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狷捂着流血的额头,悻悻地蹩出殿门。
他先是在断肠门门主那里因为说错话,不得已磕头保命,方才进去探申初动静,忍不住偷窥,又被对方一掌拍出,一头撞在石板上,伤上加伤。
这时,里头又隐隐传出几声讥笑。他快步走出老远,一直走到地宫的岔路口才停下,突然转身朝地面狠狠唾了一口,“呸,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仗着脸白,竟不将老子放在眼里。主上给你好脸色,不过为着和宫里的娘娘们谈条件,还真当自个是个人物,跑到断肠门来耍威风。若不是怕坏了门主大事,老子早就将‘软红散’换成‘噬心丹’,也让你尝尝万蚁噬心之痛,哪能在这里搂着妇人快活!”
他低声咒完,突然想起之前与主上的对话,主上似乎对他所提意见并非全然否定,当中似乎也有不少有待推敲商榷之意,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主上突然怒发,才导致自己小受了一番苦楚。
莫非这银烛和赤柱身上,有什么让主上忌惮的东西?
还是因着赤柱容色妖媚过妇人,又是男儿身,主上吃惯了水鲜海味,如今也想尝尝山珍野蔌的滋味?
若真如此,可不能白白放过这个好机会,主上吃肉,他好歹也要跟着喝口汤才是。只要抓住银烛,他就是大功臣,这等小事,主上应该不会怪罪到他头上。
想到这里,离狷嘎嘎鬼笑两声,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狠抹两把,抬脚就往一个方向走去。
“关系到本门的生死存亡,赤柱大人可莫要犯糊涂才是啊!”
离狷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靠近卧榻。
赤柱靠在榻上,大红被褥拥在腰腹,墨丝如瀑蜿蜒在靠枕旁,大红曼珠沙华的帐幔掩映着苍白如雪的脸儿,色彩反差强烈,却无比魅惑。
“呵——,说过多少次了,那日本座受伤后便与银烛分道扬镳,而后便回了这里,至此一直未有联系,你让本座上哪儿去给你找人?”赤柱眼底闪过冷厉,雪白的面上却表情淡淡。
“呵呵,大人糊弄谁都可以,可不能糊弄主上。谁都知道,银烛与您情深意重,便是一时断了联络,也不可能永远不联系,这是真正的心有灵犀啊……只要大人肯稍加指点,我等还怕成那没头的蝇虫,四处混觅么?”话说着,一只鬼爪也搭上了眼前人雪白精致的脚踝。
“大人再想想,银烛那厮已叛出我门,以主上心怀,必不肯轻易放过。说来说去,他迟早是个死人。一个死人,大人何必还苦苦维护,万一弄得主上不快,反而连累大人,倒叫我等白白心疼。”
见眼前人沉默不语,离狷越发得意,他估算着,自打七夕任务失败之后,赤柱一直未受主上召见,就算身受重伤也未能得到一句问候,其原因不喻自明,无非是受了银烛的连累。
“大人好好想想,可不是这个理儿?”说着,手底下忍不住用力起来,瞬间将那玉雪般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乌青的指印。
赤柱盯着他那双无法闭合的鬼眼,突然妖娆一笑。刹那间,百媚生光,绣满帐幔的曼珠沙华如同吸饱了血液一般鲜亮起来,勾得人心头蠢蠢欲动。
赤柱武功高强,在断肠门内亦属佼佼,地位又高,虽容色不输妇人,常引得旁人心猿意马,但谁也不敢轻易将他得罪,更何况染指。离狷平日见着了他,也不过暗自意淫一番,不敢表露分毫。眼下却上了手。看他非但不排斥自己的碰触,还对自己展露笑颜,不由心神荡漾,眼露痴迷,口水顺着外翻的嘴唇滴落下来,在衣襟上留下一条铮亮的痕迹。
他正自荡漾,口中不禁胡乱哼道:“大人,大人,属下对您着实一片真心实意,只求您怜惜一二……哎?”
手下乍然落空,离狷抬眼,映入目中的是赤柱阴冷到骨子里的眼神。脑中一个激灵,想到对方素来狠厉的手段,顿时回过神来,鬼爪像挨上了烙铁一般飞快地缩回,两股战战,求饶的话却哽在喉间吐不出来。
赤柱一向狷狂,岂会容人这般羞辱,在他动人的笑容里,离狷只觉一片一样的惊心在迅速积蓄。
紧接着,眼前红光一闪,鬼爪跟着一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从指尖漫过整个手掌。
他低头看去,乌黑的鬼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根白花花的指骨,就这样森然矗立在自己眼前。而赤柱,他就那样含笑站着,猩红的血水混着碎肉沿着蘸雪鞭顶端的钩刺滴滴答答滚落到地面上,瞬间积起红汪汪的一泊。
“啊——”惨嚎几乎要冲破房顶,离狷痛得在地上挣扎翻滚。
赤柱缓缓下床,缓缓走到几欲癫狂的离狷面前站定,缓缓俯下身,盯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字一句道:“想取代他?就凭你?”
候在门外的仆从听到里面的动静,开门带人进来。看到眼前这番情景,只是愣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合力将离狷拖出室外,又将地面擦拭干净。
室内安静下来,赤柱撑不住地晃了下身子,随即口中尝到浓重的铁锈味。他扶住床柱,喘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缓了缓。
蓦地,熟悉至极的气息出现,萦绕身周,接着肩膀一暖,赤柱一怔,抑住心头狂颤:“是你!”
银烛沉声道:“你不该如此冲动。”
他指的是方才刮了离狷指骨一事。
赤柱冷笑:“不给他点颜色瞧瞧,都当我废了。此事就算闹到主上那儿我也不惧!”
“他终归是受了主上委派,你如此做来,恐怕于你不利。”
赤柱的眸光似乎亮了亮,哑声问道:“你……在关心我?”
银珠一愣:“你我自幼相交,扶持至今,情同手足,我自是关心你的。”他顿了一下,说道,“你可知玄梁与雪几的下落?”
“他们?”赤柱一愣,“他们不是死了么?云家那丫头做的事,你不清楚?”
语气中不无讥讽,甚至还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可惜银烛没有听出来,他点点头,面色凝重道:“据我所查,当晚被朝廷运走的尸首只有三十六具。”
也就是说当时留下的只有三十六子的尸首。
“什么意思?他们到底是死还是没死?”
赤柱一脸惊愕,断肠门内谁都知道雪几和玄梁死在云家侍卫手上,只有银烛和他清楚根本没有什么武艺高强的侍卫,只有功夫了得的云氏女君。
以玄梁贪心的性子,又怎会放过已经历经两场搏杀,内力大受损耗的云若。他必然出手,而且肯定还会拉上雪几。
玄梁这人,赤柱一向瞧不上,贪婪不说,手段又狡诈又下作,常常暗地里跟在自己与银烛后面,觑着机会就抢功媚主。
但是这人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对雪几言听计从,甚至对方指西他不敢往东。二人据说曾是夫妻,后来因子嗣上的事儿闹崩了,雪几投了断肠门,玄梁也跟着进来陪她。
如此一说,也不过是一对伤了情的鸳鸯,二人虽然缘尽,到底还是保留了几分真情实意,在这弱肉强食的断肠门内几乎算得上是奇迹。
赤柱有些羡慕这种奇迹,甚至暗暗希望这种奇迹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因而对于这二人时不时来捡他与银烛的便宜,往往装作不知,表现得近乎纵容。
当听到他们的死讯时,赤柱感到震惊之时,心中还隐隐升起一股悲怆,仿佛堆垒许久的沙塔被风一刮就消失了,包含微薄希望的气泡被人无情戳破了。
但是银烛方才说只有三十六子的尸首,没有发现那二人。那是不是说,雪几和玄梁还活着,说不定之前是他们搞错了?
然而,银烛接下来的话,如同一根细针,让赤柱心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侥幸瞬间破灭:“他们当然死了。他们要取云女君的性命,云女君没有理由放过他们。”
那她为何要放过你呢?
难道你一开始不是去取她的性命的么?
就因为她放过了你,所以你处处为她说话?
赤柱面无表情地瞧着银烛,对方还在顾自说着:“你如今伤势颇重,看情形还需一段时间静养,主上却在这个时候派人逼问你,可见不管对我还是对你,都无有半丝情分,你继续留在此处到底不是办法。”
“我不走。”赤柱突然道。
“为何?”银烛蹙了一下眉,似乎想到甚么,不由冷道,“你莫不是还留恋这护法之位?呵,你不要命了!”
说完,便是一阵冷寂,一种莫名烦躁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流转蒸腾,搅动着他们已然脆弱的神经,其中更为敏感的那人再也坚持不住。
“我不要命,谁说我不要命,难道你真的不懂?”赤柱蓦地转身,背朝着银烛尖锐地低叫:“你真的不懂?我若与你这般离去,是以何种身份?兄弟,或是……情人?”
银烛僵住:“……你说什么?”他愣了许久,再次不确定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赤柱笑道:“我说,我若与你这般离去,以何种身份?兄弟,抑或是情人?若是前者,我不愿;若是后者,却也不配。你瞧,我如何跟你走?”
“呵,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妖不妖,你现在觉得恶心了吧?”
赤柱依然笑着,笑得花枝乱颤,仿佛下一瞬便要抖落满地乱红。然而紧接着他难受地捂住胸口,气息也不稳起来。他费力地咳出几声破音,回头将头用力地抵在了床柱上。
停留在肩上的手掌僵如顽石。银烛英挺沉毅的面容上,此时却尽是茫然和不可置信。他怔怔地瞧着眼前因伤重而羸弱如同妇人的好友,比寻常男儿来得纤细的身影几乎摇摇欲坠,往日充斥鼻息间的靡香因为淡去而变得似有若无,此时闻来竟也透着一股子清幽。仿佛是清晨起来,见到朝阳穿透阴郁的林叶投射到地上的光斑,微小而细密,温柔而执拗,无声无息之间便贯穿了整个心湖,却半丝涟漪未起。
银烛忍不住浅尝了一下这种滋味,轻易发现这是一种有别于以往一切或喜或怒或哀或惧的陌生情绪,微妙而诱人,想探手抓住又想转身逃离。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赤柱心底渐渐弥漫上一股悲凉,一颗心仿佛浸泡在暮秋寒水当中,悲切到发颤。
早就知道结果了不是么?有些禁忌,即便放浪逆叛如他,也是不该去碰触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若是不说出来,他们还能默契配合,还能相见如常,还能彼此守护,然而一旦说破,旧情不再,便是落入千山万水决难回头的境地。
他闭上双眸,放任整颗心沉入冰凉的水底。
忽而,肩上传来大力,他被迫转过身来。
乍然瞧清眼前人白到泛青的面色,银烛惊了一下,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你……”没料到他有此举动,赤柱待要挣扎,一触上对方责备又担心的眸光,拒绝的话语便吐不出口,只得缓缓阖了眼,听之任之地让他将自己放入衾被当中。
银烛视线凝在他的额角,那里飘落了几缕碎发,他想上去替他捋顺,然而手指刚抬起,便停止了动作。
银烛道:“就为这,你便不愿与我走了么?你我向来一体,我怎能独自离开?况且你伤了离狷,主上那里恐怕过不去,我不能看着不管。”
自幼在断肠门主身边长大的,银烛自诩对他还算了解。七夕一战,出于对云府的低估,或许也算是当他人手里的刀子,断肠门损兵折将,四大护法已去其三,实力大打折扣。门主蛰伏多年,所图甚大,必然不会甘心就此落魄,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断肠门内部必然会全面清洗,所有可查的隐患需得率先拔出,以赤柱与自己的关系,如何能幸免?
如何不明白银烛的意思,赤柱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半合上眼,仅余眼角余光,觑着投射在地上的模糊人影,低声道:“你真的要我跟你走?”
“自然。”
“那,你和那姓云的小娘子……”
“合作关系。”未等赤柱面现喜色,银烛又凝视着他的眼眸,接着道,“她许我事毕退隐江湖,无人追究过往。”他沉了沉声,“只不知你可愿信她,……其实我倒是愿意信的。”
“嗯?”赤柱惊愕地抬首,面上全是不可思议。
映入眼帘的是银烛黝黑如墨的眸子,里面似淬了点点星光。
也无怪乎赤柱感到惊讶,作为杀手,手中接过兵器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知道此生便要在鲜血和杀戮中当中博生机,不死不休,岂有安宁可望。
长久的搏杀和颠沛将人的欲望降至最低,仅仅是希望能够存活于世上而已。忽而有一日得知,安宁喜乐也不全然是奢念空想,只要他们配合,也可就此远离那些血腥和冷锋,如同常人一般安然而活。
这真是致命的诱惑啊!
银烛吁了一口气,见赤柱尚未回神,从旁边取过外袍,“此刻主上怕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时间紧迫,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赤柱将眼神徐徐移到他手上的袍子,呼吸渐次急促,几息过后,终是下了决心,点头。只是起身的时候,免不了一阵虚软。银烛连忙扶住他,将外袍披在他身上。
出了门,赤柱便见门外几名仆从倚墙而站,远看倒没有什么,近看却有些不对劲。他们身子僵直,神情僵硬,连眼珠都不会转了。
“你对他们用了散魂术?”赤柱问。
被施散魂术者,神志涣散,对外界一切刺激皆无知无觉,犹如失了心魂,不过剩了一口气,等同于活死人。
“此时谁都不可信。”银烛看着他解释道。
赤柱默了默。他们此一去,这些仆从也断无活路,不免心中有些恻然。心中忖道:在断肠门这么多年,日日与鲜血死人打交道,没想到还未真正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摇摇头,脚步不停,随银烛快速离开。
风大雨急,林间树叶飒飒作响,大石被移开少许,底下两人正要跃出,忽听得马嘶,立即伏身不动。
少顷,便见一人从林中阔步走出,解了缰绳,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