竟连那等事都做得出,可见对小九到底也是真心,若他们能一辈子和美,岂不是我们对姐姐最好的告慰?”
宋国公无奈道:“也是道理,此事便夫人处置吧,只是务必不能再委屈了小九。”
“这是自然。”宋国公夫人转露笑容。
不料,宋国公突地话锋一转:“十郎呢?哼,只顾着玩闹,如今竟连晨昏定省也不顾了?平日他与小九姐弟情义甚笃,可此番之事,真以为我不知是谁做的鬼?”
宋国公夫人登时脸色疾变,颤声解释道:“公爷,承嗣性情敦厚,是个仁义孩子,此事是那宁六郎教唆的他!承嗣年纪尚幼,更不知会有这样后果,若他知道有害自家姐姐,定然不会带宁六郎去??”
“罢了吧!”
宋国公喟然长叹。
一个元嫡妻子留下的唯一嫡女,另一个是唯一儿子,手心手背,难分亲厚。
宋国公夫人心下犹豫,到底是将傍晚时刚得到的宁家六郎分家出府的消息按下,没向丈夫说出来。
……
……
大块炖肉、时新野蔬、粗粝厚实的麦饼,加上酸甜的农家果浆,宁子承吃得极为过瘾。和侯府那看似精致实则寡淡无味的佳肴相比,这他娘的才叫吃饭呢!
灯火掌上,宁子承擦着油乎乎的嘴巴,随手翻着庄子的账簿,抬头看向瞪着眼看他的庄户们,他咂着嘴巴,感叹道:“这何十一庄共有田六百四十八亩,庄户十二家,牛四头,猪羊……”
翻到了最后一页。
“一年两季,六成租子。”
听到他说这个话,下面的庄户全都浑身一紧,露出苦色,就听宁子承问道:“老吴,如今庄子十二户家共有多少人口?”
老吴是庄头。
老吴弓着腰,颤颤巍巍,差点就要跪下,宁子承一个眼神,小虎连忙上前扶住,宁子承笑眯眯让给搬个凳子,老吴慌忙跪下磕个头才敢坐下。
“主人,庄子上如今共有七十六口人。”
“还可以啊……”宁子承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算得上壮劳力的有多少?”
“二十来个吧。”老吴小心答道。
这是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能下得了地的都算劳动力,但宁子承问的是壮劳力,其实老吴在瞎说,连半大少年也算上了。
宁子承又问道:“租子六成,留下四成可够家里嚼用的?”
终于到正题了!
所有庄户都紧张起来,老吴更是屁股离开凳子,把腰躬得更低,小心道:“年景好的时候倒也够了,只是今年的时气……”
宁子承怔了怔才明白,笑道:“大家不要慌,庄户有七八十口人,四成的收成尚且够嚼用,如今我连同小厮家仆不过十来人,六成租子只怕是怎么也用不完。这样吧,从今年起,田租改为……五成!”
减一成!
本来他想多减点,但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什么?”
庄户们都惊呆了。
小虎也吃了一惊,连连对宁子承使眼色:如今分了家,就这么点家业,嘴皮子一动就减一成田租,实在是败家啊!
呼啦啦!
庄户们跪了一地,一片呼叫嚎哭:“主人啊!”
“好主人啊!”
“主人仁慈啊,多这一成粮食,攒上二三年,我家小二就能寻个娘子了!”
宁子承最见不得这个,连忙道:“行了行了,小虎,把大家都请出去,弄桶热水给我泡泡脚,今日累得很,该睡觉了,别的事明天再说!”
老吴连忙颤巍巍起身,冲外面喊道:“小丫!”
外面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进来个粗布衣裳、约莫十来岁,瘦瘦弱弱,头发微黄,脸颊微黑中露出一抹淡淡红晕的小姑娘,到宁子承面前跪下。
老吴喝道:“小丫,从今晚上起,你就伺候好主人!主人现在要热水,还不快去——”
宁子承一脸无语。
以前看书里讲的地主,骑在下人头上出行,感觉还不直观,现在他算是明白了。
自己屁事不干,就能拥有一群苦农民一半的劳动成果,对方还感动得涕泪交加,有个家伙激动得浑身打摆子,仿佛心脏病犯了!
嗯,还主动送上小萝莉暖床。
嘿,狗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