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是被一阵鸟叫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拥被坐起。一只红爪红嘴,浑身雪白的小鸟儿站在窗口,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了又瞧,俄而嘴喙一张,冲她丢出一串清鸣。它的叫声不似普通鸟鸣那般或清丽婉转,或细碎缠绵,而是圆利厚润,且透着一丝落拓,其中还夹杂着缕缕弦音铮鸣,仿佛空置千年的古琴突然间被无心一拨,霎时流落一地碎金珠玉。
这小东西,跟它的主人还十足地像呢!
云若默默想道,又觉得眼前这情形熟悉得紧,记起不久前在离落山庄便曾有过,雨夜入宫那晚好似也有它的影子。
那晚……
那晚她与申显一同入了宫,两人在罗绮的寝宫房顶上坐了一夜。也正是那晚,天鸣坊遭遇了断肠门杀手的围攻,虽然后来申显不曾明说,萧月到如今也只字未提,云若却隐隐觉得,那场杀戮应该与自己有关。断肠门,就像是一头穷凶极恶的狼,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的动静,总是悄悄地尾随着自己的脚步,伺机猎杀。而那晚,整个过程她不甚清楚,结果却是显而易见,那些鬼魅魍魉扑了个空,栽了个跟头,而萧月也因此动了真气,旧疾复发。
想到昨晚萧月压制热毒的场面,那般惊心动魄,骇人肝胆,云若心头满是愧疚,而对他那种似近非近,有意无意的亲近也觉得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何况,就外观而言,他还是那么一个吸引人的郎君呢!
她与那鸟儿对视了片刻,小东西又冲她叫唤了几声,俯首从碟子里衔起一枚果仁儿,像是炫耀一般,得意地向云若昂昂脑袋。忽而,那小眼神一闪,小东西扑啦两下翅膀飞走了。
“醒了?”
云若循声望去,萧月托着食盘立在门口。一身半旧月白宽袍,墨发披散如瀑,远山碧水,云蒸霞蔚,将黯淡萧瑟的秋光染上一片亮色。
云若晃了下眼,一时没有开口。
萧月笑笑,将早膳布在小案上,转身走过来,说道:“把你吵醒了?小果调皮得紧,你多担待些。”
云若意识到他说的“小果”是那小东西,失笑:“你怕我跟一只鸟儿计较?我有那么小心眼儿么?”
“说不准呢。”萧月唇角弯起,眸光温温地落在她初醒尚留红晕的脸上。
云若被瞧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的目光,看见昨夜摊在地上的铺盖已经收起,稍一愣,便当作没事人一般,起来盥洗。
案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毕罗和黍米桂花羹,香味溢满屋内。云若腹中馋虫被勾得咕咕直叫,不等将羹汤吹凉,便舀了一勺入口,烫得直吐舌头。
萧月失笑,将汤盏移过,拿了个毕罗递给她:“尝尝看。”
他倒是记得她爱吃这个,没错,朝食吃这些最是过瘾的。
一连吃了三个,到了第四个,云若实在撑住了,将剩下的小半个扔回盘子里,回身斜倚在扶手上,眯眼打量对面尚在缓缓进食的俊秀郎君。
他眉眼微垂,神情温熙悠然,有种世外之人的从容和淡然。
如此好的颜色,如此好的气韵和风度,究竟想诱惑谁呢!
云若心底轻嗤一声,目光落在萧月执着汤勺的手上。
他的手真的非常好看,不胖不瘦,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壳干净晶莹,肌肤白皙细滑,如同玉做冰成。一旦闲下,葱管般的小指常常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仿佛是他的一个习惯,虽说以前自己也不是没注意过,但从来都不曾像现在这般细瞧。
云若注意到他的指腹和掌心生有薄茧,应是长期抚琴和握剑所致。可是无论是抚琴还是舞剑,自己都未曾见过。每次与他相处,他似乎总是在向自己投喂吃食。
难道自己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吃货不成?
打出一个小小的嗝,云若扶着肚子自暴自弃地忖道:吃货便吃货,至少还挺实惠的。
她欣赏了会儿萧月优雅的吃相,突然想起旁的,问道:“怎不见申家郎君呢?昨晚后来不见了他的人影,你今日可曾见过他?”
萧月继续着优雅进食的动作,淡道:“昨日折腾得晚,可能尚未起榻吧。”
“原来不止是酒鬼,竟还是个懒虫。”云若笑道一句,捋着胸前一缕长发,“日夜颠倒,晨昏反置,可不是养生之道。”
“你倒是关心他。”萧月喝了口羹,眼忽一抬,道:“作何?”
云若正要起身的动作一顿,回道:“叫他过来吃饭,这辰光,也该饿了。”
“他不在此处?”萧月将汤勺往旁边一放,端起碗盏慢慢喝着。
“嗯?”云若愣怔了一下:“走了?”
“昨夜离开的。”萧月放下碗,神情有些冷淡,也不看她,道:“我这里地方本就不大,又简陋得很,他自是嫌弃,哪里肯留下来。就算肯留下来,也不过是看着旁人的颜面罢了。”
云若心道这人莫不是热疾犯后昏了头,说话阴阳怪气,好似别人欠了他银钱一般。
莫不是……申家郎君真的在他这里刮走了许多油水,不止不领情,还拿他的东西借花献佛去讨眉姬欢心,他心下不平,所以才会生出这许多抱怨?
想到此处,云若不仅怔住。
难道先前以为萧月对自己有那么些不同,全然是自己的凭空臆想,真正让他意动的人竟然是……
这个想法看似匪夷所思,但其实又颇为合理。萧月回京后所见的人除她之外就只有申显,而且就昨夜情形来看,申显比她更熟知萧月的身体状况,连王府内部的阴私事也由着他来参与,甚至代为决断,申显与他的关系比她想象的还要密切。
云若有些复杂地望向萧月,一时间无语凝咽。一面鄙弃着自己的自作多情,一面又感慨着对方那不可言说的禁忌之恋,一面庆幸自己尚未陷入子虚乌有的情感漩涡,一面又为身陷三角恋中而毫不自知的申显掬了把同情之泪。
多番滋味翻涌心头,既有尴尬,也有好奇,还隐隐有一丝窥破他人隐私的快意。一时间,倍觉局促,如坐针毡。
萧月哪里晓得她千转百回的心肠和奔放无羁的神思,顾自拿过盘中的小半个毕罗,慢慢吃着。
她斜眼瞄了瞄对方的脸色,但见清淡无波,平静安然,大抵是不曾察觉自己的心思,于是稍稍放下心来,掩着口干咳一声,讷讷道:“你看人的眼光其实不错,申家郎君什么都好,也算是难得的好人物。就是人风流了些,纵情了些。他既不肯留下来,想来又去了哪家花楼眠宿?”
她本意是想安慰萧月的,你瞧,申显这人就是如此,好美酒,重颜色。你们相处甚久,理当清楚,何必太过介怀。只是这话说出来,却有一股别样的味道,好像在挑拨离间似的。
云若心虚地垂下眸子。
“哪家花楼?除了春风渡他还会去哪家?拓跋蔚最近频频出入那里,他若不去就近看着,岂会安心?”萧月瞧了她一眼,见她垂眸敛目,又道:“你也莫多管他。他多大的人了,行事自然晓得分寸。若有不妥,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看来眉姬与申显一事,他大抵是知道了,所以……吃醋了?而且还叫她莫管,这是在变相地警告潜在情敌么?
可是本女君对申家郎君没有任何想法哦,你可不要误会哦!云若在心中大喊。
虽然萧月对她还算不错,但是她对眉姬更有好感,若是非要偏帮哪一方,考虑到相处一世两情相悦的重要性,云若觉得自己大抵会站在眉姬那边。
于是,她也就当面放开了说道:“眉姬虽然身在青楼,但是性子最是高傲,区区一个外邦亲王,她还未放眼里呢。申家郎君的担心着实多余。如非必要,也不要去打扰人家,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是针对萧月本人说的。
“不过是怕近水楼台罢了,只有置身其间方能体会。”萧月淡道。
果然吃醋了,竟想将人日日绑在身边。
然而这话却是没错的。人与人的相处,只有久了才能熟知彼此的脾气心性,从而心生思慕。譬如萧陌与罗绮之事,若不是他与罗国公府走得近,罗绮就算要入宫,也不至于这么快。随后又想到,刚回京那会儿,罗绮在聚杯亭朝她诉说对今上的思慕之意,彼时自己还颇有不屑,短短三月,她却成功走至他身边;而自己,却反而离萧陌越来越远。有时她在想,若是自己还在鹿鸣岛,远离这场权势纷争,她与萧陌的关系是不是还能一如从前,至少,许多事,不必一一进入她的眼里心里,她只要还守着自己那一方天地,守着二人未曾许下却早有共识的默契便好。
最后她浅笑着摇摇头,想那么多做甚,自打将南红贝归还那一刻起,她与萧陌再无个人牵扯了,有的,只有彼此身家利益的争夺和算计了。
可是不管如何,心底深处终究还有些怅惘的。一个人若是在你的成长岁月里占据了大多的时光,今后无论发生何事,这人的影子终是无法被彻底消除的。回京不过短短几月,而在鹿鸣岛,却有着他们的十年相伴。他们曾经一起看日出东岸,看夕阳坠海,他们的足迹踏遍鹿鸣岛的每一寸沙滩,留下的笑声更是惊动过伏在礁石后的每一朵浪花……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云若漫游的神思。萧月一手捂着口鼻,手肘撑在案几上,因为咳得太用力,肩胛不时起伏耸动。云若瞧见他的侧颜已是通红,想必难受至极。
看到他手中吃剩的毕罗,云若恍然,于是坐过去拍着他的背道:“吃得那么急做甚,又没人跟你抢。”
萧月动作一顿,咳得更大声了。
云若轻叹一声,盛了一碗羹汤,推至他跟前:“喝点缓缓吧。”
咳声终于停下来,萧月瞧了她一眼,睫毛颤了颤,不发一言,接过碗盏慢慢喝起来。
云若的目光在盘子里扫了扫,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原先吃剩的那小半个毕罗不见了。她一怔,思索了片刻,目光慢慢地停留在萧月的手上——那毕罗已被咬得所剩无几了……
云若的脸孔顿时红了,她偷偷瞧了萧月一眼,这厮还在喝着她盛的那碗汤,专注的模样让她都不忍心把真相告诉他。
哎,还是不要说破了,他若知道那是自己吃剩的,怕是要呕出来,那多不好看。而且,她才不愿看到自己被人嫌弃,就算是个断袖也不行。
云若摸摸鼻子,慢慢挪回自己的位子。
“世子,大理寺卿罗澈罗大人求见。”阿青在门外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