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杯亭不算大,在天都却非常有名,因为与其它酒肆相比,它有一个很大的特点:这里的当垆女全部都是胡姬。
大夏自开国以来历代驱胡闭关,直到一年前新帝登基,设都护,开泊市,伊始与异邦域外往来。因时日未久,胡姬并不常见,高鼻深目,碧眼金发,肤色如雪的更是罕有。这些胡姬大多随江家的船队来到大夏。船一靠岸,便有早得讯息的世家豪贾上去挑人。
胡姬善舞,一般世家高门会养几个出色的充做舞姬,以作待客之用;那些豪商巨贾为了装点门面也为了寻些许乐子,也会蓄养一批,然就质素而言,终是不及世家所选;而那些平民百姓,
若是掩不住好奇心,又舍不得去聚杯亭挥掷家中半年嚼用的,也可寻空在其门外蹲点,运气好的话,会有胡姬出来迎接贵人,他们这些人便可趁机一睹芳颜。
聚杯亭足足有百十名胡姬当垆沽酒,且个个姿色过人,擅通音律。
云若一进门,便觉一股异域风情扑面而来,大厅里铺着精美网纹图案的驼毛地毯,四面墙壁垂着色彩鲜艳的细绒帷幕,美艳的胡姬端着高脚细脖的酒壶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犹如珊瑚丛中往复游弋的彩色鱼儿。空气中飘溢着浓淡交杂的酒香,混杂着许多不知名的香料味,和着轻快的胡乐,闻之让人飘然欲醉,仿佛坠入另一个世界,新奇而又让人茫然无措。
人群一阵骚动,大厅西侧迅速腾出一块空地,咔咔的机关响声伴着阵阵惊叹低呼,一座丈方的圆形高台突破地面,缓缓升起。
云若暗自赞叹这一招别出心裁,博人眼球,忽而大厅中爆出一声喝彩。抬眼瞧去,一名红衣胡姬怀抱琵琶,飞身踏上高台,身形犹如乳燕穿风,煞是轻盈。
栗色的长发编成无数条细小的辫子垂到腰下,衬得腰细臀丰,曲线跌宕。一双泛绿的大眼镶嵌在雪白的脸上,波光潋滟,仿佛要滴出水一般。红艳艳的嘴唇丰润美满,竟比她的服裳还要鲜艳。
胡姬貌美,而眼前这位竟是绝色!
“是燕姬,是燕姬!”
“燕姬啊……”
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的惊叹声,酒客们惊见如斯美人,又兼美酒醉怀,一个个兴致大起,情绪高昂。而对于台下的热情,这位燕姬似乎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唯有一双潋滟绿眸,于环顾间,不经意地流淌出一丝冷然。
圆形的高台就像一面中空的大鼓,一身红衣的燕姬足如鼓槌,顿踩不停,按着节奏,身子急速旋转开来。刹那间,彩带飘逸,裙裾飞扬。令人称奇的是,那旋舞着的燕姬怀中琵琶犹抱,玳瑁拨子快速拨动,铿锵之声乍然作响,端的是激越非常。
忽地,琵琶声一顿,紧接着燕姬凌空跃起,在半空中回旋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继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腾翻数周,身形叠展如蝶翅开阖。
如此在半空持续了好几息,燕姬曼妙的身姿方如乍离枝头的花蕊缓缓飘落高台,不见喘息,玉臂反抄,琵琶声又铮铮响起。
众酒客见此情形皆高声喝彩,大厅里人声喧嚣,沸反盈天。
燕姬的唇角微微勾起,纵然对台下的酒色之徒极为不屑,却也不能否认被人竭力捧场时发自心底里的那一丝满足。
她想起当日初初踏上大夏国土,与许多姐妹一起被领到一干贵人跟前供他们挑选时的场景。
彼时几个金发蓝眸的女郎按姿色高低,舞技高下,分别被世家和巨贾挑走,而她因为长了一双绿眸,一贵人端看她良久,道了一句“狼目不吉”,便将她淘汰。
她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她的容貌最好,舞技最为出众,从前在家乡之时,一双绿眸引得众人交口赞美,连城主也上门求娶,为何到了夏国独独她进不了高门世家,连大夏地位颇低的商贾也瞧不上她。当初若不是在城主大人的宴上见到了从大夏来的商队主人江海潮,若不是对他口中金堆玉砌,遍地富贵的大夏国心生向往,她早就成了乌托城城主大人的第十八房小妾,失了自由,但总归衣食无忧,家人也能跟着受到优待。
来到大夏,她不是看不懂人们瞧她的眼神,那可真如同瞧一件稀奇的玩物一般,仿佛只要有钱,便可买下来尽情摸上一摸。
彼时她不是没有后悔过,不是没有迫切地想回去过,而江海潮也同意下趟出海将她一道带走。可是自打那日见到了那个披一身金红大氅的英挺郎君,她早早竖起的决心忽然动摇了。
仿佛被闪电击中了心脏,她头一回见他便产生了不顾一切也要留在他身边的想法,只要他稍稍表现出对她的冷漠或者疏离,她便心痛不已。为了他甚至愿意将自己变成匍匐在他脚下的奴婢,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献上自己所有的美色和鲜血。
她无法遏制自己这种疯狂的想法,唯一的途径便是取悦他,按他的想法去做。
“燕姬,自此以后,你便叫燕姬。”他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用一根野雉尾羽轻轻托起她的下颌。
“是的,九郎,我叫燕姬,燕姬是九郎一生的奴婢。”
她仰着头,如是回答。
李九郎满意地笑了。
她深深地沉醉在他醇如千年果酒的笑容里,宁愿溺毙也不愿清醒。
随后她接受了他着人安排的魔鬼训练——修习一种极为深奥的武功。
“它叫什么?”
“优昙一现。”
一年后,她以一身独步天都的舞技出现在聚杯亭特地为她量身打造的舞台之上。
她一身红衣,登台第一天起便是如此。旁人皆道她眼光好,因为红色最衬她如雪般的肤色。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因为除了红色,李九郎从未穿过其它颜色的衣裳。
她觉得如果说世上有谁最适合红色,那一定不是她,而是李九郎。他仿佛天生热爱这血一般的颜色,而这颜色也仿佛融进了他骨子里一般与他不可分离。
自打她登台那日起,李九郎便不再出现。她日日期盼,夜夜思念,每次轮到她表演的日子,她总会换上崭新的裙裳,以最好的状态展现最为动人的舞姿,只为他或许有一日心血来潮时的随心一睹。
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今日同样没来。
燕姬也不着急,一个将自己放到尘埃里,只求心上人偶尔一顾的痴情女郎从来不缺乏耐心。
她一如既往地尽心表演,一旋身,一展臂,一仰首,一抬足,皆足以让人疯狂。
不经意瞥过大厅一角,一个水蓝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与周边隔起一道无形的墙幕,在一片喧嚣沸腾中自成天地。
燕姬每次旋身面对,都能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带着隐隐的冷意,如剑般穿透幕离上的纱帘,直直地插在她的脸上、身上,仿佛心底的一切被剖开来细看,无所遁形。
灵活旋舞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一分神,她的步子凌乱起来,甚至踏错了一两个节拍。然而毕竟受过多年的训练,燕姬稍一定神,便又恢复了状态。
这样细小的差错几乎无人注意。她带着一丝得意和一丝挑衅瞧向那个角落。
然而,那里已空无一人。
云若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场合看到“优昙一现”——鹿鸣岛的独门轻功,也是云若苦练多年,被师父嫌弃无数次,好不容易融会贯通以作为施展“千剑”时的辅助功夫。
虽然燕姬使出的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一招,而且在云若看来,她身势迟滞,步法混乱,空有形而无神,仅仅适于舞道,但是这也足够让云若感到惊讶的了。
不仅如此,她还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警觉,一种家中至宝被人窥视的深切忧虑,一种底牌被人探摸的无比愤怒。
她尚不知晓燕姬背后之人是谁,但是十分确定她的师父,也就是鹿鸣岛岛主,只有她和萧陌两个弟子。
萧陌是不可能将它泄出去的,不仅仅因为他高踞龙座,以他的傲性决不可能去与一个胡女勾连;更重要的是,“优昙一现”这门功夫走的是极阴的路子,只适合女郎来练。若是郎君习之,容易折损阳刚之体,且难有进益。所以萧陌习的是另外一套功法,与她正好相反。
云若将所有的疑虑按在心底,打算回去后交予溶夜彻查。
她询过了小二,得知二楼尽头便是云田订下的天字乙号房,便转身上了楼梯。
在楼梯的拐角处,云若与一人擦肩而过。忽觉臂上一紧,低头瞧去,原来披帛被人踩住了。
云若纤手轻扯,想把披帛从他脚下扯出,扯了几下,却没成功。侧首一瞧,那人竟然直直地盯着她,仿佛魔怔了一般。
云若心下不虞,冷道:“这位郎君,你踩了我的披帛。”
没有回应。
“郎君!”
“嗯,啊?”这郎君回神,迅速抬起脚。
大抵酒肆中鲜有女客出现,此时的云若衣饰简单,又戴了幕离,轻纱掩住了面容和大半个身子,却犹如一株临水菡萏,亭亭玉立,清雅自然。他只瞧见一个秀美的轮廓,鼻尖飘过一缕悠悠莲香,说是莲香,也不全是,似乎还夹杂着莲子的清冽之气,不知怎地,心跳便漏了一拍。明明是初见,但是眼前的女子仿佛与日夜思念的身影两厢契合,就连那淡淡的异乎寻常的香气也如出一辙。
他上前一揖,腼腆道:“某走得急促,不慎冲撞了娘子,失礼之处还请宽宥。”
“无碍。”既然人家道了歉,而且表现得也挺诚恳,云若也不在意,收回了披帛转身欲上楼。
“哎!”见云若要走,他有些着急,连忙伸手拦了下,又觉唐突,立刻缩回了手。
云若不悦,这人怎么这样,都说无碍了,还有什么纠缠不清的。
只见眼前这位憋着口气似的,期期艾艾了半晌,就在云若不耐烦欲走,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讷讷道:“敢问、敢问娘子,用的是、是何种熏香?”
问完这句话,他的脸一直到脖子如同染了胭脂一样,红透了。紧接着,心内开始惴惴不安。
虽然隔着帘幕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不过对方迟迟不答,想必是恼怒非常的。也难怪,关于熏香这等女儿家私密之事,由一个陌生郎君当面问出来,实在大大的不妥。
何止不妥,绝对称得上是登徒之举!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后悔,遂讷讷解释道:“只因娘子与某的一位故人颇为神似,故而多问了几句。是某一时性急,冒犯在先,若是娘子不愿回答,某不敢勉强。”
正当他又是后悔,又是泄气,还有些失望之时,忽听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我从不用香。”
不用香?
倒是与她相类,可……终究不是她。
他怔怔几息,等回过神来,佳人已翩然上了二楼。裙摆如云褪花闭般自墙角隐没,窈窕的身影不复得见,他自失一笑:“我又在做甚么,自打得知她回了京,便错认旁人好几回,真见了她,岂不更要失了分寸。
若真如此,也不知她会如何看我?”
“阿澈?”
“阿澈!”
“罗明之!”
耳旁传来巨吼,那人一惊,回过神来,揉着耳朵讪笑道:“阿……阿田,是你啊。”
“自然是我!”云田不满地叉着腰。
今日他特特换了一身装束,着一袭浅紫云纹宽袖锦袍,腰束同色绣金缠纹革带,上头系着蓝田螭虎玉佩和时下流行的银质五毒镂刻香球,墨发由一根浅紫丝带束起,瞧上去俊逸非凡,比之刚到京城那日的素简装束,实在是贵气了许多。
上上下下将罗澈彻底打量一番,又盯着他红晕犹在的脸猛瞧,云田玉白的面上浮起一抹促狭:“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誉满天下的扶风公子也会有这副丢了魂的模样,还让本郎君瞧了去。来来来,赶紧让店家上笔墨,本郎君要将它画下来,放到书画馆里去,保管卖个好价钱!”
罗澈尴尬无比,低头用拳抵住口鼻以掩饰窘态:“阿田莫要取笑我了,适才下楼走得急,不慎冲撞了一位小娘子,忙着与之赔不是,故而未听见你唤我。”想到方才情形,他的脸又开始红了。
“小娘子?”云田狐疑地瞅瞅他红粉菲菲的俊脸,“这地方女客少,不会是我家阿姐吧?对了,忘记与你说了,我今天也叫了她过来。哈,你要是冲撞了她,可有的你受的,我家阿姐是个好说话的,她身边的小婢可是个厉害人物,你竟没吃到她的拳头?”
果真是她?
罗澈又惊又喜,面孔激动地发红,想到她上了楼,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往楼上瞟去。然而听到云田后面的话,表情一滞,喃喃道:“她孤身一人,身边并无婢女陪同啊。”
此时他的心中,既希望刚才那位就是云若,鼻尖仿佛幽香仍在,又怕真是云若,恐怕刚才自己的失礼之举已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一时间,欣喜,忐忑,懊悔,惆怅,各种情绪纠结交错,复杂之极。
云田神经大条,顾自疑惑道:“难道竟不是阿姐……哎呀呀,何必在此啰嗦,走,去瞧瞧便是!”
扯住他的袖子便要上楼。
不知怎地,罗澈心下生出一丝怯意,有些不敢立即面对。
他暗自苦笑一下,抽出手,拍拍云田的肩:“我还是先下去等我家妹子。听说你做东,她也吵着要来,这辰光她的马车应该快到了。”说罢,也不管云田怎么回答,顾自跑下楼去,看那背影匆匆,有些狼狈。
云田诧异地张张嘴,“哎哎”了两声,摸摸鼻子:“阿澈他怎么了,怎这般不沉稳,像换了个人似的,阿姐又不会咬人,真是的……”
正自言自语间,眼前一个绿色身影闪过,云田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跑这么快作甚,阿姐呢?”
寂春被扯住袖子,待看清了是云田,立刻屈身一礼:“小郎,女君遣婢子办事去了,这才回来。女君自行来此见您,此刻应在房中了。”
云田放开手,上下打量眼前的人儿,翠绿的罗衫,领口微敛,中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因为疾走的缘故,微微有些气喘,吐出阵阵芳香之气,小巧的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可爱非常。
目光又从她脸上回到她那身翠绿罗衫上,眯了眯眼,心道:这颜色晃人眼睛。当下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本郎君也刚刚到此,既然阿姐先来一步,你且随我上去,免得她等得心焦。”
寂春后退一步:“小郎先请。”
云田呵呵笑道:“你倒是多礼起来。也罢,往日里你的那些拳头本郎君没白挨,嬷嬷终是将你调||教过来了,有了点小娘子的模样,这才像话嘛。”
寂春闻言,心中羞恼,正欲反唇相讥,想起母亲素日的警告,只得垂下头抿唇不语,耳际却渐渐红起来。
云田注意到她耳后的烟霞之色,心中一动,不敢再看,转过头轻声道:“走吧。”也不等她,率先上楼去。
寂春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