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兄弟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玉衡轻声问道:“你真的决定寻找继承者。”
雪渊冰蓝的双眼望向乔英消失的方向道:“是。”她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时间的岁月,在最深处沉淀,道:“玉衡。我们终究要死去。我已经在这里孤独了二百五十多年。这二百五十多年来,锦瑟、凤鸾、爱奴、元晋、韦月都寻找了各自的继承者。看着他们一代代更换,我觉得自己真的很老了。我累了。”沉默许久,她忽然问道:“你不觉得她很像我吗。”
玉衡当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道:“的确很像。”
雪渊身后走出一人,一袭明黄蟒袍,头束金冠,棱角分明的脸上,两道剑眉几乎飞入鬓发,他走近雪渊道:“你不是只有你自己,你还有冥夜,还有我啊。”
冥夜声音冷硬,淡淡道:“你真的决定离开。”
“是。”沉默许久,雪渊望向蟒袍男子道:“玉衡,如果我没记错,你比我晚来这里只有一年。”
玉衡想了想,笑道:“没错,那年我六岁,细算起来,其实你还比我小了两岁。”
雪渊颔首,淡淡道:“那时冥夜已经在这里守护了十五年。”她漠然笑笑:“世上的人追求永生,但你真正得到了才会发现,永生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所有的生命都在不停的循环中老掉、死去,然后会有新的生命萌发、生长,一切都在不停的更替。每日看着草长莺飞,花木凋零。但这些却都与你无关”
“我们不会死去,不会枯竭,不会苍老。可是为什么,爱奴、锦瑟他们依旧选择放弃生命,寻找新的继承者。”
“我想,现在我明白了。生命的真谛不是永生,而是过程的享受。在我们得到永生的同时,也得到了孤独、寂寞。我们的身体不会苍老,但是心灵却会背负下岁月沉淀的污垢,我们的心会老去。”
“如果可以重新再来,哪怕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也会选择用心生活下去。”
玉衡不答沉默,冥夜冷冷道:“雪渊,我们的生命就是守护九重阵。在你来到龙虚谷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为你而活,而是为了守护九重阵。”
“是呀。”雪渊冷笑,语气中带着无尽的讥讽。
“也许有一天我们死去,身体会像元晋他们一样,躺入冰冷的棺木之里。”玉衡突然笑了笑道:“以前总觉得死亡离我们很遥远,其实很近呀。”
“好了。”玉衡朗声大笑,冲散了空中阴霾:“今天居然听你说了这么多话,若不是爱奴擅离职守,恐怕我们十年也说不了这么多话。”
冥夜冷冷:“你们出来已经很久了,该回去了。”
玉衡笑声爽朗,消失在丛林之中。
龙虚谷中,竹影婆娑,山雾氤氲,百花齐放,蝴蝶翩然起舞,如若仙境般如诗如画。
但在这如诗如画的仙境中,又隐藏着什么。
纪成轩睁开眼,太阳已经西斜,他发觉自己枕在一个温软的东西上。那是乔英的双膝。
纪成轩醒来的太过突兀,乔英有片刻错愕,随即平静下来道:“你醒了。”
纪成轩道:“我怎么睡着了。”
夕阳照在乔英身上,拉出一条常长长的影子。她抬头望向即将落下的夕阳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小河中的水“哗啦啦”的流淌,岸边烘烤鱼的篝火已经熄灭。中午烧烤的几条鱼还安然无恙的插在树枝上。纪成轩枕在乔英的膝上侧了侧身子,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道:“要落日了。”
乔英望向纪成轩,她的眼中从来不会有太多的情愫。纪成轩笑了笑,起身向她伸出手道:“我们走吧。”
乔英没有拒绝。
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或是一对情侣。所有的事在他们之间都显得那么自然。
远处,一棵古老的树下,一袭黑衣猎猎飞扬。
他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一个下午,他望着纪成轩熟睡在乔英膝上,望着乔英的指尖留连在纪成轩脸上。
他没有动,只是漠然的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两人携手离开。
乔英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知道只要他一现身,乔英与纪成轩立刻就会反目。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平静。
他本是个果断的人,从不会对自己的敌人手下留情。但是这一次,不知是情感战胜了理智,还是他想留给她一刻的幸福。
望着乔英与纪成轩身影消失,他漠然转身离开。
即便明天他们依旧要敌对,那么这一刻,就让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
乔裔抬头望向天空,火红的晚霞映透了半边天。在这造物主伟大凝重的最深处,人们不去踏足的地方,隐藏着多少落日余晖下的美丽。
乔裔突然觉得自己与天那么近。
他隐约记得,四五岁的时候,乔英会带着他爬到山顶的最高处,一起看日落。直到月亮升起,父亲来寻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相携回家。
那时的天是那么蓝,草是那么青,花是那么艳……
但是,那一切的美丽,在五岁之后就不再拥有。
乔英九岁那年被关进武室,那里放着落霞谷各类绝学,乔英只有学会里面的武功才会被放出。
而他要跟着乔心海学武功,机关术数。
从那时起,他们就不再是孩子,而是落霞谷的下代传人。
也许,那时的他们只是茫然顺从长辈的安排。而现在,他们是否可随意愿,去决定自己的一切。
即便是乔裔,此时此刻,也在心中问自己。
落日的余辉普照着大地,灵兮仰起头,这一日又要过去。
纪成轩与乔英失踪整整十天,他们不停不歇地寻找,依然毫无收获。
他们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至少这样可以说明他们还活着,只要活着,他们就有找到的希望。
乔裔给他七日期限,过了今日,就只剩下两天了。再过两天,若他还找不到乔英,那么他只能以死谢罪。
魏见星与林梦枕已经数日不眠不休,神情憔悴。灵兮叹口气,走到两人身前道:“魏公子,枕姑娘,天色已晚,你们回去休息吧。我带人在这里寻找就好。”
魏见星摇头道:“我们没事。”
灵兮道:“谷主已派了所有人沿河寻找,我想很快就能找到英长老下落。”他话未说完,忽然一名弟子飞奔过来,单膝跪下道:“护使,风烟阁的人与我们打起来了。”
灵兮眼神一变,喝道:“在哪里?”
那弟子道:“就在泉阳峰。”魏见星与林梦枕对视一眼,与灵兮向泉阳峰奔去。
几人离得很远,就听见兵器冷冽的相交声与众人的厮杀声清晰传来。落霞谷弟子与风烟阁弟子厮杀成一团。双方积怨甚深,出手都毫不留情面。许多弟子已身受重伤,地上鲜血淋漓。
灵兮大喝道:“住手。”但在这愤怒的厮杀中,灵兮如此一喝,却没有任何作用。
风烟阁的弟子见他一来,怒火更胜,纪墨阳性子本就冲动,敛起兵器向灵兮袭去。
魏见星心中恼怒,一剑挥出,截住纪墨阳的刀势,喝道:“如今纪阁主下落不明,你们居然在这里与风落霞谷相互残杀。”
纪墨阳未身体一旋,刀指灵兮,怒道:“魏公子,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请你不要插手。”
林梦枕狠狠“呸”了一声,骂道:“你们这些烂事谁爱管,若不是老大和子英,你们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在乎。”
灵兮淡淡道:“这是落霞谷与风烟阁的恩怨,枕姑娘请避开吧。”
苏文命青衣飘决,剑尖指地,迈向灵兮道:“灵兮护使,落霞谷弟子无故挑衅,莫怪我等无礼。”长剑一挥,袭向灵兮。
灵兮“铮”然拔剑,剑挑三尺,迎向苏文命。
魏见星大恼,喝道:“快住手。”
哪里有人肯听他的。
林梦枕抓住魏见星,冷声道:“老魏,别在这里多管闲事,随他们去斗。”
落霞谷与风烟阁的人相互厮杀,魏见星怎能坐视不管,甩开林梦枕冲入人群,长剑霍霍,挑开他们的兵器。林梦枕阻拦不住,赤月斩脱手飞出,击开远处两人正在搏杀的兵器,冲入厮杀人群。
风烟阁与落霞谷积怨太深,个个出手毫不留情。他们之中不乏武学高手,魏见星每挑一剑,都感觉用尽了全部力量。他挑开相互搏杀的兵器,却不伤人,身形一转,那些人复又斗到一起。
魏见星展开步伐,游走在众人群中。每每险兵刀剑之下一走而过。他剑势清凌,一手“解”字要诀,挑尽各兵器相交之处。
林梦枕手中赤月斩凝重短巧,坚硬异常,刀锋而过,撞击到他人的兵器上,乌黑的赤金反射着绚烂的落日余晖,清光乱颤。
两人游走在厮杀的人群中,一圈又一圈,却丝毫不起作用。
鲜血迸溅,滴落在众人视线中,比照着残阳,活似修罗地狱。
灵兮与纪墨阳等人已成厮杀局面。
灵兮长剑灵动,连连轻挑,攻向纪墨阳周身大穴,纪墨阳大刀如风,狂狂舞来,劲气逼人。苏文命剑法凝重,自上而下挑向灵兮心脏。
灵兮闻得风声,回身一转,下挑而过,与苏文命相击一招,各自退开。纪墨阳寻隙,刀转身起,刺向灵兮小腹。
他的刀速极快,刀势极强,魏见星大惊,挑开两人兵器,身子腾空而起,借助着俯冲之势,无名剑截向纪墨阳的刀。
纪墨阳大喝,半路收招,刀锋一转,砍向魏见星。
林梦枕穿梭在厮杀群中,赤月斩连连颤动。她的手已开始发抖,几次险些握不住兵器。厮杀还在继续,鲜血流溢满地,这些人非要人皆死尽,才肯善罢甘休吗。
日已落尽,天色昏暗。
“住手。”
突然一声暴喝,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一声,仿佛在天空炸响的惊雷,夹杂着无尽的摄力,厮杀群中每个人体内的真气都不由一滞。这一滞的瞬间,狂风卷起,众人只觉虎口一麻,手中兵器皆被夺去,斜插入泉阳峰的峭壁上,冷冽之声连绵不绝。
魏见星斜挑开纪墨阳的刀,灵兮与苏文命相击一剑,也各自退开。乔裔自泉阳峰上落下,黑袍自然荡开,如同远古的战神。苏文命与纪墨阳对视一眼,与风烟阁弟子聚拢到一处。
落霞谷弟子纷纷跪下行礼:“参见谷主。”
乔裔冷眼扫过众人,道:“灵兮,我让你寻找有英长老下落,你却带人在此与风烟阁厮战,你可知罪。”
灵兮俯首道:“属下知错,请谷主责罚。”
乔裔抬手,忽的一掌击到他胸上,灵兮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几乎要将自己的胸膛穿透,身体一颤,吐出一大口鲜血。
魏见星大是吃惊,喝道:“你在做什么。”他明知这是落霞谷家事,不该插手,但这几日为寻纪成轩与乔英,与灵兮相处下来,只觉那人坚毅隐忍,也是条汉子,不禁有了惺惺相惜之感。见乔裔不问缘由,便出手责罚,心中不忿,忍不住提声大喝。
乔裔却恍若未闻,冷冷道:“灵兮,你办事不利,这就是本谷主对你的责罚,你可心服。”
灵兮在落霞谷中地位极高,乔裔却当着风烟阁弟子之面对其惩罚,看来他是对灵兮之于风烟阁相斗之事,相当生气。灵兮明白乔裔的心意,捂住胸口道:“属下心服口服,谢谷主不杀之恩。”
“好。”乔裔淡淡道:“带着所有弟子回谷。”
灵兮诧异的抬起头道:“那,长老。”
乔裔双手负到身后,淡淡道:“不必找了。”
“不找了,”林梦枕大是吃惊,冷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裔却不答,淡扫过风烟阁之人,转身离开。他信步离开,风烟阁弟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纪墨阳青筋暴起,若不是苏文命抓住他,他恐怕早已冲上前去。
林梦枕不想乔裔冷漠如斯,忍不住满腔怒火中烧,恨声道:“他不找,我们自己找,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会把老大和子英找回来。”她手一抖,赤月斩深深插入地中。
夜晚的山林有些冰凉。
魏见星围着篝火与林梦枕相对而坐。他们都已经很累,沈轩与仇子英的事,如同一块大石头压在两人心头,即便是已经疲惫不堪,两人也无法安心睡下。
林梦枕握着一根树枝,一截截将它折断,扔进火里。火光照在两人脸上,跳跃闪动,阴暗不明。魏见星将手中酒囊丢给林梦枕道:“接着。”
林梦枕漠然接过,拔开酒塞,仰头灌下,辛辣的滋味在口中绵延,林梦枕只觉全身一轻道:“这是什么酒?”
魏见星躺在地上,翘腿望着满天星斗道:“云液酿,我在风烟阁偷的。”
林梦枕笑笑,将酒囊丢给魏见星,索性也躺在地上道:“酒是好东西呀,醉可解忧,喜可助兴。”魏见星脸上带着说不尽的疲倦,转头望向林梦枕,却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也许是太累了,林梦枕躺在地上,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魏见星仰望着天空,无声叹息,一口一口喝着酒囊之酒。也许酒太少,也许这个夜太漫长,也许魏见星的烦心事太多,酒囊很快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