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宁子承翻开太宗武皇帝遗诏时,难免想起第一次听说这位前辈的那个下午。
“太宗武皇帝冲龄登极,人皆谓不能当国。时逢北虏南下,宋国公领军北拒,至陈桥驿站,部属以为新帝年幼,不能亲政,纵立功勋也不为人知,不如拥宋国公为天子,再行出征……”
三环天桥下,说书人讲到关键处,捋须微笑,端起茶盏慢悠悠品咂,引得听者大为不满。
赵大、陈桥兵变……
人群外有个锦衣轻袍、形容俊秀的少年,他眼中混沌,目光涣散,全无精神,真是白瞎了好皮囊和一身富贵,落在旁人眼中大约只有四个字:宛如智障。
“赵大我知道,陈桥兵变我也知道,可太宗武皇帝是什么鬼?”
说书人腔调拿足,便不再拖沓,继续说道:“其时天下混乱,列国纷纷,皇帝排成队,想必宋国公也未尝没有那等心思。
宋国公正犹豫之际,遥望东京,突然见一头巨龙盘踞,气贯乾坤,顿时大惊,跪地拜道:我大周天子,真龙也!况某受三代国主之隆恩,岂敢有大逆之心?
当即宋国公引军北上,大破汉、契丹联军,其后君臣相得,雄视天下,横扫寰宇,几近一匡九州,可惜……”
“额……”宁子承听到这里,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憋死,嘴角连连抽动,全身发抖,于是更确凿无疑:傻子。
“大周!大周!我就说怎么也想不通,历史上哪来的什么大周?”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上苍和他开了个玩笑,他穿越了。
时光和他开了个更大的玩笑,他穿越到了一个诡异的时代!
赵匡胤没有篡位!
原本历史上被赵大赶下台的后周恭帝居然是真龙天子,征服一代豪雄赵大,联手涤荡宇内,差点一统天下。
那个叫柴宗训的小屁孩,竟成了大周太宗武皇帝!
然后呢?
宁子承很想知道,然后呢?
“六郎!终于找到你了!”然后他两肩就各被一股大力钳住,拖出人群,“六郎再不回去,太夫人和世子面前可不好交代!”
七八个家丁模样的家伙干脆把他扛起来,他疼得连声大叫,被硬塞进一辆马车。
马车上有一道长枪刺穿巨狼的徽记,行人无不避让,熙熙攘攘的街上竟让出一条畅通道路。
……
大周西京长安府,东富南贵、北贱西贫,皇城以南是连天楼宇,豪门贵胄多居在此。南城深处一片重楼高阁,琳琅尊贵,有五重牌楼,中门高悬着“敕造宁国侯府”的牌匾。
大周立国逾百年,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长安府王公走马,官如牛毛,区区国侯府邸实当不得什么,可这匾额一角赫然题着“大周大宁四年御笔”!
新华二十七年,太宗武皇帝猝然崩逝,是年真宗皇帝即位,次年改元大宁。大宁元年,宋国公暴毙,其弟成为二代宋国公。
大宁三年,二代宋国公北伐大败,丧师数十万,陨将上百,大周一匡寰宇的梦想彻底沦丧。
这一战,左领军卫大将军、北伐中军副帅宁业率军死战,以三千人强阻辽国挟裹大胜之势南下的十万大军数日,不仅使二代宋国公得以仓皇撤退,更给了大周喘息之机,重组残军,退三百里而守,辽国兵锋终于没能直破当时的大周帝都东京开封府。
宁将军受创数十处,格杀辽军十多高手,甚至亲手击毙辽国一名宗师,最终牺牲!
宁国侯府一座偏院里,宁子承翻着让人找来的书,越看越心惊,瞠目结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国公赵大暴毙,他弟弟赵二继为二代宋国公?这个世界的赵大不会也是被赵二砍死的吧?”
“宁家先祖宁业老将军立下滔天功勋,本来足以封公爵,可惜不是宗师级高手,按太宗皇帝定下的铁规,不得进位公爵,只能封国侯。”
可是……什么宗师高手又是怎么回事?莫非这个世界还有武功?
他正胡思乱想时,一个绿衣俏婢带着两名小厮进来,俏婢面无表情,淡淡说道:“六郎,太夫人这会得了空,你可以去请安了。”
宁子承连忙放下书,整了整衣衫。
“好,我这就去。”
醒来这几日他大体已经弄明白,如今宁国侯府是太夫人当家,太夫人有二子,长子亡故,次子在外为官,可惜宁家运气不好,子嗣多夭,太夫人只有两个活着的孙子,即长子留下的六郎宁子承和次子所生的二郎宁子玉。
按理说宁子承才是长房嫡子,可宁国侯府世子却是宁子玉,且已上了宗人府的籍,铁板钉钉,不可更改。
宁子承举步向外,绿衣俏婢眼角微瞥,瞧见宁子承刚放下的《大周五朝要典》,不禁轻轻冷笑:“知道太夫人得了空必要惩治,竟装模作样读起书来,倒学聪明了……不,也只是假聪明罢了。
些许把戏,怎瞒得过太夫人?”
见走到门口的宁子承回头看来,她迅速将脸上那一抹微嘲收敛。无论怎样,宁子承到底是侯府六郎。
……
宁府深处,萱瑞堂建于二代宁国侯时,如今是太夫人起居处,堂号下是一副楹联——
祖迹长留欣继武,慈颜有喜庆承欢。
堂上坐着一位满头银丝却面带红润,气度十分雍容的老妇人,正是如今宁国侯府的主宰,宁国太夫人。
门帘掀处,先是太夫人的贴身侍婢荷香进来,后面跟进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面貌俊秀,身形清削,倒也是个翩翩佳公子。
宁子承看着堂上的太夫人。
这就是他的祖母?
“六郎,祖母当面,还不快跪下!”突听得清脆娇斥,来自太夫人下手坐着的一位杏黄衣裙鹅蛋脸的少女。
“三姐宁清容!”宁子承脑中忽震,一丝记忆回转,认出这是他的三姐。
心里暗叹,虽不情愿也只能跪下,叩首到地:“多日未见到祖母,孙儿心中想念得很,一时只顾多看祖母慈颜,竟忘了礼数,请祖母责罚!”
安静。
宁子承低着头,感到情况似乎有点不妙?
良久。
“呵……”上头传来意味莫名的笑声,“我这孙儿聪颖却是有的,只是玩闹,倒让亲家夫人见笑。这话若传出去,不免要被人说我这老祖母不慈,孙子竟连见我也不得见。”
满堂立即漾起笑声,一群后辈、仆妇纷纷说起太夫人治家有道,慈爱可亲,是人所尽知的事,六郎这几日在病中,不能来向太夫人请安,怎能怪太夫人?
宁子承满是腹诽,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寻错处时,字字都可以是错。
“起来吧,还不快见过宋国公夫人?”
堂上太夫人又道。
没人喜欢给别人下跪,宁子承忙不迭起身,就见客位坐着个中年模样慈眉善目的女子,正淡淡看着他。
“宋国公夫人?”宁子承心里一动,分不清对方平静神情里有几分善、几分恶,老老实实行礼,“见过夫人。”
对方只轻轻颔首,仍看不出喜恶,语气温缓说道:“果然传言不假,宁国侯府的嫡公子相貌不凡,可以算得良配了。”
宁太夫人听到“嫡公子”三字,眼角冷光一闪而过,又换上笑容:“亲家夫人满意是再好不过的了,贵府九小姐是长安府有数的好女儿,样貌才情性子样样极好,配我这孙儿是太过了!
子承,往后便是一家人,还不跪下给你岳母大人好好磕个头?”
“啊?!”
宁子承懵了。
貌似……他这就有了个娘子?
宋国公府的九小姐?
“六郎!”
见他发怔,宁清容忙叱道:“九儿妹妹那样好的姑娘,不想被你——被你得了这样的良缘,你莫不是欢喜过了头?没听到祖母的话么?”
作为一名穿越者,理智而言应该入乡随俗,但即使打定主意做个佛系穿越者,可有些事是真不行。
比如天上突然掉下个赵九妹妹做老婆,这种事就不行,因为自古以来一切关于自由的抗争都是从男女那点事开始的。
好吧,事实是宁子承明白这位便宜老祖母明显不喜欢自己,天知道赵九妹妹长啥样,恐怕貌若无盐的可能性很大。
砰!
宁子承一咬牙,跪了!
隔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膝盖仍砸得生疼,他一脸痛心说道:“祖母、夫人,我自知文武不就,品貌下流,长安府胜过我的郎君不知凡几,宋国公府的九小姐我也是知道的,实不是我配得上的人物……”
拒婚!
没人想到,宁子承竟拒绝了!
宁清容拍案而起:“六郎!你竟……竟是这样的人!九儿妹妹她……你岂止是知道她?我竟有你这等负心薄幸的亲弟——”
“住口!”
太夫人陡地厉喝,将气急的宁清容止住。
宁子承也傻了。
负心薄幸?
这位被他穿越的老弟,到底对人家赵九妹妹干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