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大雨
六月的最后一天,是学校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场,还没到点学生们就走空了。陆原野清点好试卷之后没有马上离开,她一个人把桌椅都恢复成了平时上课的样子。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出了许校长,还没人知道她要离职的消息——不过,新学期换新老师,很正常。
小孩子的感情真,忘性也大。
原野对着空桌椅一一回忆着不在座的孩子们。
最后,她踩着下课铃声来到了许校长办公室,递出早已准备好的辞呈,
许校长接过信封,并没有打开,而是像平时对待课本的那样,卷成了筒状,一手拿着拍打着另一只手得掌心,语重心长道:”陆老师,你何必这么固执呢?”
该说的话早就已经说过了,陆原野不想再赘述。
“像你这么较真,换到哪里都干不长。”许校长扔想挽留。
这次之前,许校长甚至都没注意到学校还有陆原野这号人,临到人要走了,他才突发奇想把她平时的备课记录,文书材料略略翻了一遍,这一翻,又忍不住去偷听了两节课。于是,更加觉得眼前这个娴静寡言的年轻女老师不可多得,不声不响,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学校要都是这样的老师,他的发迹线也不至于节节败退了。
“你再找的学校能有一小好?人家的校长也不了解你,能像我这么重视你?”
陆原野不为所动:“我已经下定决心,不会改主意了。”
许校长有些急了:“不是,你这个编制,下都下来了,难不成还能退回去?就算你辞职了,这个人情不也还是欠下了吗?”
陆原野早就想好了:“我不用就行了。”
“你疯了吧?!就为了这点事就要转行?!“许校长不敢相信,现在的年轻人,脑袋里都装得是些什么?!
陆原野并不想过多解释:“许校长,谢谢您的厚爱,既然辞呈您已经收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陆原野便转身离开了。
“诶!我什么时候说收下了?“许校长手一扬才发现,东西就在自己手上!
“不是——“许校长对着门口喊了一声:“我还没答应啊!”
陆原野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许校长突然对她青眼相看,无非是迫于那个人的压力而已。在此之前,许校长连她的姓都从来没见对过,叫她一次给她换个姓,何谈重视?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惜了,这样清净的生活已经没法继续了。这里的风景,即使从没入心,每日入眼,也不知不觉养成习惯了。
她望着主干道尽头的校门,步伐不自觉缓了下来,今天走出了这道门,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老师!陆老师!“
这时,陆原野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她回头一看,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陆……陆老师,“男子一路小跑过来,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站定,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他的两只手都在不自觉地搓着T恤下摆,右手上的塑料袋随着他的动作沙沙作响,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还有东西。
”给你!“他突然抬手,两只胳膊伸得老直。
陆原野感觉自己差点就想起他是谁了,可这人突然一打岔不说,还把头埋进了脖子里。
想必是学校某位老师吧,可能开会的时候碰到过。
陆原野滤过了身份问题,直接问道:”请问,您这是?“
男子的头小心翼翼地抬起了一点:”给……给你……的水……水果。“
”给我?为什么?“陆原野觉得这人的行为举止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还好他离得不近。
”学……学校食堂给……给光……光盘……行……行动的……的奖励。“男子似乎为自己的结巴感到十分羞愧,头埋得更低了:”我……我们观……观察到……到……到陆老师每……每次都……都吃……吃得很……很干净……就……就……“
原来是食堂的工作人员,难怪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男子话还没说完,陆原野就上前接过塑料袋,又很快退回原点,安慰道:”没事,你慢慢说,不着急。“
男子猛地抬起头,被自己脖子上的单反狠狠地撞击了胸前,他似乎根本没感觉,只愣愣地看着陆原野,满脸惊愕。
反而是陆原野听到那”咚“的一声,指着那个黑咕隆咚的大玩意儿道:”你没事吧?“
”没……没……没事……“男子愣愣地摇了摇头。
”既然是奖励,那我就收下了。“陆原野本不想接受,严格来讲,从递交辞呈的那一刻起,就不算是一小的老师了,可这人明显是有交流障碍,不收下,他恐怕不好交差。
陆原野转身之后,男子久久望着她的背景,不肯眨眼,直到她经过校门的时候,才突然回过神,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陆原野离职没几天,就赶上了一场持久的大雨。雨势最大的时候,不西湖水漫过东门外的沿湖大道,被困的人们只好“弃车而逃”,暴雨沿着陆原野家楼下的长阶“奔流而下”,形成了一个壮观的小瀑布,在楼前的小路上积水成河。
作为江城的土著,陆原野太了解这座城市的脾性了。所以,雨季一开始,她就储备足够的粮食和日常用品等物质。她躲在家里,就像躲是在属于她一个人的诺亚方舟里一样,这是她最后的避难所。
如今雨季结束,洪水褪去,所有人都回到了陆地,陆原野却不愿意走出方舟。她甚至忍不住会想,如果洪水永远不要褪去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合情合理地一直待在方舟里了。
比起每天早上必须要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出门的日子,她明显更适应现在的生活。
今天七月的第三个周五,她起得跟往常一样的早。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里走出来,黑白挂钟的时针和分针正好连成了一条直线。
六点整。
上班或者不上班,她都是这个点醒来。
她在卧室门口停了半分钟,好似在重启休眠了一晚的大脑。假如你能读取她的脑电波,就会知道,她在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晒书。
打扫。
早饭。
刮墙壁。
理清思路后,她才继续往前走。屋里有些暗,但她一伸手就摸到了墙上的开关。
“咔哒”一声轻响,大吊灯照亮了整个客厅。
赫然入目的是满满一地的书,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只有沙发前空出了一条将将只能容下一人经过的“小径”。她沿着“小径”,走到落地窗前,厚重的窗帘被缓缓拉开。
夏日晨曦一点也不含蓄,扑面而来,洒满了她身后的一地。还刺得她才刚挣开的眼睛,又眯上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
这样的大日头,再晒一天,足够了!
适应强光之后,她的一只手抓住了窗棱,变双脚着地为单脚着地,身体前倾,另一只手柔和地往前一送,落地窗的玻璃窗扇轻轻地滑开了,停在了靠近对面窗棂地方——没有撞上。
她的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只见那顶光彩夺目的大吊灯已黯然失色。
她从“书海”中走出来,回到拐角处,关上了大吊灯。
随后,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时已经是洗漱过的样子了,头发也挽着了起来,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比刚刚发丝凌乱、睡意朦胧的样子,多了几分高不可攀——即使她套了一件不合身的老旧外套。
她开始了今天的第一项工作:从离落地窗最远地方开始,一摞一摞地,把书抱到了阳台上,按照和先前一模一样顺序,整齐地摊开摆好。
搬完书,她的手掌和十个指头,已经变成了黄绿色。
书上的霉菌,还要再擦拭一遍,她心想。
太阳光,越来越强了。
她蹲在地上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她保持着匀速,虽然她有心在允许的范围内避开更强的太阳光,但也无意跟光阴分寸必争——把书擦拭干净,才是她最大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