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榻上的任忠双眸紧闭,气息微弱,双颊隐隐透出一股灰败之色,整个人看起来竟是一副行将就木的颓败模样。稍稍凑近,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怪味从他身上传出.这股怪味有点类似于腐肉的味道,闻之令人极为不适。
大抵是为了冲淡这股味道,榻角还放置了一个鎏金细腰熏笼,里头有淡淡的香味溢出。寂春说是安寐香,府里本就不多,任忠私下给任微留了不少。
云若还是觉得不舒服,她让人将窗子打开。
任微正要上前阻止,就听到萧月在旁吩咐:“将门也移开,空气流通有助于患者呼吸顺畅。”
云若瞧了萧月一眼,依言照做。任微笑道:“他们大抵是怕父亲吹风受寒,所以才关进了窗子,若不是世子提醒,也不知会出什么岔子,这些人也太自以为是了。”
一旁伺候任忠的小婢铃兰忍不住辩解:“此前府医也说过同样的话,是微娘坚持不让开窗,还为此事训责了我们,我们才……”
话未说完,就收到来自任微的阴冷一瞥,顿时不敢再作声。
萧月先替任忠诊脉,又翻开他的眼睑和口舌查看,连耳后,发间,手脚等都细细检查了一番,又问任微和铃兰关于任忠的日常饮食情况。二人皆作了回答。
云若心想,莫不是久病成医的缘故,这架势,还真像回事儿。
“忠叔他病情如何?”她问。
萧月说道:“有些麻烦。”
“此话怎讲?”
“他此前先是受到外力袭击,倒地时后脑着地,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实则头部已经受创。这种情况容易使人丧失神志,以致昏厥。若要清醒,耗时十年八年的不是没有,但是他情况有所不同。”萧月指着任忠翻起的衣袖下尚有黑紫的肘部。“你看,这里出现皮下淤血,应当是他倒地时意识尚未完全消失,才会下意识用手肘撑了一下,如此一来,后脑受击力度大大减小,对人的伤害也就没那么大,原本这个时候他是应当醒过来了。”
“府医说忠叔还中了些许水母毒,是不是水母毒未能祛除干净,才引起其它病症?”云若问道。
“不是没有祛除干净,而是再次中毒。”
云若还未说话,一旁任微已急急道:“这怎么可能,这些婢仆都是若妹妹留下来照顾父亲的,外头还有好些侍卫守着,父亲怎会再次中毒?”说完,用眼怯怯地觑了云若一眼,突然拿帕子捂着嘴呜呜哭起来。
什么叫“这些婢仆都是若妹妹留下来照顾父亲的”,虽然这是事实,可眼下关注的重点不是婢仆侍卫是谁安排的,而是任忠是被谁下的毒。任微这么说不过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认凶手在这群人当中,而且这个凶手还是云若派来的。
铃兰也听出了这么点意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奴婢没有做过,奴婢没有做过……”她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早已吓得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两句。
任微一听停止呜咽,从地上揪她起来,教训道:“嚷嚷什么,还想不想过安生日子了?”
看见云若看着她,低下头轻声说道:“阿微是怕吵着父亲了。”说完,又抽噎起来,弄得云若担心她一张帕子不够用。
云若让寂春送铃兰出去,转头问萧月:“可有法子解毒。”
萧月摇头:“原本就中过一次,虽然毒清了,但是腑脏已然受损,若是细心调养,倒也无大碍。然第二次又中同种毒素,便不好说了。因为两次中毒时间相隔太近,好比一人得了风寒,原本快要痊愈,却又被扔进雪地里冻了一夜,如此一来,病根深植,就不再是普通风寒那么简单。而且下毒之人将分量下得极重,大有置其于死地的意思,因此要解毒并不容易,用药也跟原来不同。恐怕药材还未找齐,人已经撑不住了。”
云若面色冷然如霜,若有可能,她要将下毒之人碎尸万段。
任微看着萧月抽抽噎噎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父亲就这么去了,阿微就没有亲人了,若妹妹好歹还有父兄家人,阿微就真的孤身一人了,天大地大无处可去,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企盼!”
云若听了直蹙眉,忠叔虽然有生命危险,但萧月也说了,首要的还是先把药材找齐,这不能说完全没有希望,只是难度颇大罢了。任微这样说,好像已经断定忠叔无可救药似的,急着为自己的将来找个倚仗。
她想找谁做倚仗?
难道除了云氏她还有其他人选?
看到任微一边抽泣,一边时不时将眼神往萧月那边瞟,云若似乎有了点顿悟。
先前在碧沧园,任微找来哭诉她父亲病情的时候,云若就觉得异样。任微有事完全可以请人通传,事关忠叔,自己绝不会弃之不理;任微非但说服侍卫走出良信居,还直接找来碧沧园,难道她不知道碧沧园是客院,里面住了客人。按说自己本想与她商量一下请医的事,任微又越过她直接请萧月帮忙。
她到底想干什么?真的只是单纯想救治她的父亲,还是别有目的?
就算当时云若因为着急任忠德病情,没有多想,如今任微一步一步表露出她的真实意向,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任微是看上萧月了吧……
她想离开云府,跟着萧月呢!
云若觉得啼笑皆非的同时,又有些悚然。
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一个让她瞬间怒火升腾又懊悔不已,恨不得时间倒流将做恶之人捉起来拷问的可能性!
忠叔被黑衣人打伤那日,申显曾经拿着他遗落的帕子给她瞧,里头是一根来自任微披帛上的银丝。
彼时云若觉得既然让黑衣人逃走了,就应该将与黑衣人有联系的任微看管起来。反正良信居守着一干精锐侍卫,黑衣人若还想找任微的话,要突破府卫的防线尚算容易,要堂而皇之进入良信居却定然极为困难。
既然任忠之所以变成这样,任微脱不了干系,那就让任微来照顾她的父亲,这样做既是对她的禁锢,也算是一种惩罚和警告。
云若对任微一直是手下留情的,纵然她对自己心怀不善,总是企图取代自己在云府的地位,纵然她结交罗绮,甚至联合小郑氏败坏自己的名声,但只要她作为任忠的女儿一天,云若就不会对她下狠手。
可是现在,突然冒出的念头,让云若的心火急火燎地烧起来。她死死盯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看着她涕泪纵横地朝着萧月哭诉日后独自过活的苦楚,心底就升腾起一股怎么也压不下去怒火和厌恶,而看向萧月的目光则变得复杂起来,其中夹杂着连她自己也未发觉的愠怒和不知所措。
“微姐姐,这些日子,你都在良信居,没有离开么?”云若问道。
任微抽噎一下,轻声道:“父亲变成这样,阿微怎敢擅自离开。要不是今日父亲病势逆转,我、我是不会贸然去打搅世子……与妹妹的……”
“如此说来,那下毒之人行事之时也是在微姐姐的眼皮子底下喽?”
任微一怔,道:“算是吧,可是阿微愚钝,竟不知是他倒底是谁。这凶手如此狠毒,妹妹可要将他找出来替父亲报仇哇!”
“那是自然,我云家一向视忠叔为家人,怎会听任害他的人逍遥快活呢。”
任微勉强笑道:“妹妹说的是,若是将那恶人找出,定不能轻易放过他,要让他吃些苦头才好。”
云若抚掌一笑:“甚好,姐姐也觉得那恶人该当受些惩罚。若是将他查出,阿若一定会让人将他送至大理寺,让他尝尝藤条和板子的滋味。阿微姐姐,你是不知道,大理寺的藤条有这么粗,上边长满了倒刺,一鞭下去,皮肉都会被拉下一条来。这要是多抽几下,啧啧……;板子更不用说了,这么、这么宽,”说着用手掌比了一下,“几板子抽下去,腿都折了,下半辈子就只能在榻上过活喽!”
任微自然知道她与大理寺卿罗澈交好,因此毫不怀疑云若说的都确有其事,当下就有些撑不住,面色变了又变,浑身微微颤抖。
云若一见,更加确定任微心中有鬼,她缓缓坐下,看着任微说道:“微姐姐,你觉得院中这些人当中谁最有嫌疑?”
任微强笑道:“妹妹别开玩笑了,我哪里会知道?”
“那我们不妨来推测一下: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下毒之人就是这个院子里的人,这人可以是侍卫、奴婢、洒扫仆妇、厨子等等,但是能进入内室的,却只有负责打扫的世仆卫氏,婢子铃兰,还有姐姐你。水母毒只能通过口服进入体内,这段时间负责忠叔饮食的是铃兰的母亲马氏,也是她每日亲自将做好的膳食拿到正房这边,然后由她的女儿拿进来。马氏或者铃兰在忠叔的饮食当中动手脚,一旦败露,二人全完。可正因如此,她们二人才更有嫌疑。你想有什么比血亲之间的关系还要紧密,还要可靠?”
“去把人带过来。”云若对寂春道。
寂春领命出去。
任微笑道:“妹妹为何不查查侍卫们的嫌疑,他们身负武功,若要潜进来下毒,我们也未必能发觉。”
云若看了她一眼:“自然要查,但是凡事都有先后主次,谁的嫌疑最大,就先查谁。”
任微笑笑,点头称是,手却将帕子攥得死紧。
云若其实根本没想查侍卫,她原先就在里头安插了几个暗夜盟的高手,除了守卫良信居,也顺道监视其他侍卫,不给断肠门他们有可乘之机。但是她忽略了任忠身旁服侍的人,造成如今这个局面,云若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寂春将铃兰和她的母亲马氏带进来。马氏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与清秀小脸的铃兰长得不十分像,反而一脸圆胖,嘴唇略厚,看面相倒不是个耍滑奸诈的。
二人见了云若,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她们已经接收到了寂春的警告,自知犯了大事,如今只求能脱身得命,只要知道的无有隐瞒。
“愿意说了么?”云若冷道,她笃定铃兰定有事瞒着,否则方才一听说任忠再次中毒,她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马氏一巴掌拍在铃兰背上,哭喊道:“还不快快说来,你这个孽障,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铃兰抹了把眼泪,哆哆嗦嗦指着任微道:“求女君明鉴,是微娘让婢子下的毒,是微娘……”
任微惊得站了起来,怒视铃兰:“胡说!好你个贱婢,竟如此污蔑于我!”她转身看向云若,满面委屈,“若妹妹,休要听她胡说,我、我怎会去害父亲呢?!”
“女君,婢子没有诬陷微娘,婢子说的是实话!”铃兰立刻赌咒发誓,“婢子做了以后害怕得不得了,本想跑去找母亲拿个主意,谁知却被微娘发觉。她将婢子拖到耳房里,给了婢子一个镯子,威胁不许说出去,否则就将母亲和婢子二人赶出府去。”说完,她捋起袖子,里头赫然露出一个宝光粲然的镯子,很明显,这不是一个奴婢能置办得起的,甚至品阶稍低的官家娘子也未必有那么一件好物事。
云若认出这正是任微前些时日带的镯子。
“微娘说让婢子戴几天,若是婢子肯继续听她的话,她就将这镯子送与婢子。婢子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答应了……”铃兰低下头去,惹得马氏又在她背上重重拍了好几下,又朝云若磕头求饶。
任微泫然欲泣:“我看你伺候父亲辛苦才将它赏给了你,没想到你竟拿来反咬我,铃兰,你为何如此陷害我?莫不是前日你洒了药汤,我责备了你几句,便要趁机报复于我了么?”
她转头超向萧月:“玉世子,你也看到了,这个贱婢害我,若妹妹也不信我,玉世子你可要为阿微做主啊!”
萧月笑笑,对铃兰说:“你说微娘子指使你在任总管的饮食当中下药?”
铃兰点头称是。
“那本世子就不懂了,既然要下药,她自己动手不就行了,何必要假手于你,那样岂不多此一举?”
铃兰一听就慌了,她猛地朝萧月一顿磕头:“婢子说的是真的啊,真的是微娘让婢子这么做的啊,婢子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哭喊着,突然铃兰呕出一口血,两眼一翻,身子往旁边栽去。
寂春眼疾手快将铃兰扶住,马氏又哭又喊,抱着女儿的身子求云若救命。
阿青一个箭步过来点住马氏哑穴,屋内总算安静下来。
萧月走过去,手指搭在铃兰的腕脉上片刻,又检查了她的口舌和指甲。
“她中毒了,水母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