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白,雨渐止,气温却骤然降低了下来,前日尚有盛夏酷暑的余韵,此刻却是真正的秋意袭人了。
白允儿打了个喷嚏,紧了紧显薄的衣衫。不久便听到里头传来响动,心知皇帝起身了,连忙移开殿门,唤了两个宫娥进去伺候。
萧陌从内殿走出,身后跟着罗绮,青丝疏散,粉面犹春,细润的肩头披着件玄色罗锦宽袍。白允儿偷眼望去,一眼瞧出是昨晚萧陌来时所穿。年轻的皇帝面色疏淡,无不快,也无欣喜,仿佛一夜温香软玉跟在承元殿批阅奏疏一般稀疏平常。
“陛下。”罗绮唤了一声,上前轻轻挽住萧陌的手臂,眷恋地将臻首靠在他的肩头。
萧陌顿了下,拍拍她的手,温声道:“你辛苦一夜,再去睡会儿。”
罗绮低头娇羞一笑:“谢陛下关爱,阿绮不累。”
萧陌抽出手,走至殿门口,将将跨出去时,突然脚步一收,蓦地回头——大殿中央的地上躺着一滩水渍。
白允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立刻大呼“糟糕”,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房顶上赫然出现着一个巴掌大的洞。
萧陌死死盯着漏了一片瓦的房顶,浑身剧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口剥离出来,鲜血淋漓而下,让他疼得几乎站立不住。
他紧紧扶住门框,指尖因为太过用力由白转青。紧实的木质禁不得这般大力,格格几声,雪屑般纷纷碎落于地。
长久以来千辛万苦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侥幸,如同炙烤在烈日下的冰墙,快速地融化消弭,不安和惶惑迅速而牢固地裹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全身僵硬,血液逆流,额头青筋暴起如蚓,嗡嗡耳鸣大作,眼前似蒙上了一团雾,一团血红的雾。
见情形不对,不管是白允儿还是罗绮,都赶上前来扶他。萧陌透过血色看着他们惊惶的脸孔,那种发自内心的焦急和不安,还有生怕主子迁怒而凑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宫人们,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突然又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那个吞噬了他苦心造就一切的洞口,突然想起自己离开鹿鸣岛那个黄昏,潮水在脚下呜咽后退去,留下大片白色的泡沫,也如此刻微透的天光一般黯淡无力,苍白得近乎绝望。
彼时阿黄唳叫着冲上云霄,于漫天锦霞当中盘桓环旋,久久不离;而阿若一身细麻旧衫,乱发迷离,孤零零地赤足立在滩上,目送他登上小船,沉默无言。
夕阳如血,映在她的脸上身上,绯红一片,彻底模糊了她的神色和眸光,让他无法瞧清她所思所想。但是他知道,只要她出口挽留一句,或者像其他性格娇软的小娘子一般落下一滴两滴眼泪,他大概便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与她一道朝看日出夕拾贝,一生平绥,与世无争,而不是孤身回京,深陷权势之争,搅入一波又一波来自前朝后宫的腥风血雨。
他想起年少时在集镇上听得的歌谣:巍巍山巅,其艰又坎;滔滔江流,湍急复澜。山河有岨,不辞之往;女之既远,我何寻芳?彼之存兮,无有其慕;彼之隐兮,尔还何望?
南辞清新,常咏叹,多感怀,他时时吟来逗云若一哂,于枯燥的练武生涯当中得一丝意趣。小丫头也喜欢跟着他吟唱,她的声音不似京中贵女那般媚软,反而清凉如水,听起来隐有醴泉出谷入陵、荡珠涤玉之感。每当吟唱得趣之时,她那如水眸光脉脉望向自己,金色的阳光落在她微挑的眼角,睫羽如飞檐一般振振欲起,微微笑意在她眉间散开,映得整张面容皎皎生辉。
鹿鸣岛的生活单调而又充满令人回味无穷的遐想,长久的相伴又无旁人涉足,让他萌生云若自来属于他的想法,这明明是种错觉,而他却坚信不疑。因着这种暂且不能为旁人所知晓的情感,他常常欢喜又得意,甜蜜又忧愁。
他自幼敏感远过常人,知道太过美好的人和事,从来容易招致觊觎。所以对于可能引起小丫头好奇的的一切事物,他总是尽量将其排除在他们的生活之外,他要确保阿若的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而已。
幸好鹿鸣岛地处世外,甚少与外界通往来,他的担忧暂时得以消减。可是凡事总有意外,为着他去集市上换来的一面菱花镜,小丫头惹怒了师父,被罚去迴风崖思过,之后的事……总归与他的安排出现了一丝偏差,幸好,他及时发现并且纠止,总算得些补救。
可是眼下,好像情势的发展出现了更大的偏差,随着计划的进展,仅仅为了一些次要的原因而忽略了一直以来呵护的东西,这种忽略对他来说谈不上致命却让他感到无比痛苦,就如同那首南曲里说的——山河有岨,不辞之往;女之既远,我何寻芳?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狠狠地按着眉心,可是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绝望,他开始握拳敲打自己的头部,一下,两下,三下……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罗绮娇柔无比又惊慌无比的声音钻入耳中,像一只软体虫豸附在脑中蠕动,他稍一碰触就被激醒,便看到身周所有人都紧张而惊骇地觑着自己。罗绮簌簌发抖,白允儿更是以掌为盾,护着他的额头,他敲打自己的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落在白允儿的掌背上——那里早已血肉模糊一片。
他推开白允儿,一把扣住罗绮的腰肢,手劲极大,妇人娇美的面容因疼痛而再次流露出惊慌无措的神情。
经过昨晚一夜,不,这应当是第二夜,她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他的妇人了。为了拢住罗家,为了拢住罗家身后的清流,他没有拒绝罗绮,反而冷眼旁观她和她的母亲使出千般计万般策地进得宫来。不仅如此,他还打算给她不低的名分,否则朝野内外,庶士清流,都会因此怀疑他除旧布新的诚意和决心;还有那些树大根深、桀骜难驯的世家,那些喋喋不休,总想推人上去将他取而代之的宗室们就会找到借口攻击他新推的政令。
揽权之术,犹如渔人布网,一环扣一环,一节比一节,密密匝匝,方可无从遗漏。
可是而对于已经出现的失误,他只能想方设法去弥补。正如师父所说,他生来便是要站在巅峰之上的,所以此时他更需要冷静,再大的变故也不能左右原先的计划。
萧陌放开了罗绮,安慰地抚了抚她细白的脖颈,不再去看她委屈而疑惑的眼神,默然回身,跨出殿门。
白允儿瞥了罗绮一眼,见她面色转而苍白,微不可察地撇撇嘴,捧着那只受伤的手赶去前头引路。
雕栏玉砌,碧瓦红墙,似锦繁华一瞬灰。天地苍茫如盖,世景如川流,人若蜉蝣,彷徨其间,不知所去,不知所留。
清冷的空气迎面扑过来,锁人心骨,仿佛前头未知却早有定数的命运,逃不开,所以不得不迎头而上。
萧陌在廊庑停住脚步,在白允儿不解的目光中,飞身上了屋顶。拨开濡湿的枯叶,碧青的陶瓦上,一枚鲜红的南红贝静静躺着。
潮来复潮去,日日有信期。故人误信期,解信归故人。
一夜之间,整个天都花残红褪,黄叶遍地,苍翠尽渡寒烟冷。秋天,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了。
史载:崇光二年九月末,帝下诏褫夺臣属私卫,增设府军,为有别于府卫,暂归御林。有哗众而违者,以罪论罚,或死或徙,哭声拥巷至郊外。申氏获咎尤甚,累及长男,然以势自保,犹持其位。帝亦圣怀宽宥,仅诏斥耳。天丰置官监马,权掣营帅。自此世勋皆偃,两宫称病。
云若在榻上覆去翻来,小腹坠胀,让她不得安寝。顾氏以为她来了葵水,一天功夫,姜茶端来了十余次,俱被她偷偷倒入荷池。入夜后,更是推说不欲受扰,将菡萏苑清了个空,连顾氏也被请回了自己的住处。
临水的窗户吱一声半开,凉气乘虚而入,卷动帷帘,风烛摇动,一人手脚娴熟地跳入室内。
一包青拧果脯在头顶晃了晃,酸溜溜的气味直窜鼻孔。云若一骨碌爬起来,抢过油纸包,打开,抄起几个丢入口中。
“唔。”她一边大嚼一边叹气,满足地眯了眼。
申显咽了下口水,觍脸凑近:“好吃么?”
云若将纸包往怀里藏了藏,目露警惕:“你不是吃过了么?”
这人,也不知是不是让眉姬短了他的吃食,每次萧月托他带东西过来,只要能入口,他都会从中窃取些许。别问她是如何得知的,看看这么大张的油纸,里头裹着的可怜兮兮一丁点儿果脯,任谁都会怀疑遭了贼。
“德行!天下佳肴还没有本郎君没尝过的,还会瞧上你个丫头片子的吃食儿?”申显刷地抖开扇子,慢悠悠地摇着。
“郎君自然瞧不上的,正好便宜我这小女子。这几日嘴里寡淡得厉害,这小零嘴儿正合我意。”
云若顺着他的话,笑嘻嘻地又丢了一个进嘴,嚼得更起劲了。
满室都是果脯甜酸甜酸的气味,冲得申显只想打喷嚏。
他掏出玉葫芦猛灌一口酒,没好气地抱怨:“天天为你跑腿儿,腿都细了一大圈,还没落个好,早知不揽这苦差事了。哎,你瞧你,病了十来日,如今刚好,嘴竟馋了许多,吃得这么急,也不怕噎着!”
嘴上嫌弃着,还是伸手端过来一盏茶水让云若润喉。
云若猛灌几口,正要接着打趣,突然,申显神情一顿,接着朝云若使了个眼色,闪身避入一处垂地帘幕。
临水的窗户传来几声悉索,仿佛指甲锐物扣入木器的声音。
云若叹了口气,走过去开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