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迅如脱兔,在连绵成片的屋顶上快速前行,几番腾跃,钻入一片花圃当中。众多花品已经开始凋残,只余一簇夜寐的木芙蓉正当盛季。
申显放下云若,气喘吁吁:“最近你都吃了什么,怎重了许多,可怜我这副老胳膊老腿,都快被压折了,哎~”说完还夸张地抖抖手脚。
云若瞅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
申显敲敲折扇,道:“皇宫这么大,你我又迷了路,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皇宫绕圈子,这都绕了两圈了,还没找到皇帝,早知便不带她进来了。
“我以为他会在承元殿,谁知道会没人呢?”云若闷闷说着,白了他一眼:“到是你,待在天都这么些年,别说从前没来过这里。”
“除了年幼时进来过几次,最近也就七夕那次了,不过去的还是德沛宫,除了那儿,别处一概不熟。”
后宫并非外男可以逗留的地方,也说得过去。云若不打算指望他了,可是皇宫这么大,路又不熟,如何是好?
申显捶捶老腰,也慢慢躺倒花下。见云若轻拈着一枝木芙蓉,臻首微侧,垂眸沉思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那人肖似已极,突然眼底一热,轻声道:“阿若,你这般辛苦来找他,又是何必呢?虽说他如今还没有后妃,可佳丽三千是成规,今后只会多不会少。你如此死心塌地,一心向就,最后会伤了你自己……”
“我只是想找他问个清楚?”对于申显,她也无须隐瞒,云若揪下一片叶子,“我这人疑心重,终日猜疑不断,糊糊涂涂的,我自己也厌倦了。”
“你有打算便好,也不枉我跑这一趟。”申显打完哈欠,又摇着扇子仰天轻叹道,“身在其位,不得不算计得失,私情难顾啊,即便最后……你总要学着放开的。”
罗绮之事,虽说大多世家已经得到消息,但是小丫头一直跟在萧月身边,不应当会听说吧?除非她另有消息渠道。
云若不语,低头摩挲着半残的花茎,转眼,地上便湿了一片。
“哎,莫哭……”申显放下扇子,过来抚她的后脑。正手忙脚乱,突然手一使力,将她按入一旁浓荫。
两道昏黄的光芒晃晃悠悠,由远及近,慢慢地,从前面的廊上经过。形容挺拔,隐蕴威严的贵介郎君跟在两个宫娥后面,缓缓走来,路过这片花圃期间似乎还顿了顿脚步,复又缓缓走远。
云若只堪堪瞧清他的侧颜。与以往相比,他面上的轮廓线条更加分明,似乎消瘦不少。光线太过暗淡,是以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是太好,朝内种种变故,各方势力的消长和平衡,其操劳可想而知。
宫灯远去,申显才携着云若跟将上去。虽然小丫头没有告诉他,但以武者直觉,这位皇帝陛下的功夫可谓深不可测,若是贸然靠近,难保不被发现。
两人悄声落在房顶,申显轻轻揭开一片瓦,烛光混和着嘤嘤泣声从底下透了出来。
“那日原该是与阿绮共舞的姐姐侍奉陛下,谁知到头来却成了阿绮。阿绮当时也是迷迷糊糊,毫无意识。阿绮自幼聆听教诲,又有太后娘娘身旁的教仪女官督导,断不敢擅作主张,玷污圣躬。家父家母赤胆忠心,侍君严敬,不敢有一丝妄进,又岂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请陛下明鉴。”
“那你说,是何人所为?”萧陌眸中不带一丝温度,凉道。
“家母事后召了全府上下掌事婢仆,一个个拷问,最后却不想、却不想……”罗绮嗫嚅了一下,触上萧陌投来的冷厉目光,咬咬下唇,接着说道,“却不想竟是暂住在我家的一位娘子所为。”
抬眼见萧陌望着自己,罗绮微微敛眸,接着道:“这位小娘子早先与阿绮有过些交集,近段时日与家中姊妹起了龃龉,被安置在了外庄。阿绮游陌时与其相遇,旧友重逢,难免各述日常。她听闻阿绮受训内廷教仪,也想见识见识,央求了许久。阿绮一时心软,便允了她在府中小住。便是她、便是她,在当日往妾的茶水当中下了药,妾一时不察,才累得陛下受屈……”
“往你茶水中下药?你一向心思细腻,也会上那种人的当?”萧陌凉道。
闻听此言,罗绮面泛浓浓愧色,缓缓垂下臻首,道:“陛下不知,那小娘子出自云、云氏,言行举止,极有若妹妹的风范,阿绮自幼与若妹妹交好,难免爱屋及乌……”
“她叫什么名字?”
罗绮蓦地仰头,看着萧陌平淡到极致的神色,怔了一下,朱唇轻吐:“任微。”
她看着他仅是微微蹙了蹙眉,又垂下眼眸,轻声道:“陛下且饶了微姐姐吧,她早知阿绮……心仪陛下,故而出手,并非对陛下心存不敬。事已至此,阿绮愿一力承当罪责。缁衣青灯,侍奉佛前,阿绮也再所无怨。”说完,她突然膝行几步,扑倒在萧陌脚下,失声泣道:“阿兄想必彻底恼了阿绮,连母亲苦劝也无用。若不是父亲出面请人看守,如今恐怕已自请除出宗祠,不再为罗家子弟。可怜父亲年逾半百,仅得他一子,如今却要断了后……都是阿绮的错,若不是阿绮一心恋慕陛下,若妹妹又音信全无,生死不明,家兄也不会如此行事……”
一身透体薄纱的罗绮伏跪在萧陌脚边,云髻散落,掩面而泣。泪水打湿了她的前襟。
萧陌抿唇望向前方沉沉暗夜,再无言语,仿佛千载生根的石塑,任由美人在一旁哀戚不已也无动于衷。
申显心中啧啧,装作无意瞟了云若一眼,细微的灯光照在她尚留水痕的面上,一缕打湿的鬓发蜿蜒而下,没入唇角,细长的眼角微微挑起,惯常的讥诮全数化去,长睫微颤,掩不住底下的冷屑与寒意。
忽地,萧陌抬腿往前走了几步,仿佛前方有什么期待已久,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事物出现,迫不及待地要上前抓住。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停驻在半空,几息过后,颓然落了下来。
萧陌像是入梦之人忽然清醒似地,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走回到罗绮面前。
罗绮缓缓抬首,一双美眸泪光盈盈,如雨下芍药,雾中娇兰,一腔柔情满溢,任谁见了,也怜惜不已。
萧陌伸出两指扶住她的下颌,就这样盯了她一会儿。
沙漏翻转,就在罗绮的双眸渐渐泛上惊疑之时,萧陌忽然俯下身子,一把将她抱起。
“陛下……”罗绮娇呼。
萧陌低头看了她一眼,往内殿走去
夜,仿佛要一直这样深沉下去。周遭静默,偶有落叶飘上屋顶,窸窸窣窣地移动。不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那是青翎卫在御驾附近巡逻值守。
云若抱膝坐在房顶,凉风灌溉,单薄至极,暗沉至极,整个人几乎要随时与夜色融为一体。
申显难得地蹙了蹙眉,坐到她身后,手臂虚虚环着她的肩膀。此时千般话语皆是多余,唯此聊以安慰吧。
……
风不知何时变得和缓,泥地里到处是雨后冒出的新鲜菌子。
小小的人儿踮着脚从种着莲花的大缸里捞出一条金红色的小鲤鱼,然后跳下石堆跑入房中,找了个漂亮的琉璃瓶,将鱼儿放进去。
鱼儿重新回到水中,摇了几下尾,后怕似地沿着瓶子转了好几圈。
“显儿,这是做什么?”
小人儿抬头,朝着妇人笑道:“母亲,显儿给小鱼挪个住处。院子里的大缸太丑,索性换个漂亮的,小鱼儿心情好了,说不定能长得快些。”
妇人抿嘴一笑:“傻孩子,若是它真长大了,这么小的瓶子如何能容得下。我看呐,还不如那口大缸,虽然丑点,但是也能容它十年八年的。”
“母亲说得不对,若想一辈子不被束缚,还是回到江河当中才好,否则不管待在瓶子还是大缸里,终究有不得容身的一日。”
妇人一愣,更是笑开了,伸出一根纤指在小人儿的脑门上一点:“就你有理!”
“是父亲有理,显儿听父亲说的!”
……
车厢里晃晃悠悠,狗吠声渐渐远去。刚开始小人儿还觉得有些新鲜,时间久了,脑袋都晕乎起来。
幽幽清荷香气钻入鼻孔,手若柔荑,轻轻抚摸着他细软的头发。小人儿抬头,看到那张容颜清绝依旧,可是脸上不再有往日那般温柔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悔,成串的泪珠儿滚入他的后领,冰凉冰凉的……
“显儿,母亲好恨,好恨……”
……
申显倏地睁开眼,原来不知不觉中竟睡了过去。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到后来渐渐大起来,云若依然怔怔坐着,脸却埋在了腿间。衣裳都湿透了,她也浑然不觉。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申显凑过去,低声道:“这又是何苦,你如此不心疼自己,岂不让对方称心?”
云若动也不动。
他摸摸鼻子:“这般干坐着着实无趣,不如我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云若不语。
申显见她不反对,顾自说了起来:“有一个孩子,自他出生之日起,便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