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天际,一大片鸦色正朝这里快速靠近。
同样是黑衫蒙面,人手一把寒光长剑,竟多达上百人。
“你的属下?”云若问。
“从前是。”银烛苦笑。
他先前带来的人都死伤殆尽,唯他一人余生,而且还是在敌人手下苟活,就这情形,他怕是再难回去,而面前这些人恐怕已经另择良木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云若问。
“他们只听命令行事,最高的施令者自然是……,这次恐怕连我也不会放过,如今只能放开一搏。”银烛答道。
眼前的女子既然清楚他的底细,银烛不觉得在这些事上还有隐瞒她的必要。
“如此甚好。”
来者人数众多,血战在即,是否能全身而退尚不可知,但是她不能把一把随时可能指向自己的匕首放在身边。
二人对视一眼,明确了各自的想法,齐齐将视线投向已然来到的那群蒙面人。只见他们默然而立,见到同伴的尸首也并不惊慌,如同没有情感的木偶人。
一声轻笑,一抹红影飘然而落,立于蒙面人之前。长发如瀑披垂身后,色彩浓烈得惊心。绯纱半掩面容,只露出一双晕红水眸,迷离妖娆,勾人魂魄,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云若能清楚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淫靡之气。
曼珠沙华——来自地狱的妖艳之花
这是云若对他的第一眼评价。
来人从耳后捋过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玩耍,又漫不经心地踢踢横卧脚边的死尸:“啧啧,可了不得了,没想到一向忠心耿耿的银烛大人,竟然为了一个官家女背叛主上,若非亲眼得见,本座做梦都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呐!”
声音雌雄莫辨,不同于宫人的尖锐,有一种近乎妖媚的低哑,让人心底发痒,乍听起来似乎是个献媚床第的放浪妇人,然而再仔细观看其身形,腰瘦臀窄,肩背略显宽厚,明显是个男人。
就在云若不露声色观察对方的时候,红衫男子也在暗中打量她,越是打量得久,他心里越是感到不舒服。
为何上天如此不公,明明让他具备了颠倒众生的美貌,却开玩笑似的给了他一副男儿的身体?!
露在外面的眼眸里迸射出浓浓的愤恨和嫉妒。
没错,是嫉妒!
云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中不免诧异,自己有甚么地方值得他一个郎君嫉妒的。
“胡说什么,我何曾背叛过主上。”银烛沉声道。
“若不如此,你为何与她在一起,别忘了,她是主上想要的人!”
红衫男子的语调不掩尖刻,就好像发现丈夫奸情的正室夫人。
但是,他的话是甚么意思,甚么是“她是主上想要的人”?云若皱眉。
风,无声而起,天地寂静一片,无趣得让人喟叹。
一片红纱衣摆微微扬起,露出一截略显粗壮的雪白小腿。
视线落在那,云若忽地掩口而笑:“让我猜猜,阁下莫不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断肠门二护法赤柱大人?”
一抹讶色闪过,红衫男子倨傲地扬起下颌:“尔何以得知?”
“江湖传闻断肠门四大护法,银烛、赤柱、玄粱、雪几,其中赤柱大人风姿卓然,又素爱红衣,与他不着下裳的喜好同样广为人知。”
“丫头,好利的嘴!”赤柱怒道。
“好了,赤柱,有话明说便是,你带了这些人过来,仅仅是为了和人斗嘴的么?”银烛突然道。
“当然不是。”见银烛不悦,赤柱转了脸色,弯起眼睛,“银烛,这些大部分都是你的人,如果你肯回头,立刻擒了那个丫头,主上那里便可交待过去。主上对你一向倚重,不会为难你,若是到时要熬那些刑事,我陪你一起,事后一切便可当没有发生过,这些人还是归你驱使,你意下如何?”说到后来,竟有丝乞求的意味。
“怕是没有这么便宜。”银烛摇头,“我知你不忍心,但也不必陪我受那等罪。何况这么多年了,主上的心思,你还不清楚么?在他眼里,不止我,还有你,还有玄粱和雪几,包括那么多的门众,谁不是他手中的棋子,棋子废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丢弃,我本无叛主之心,是主上率先将我置于绝境,我若想留住这条命,只能如此。”
“原来你是怨恨主上不顾你的性命安危。银烛,自你入门之日起,就该有随时赴死的觉悟。”赤柱低声道。
“我并无与主上为敌之念,只是死也要死得值得。”
尤其是得知有可能正是主上将自己带离南疆,让自己陷入凄惨境地十余年的罪魁祸首,银烛心中免不了升起些许恨意,然而他一向服从惯了,这些恨意并不足以使他彻底反叛。
“为何,为何你要如此冥顽不灵?难道,是为了这丫头?”赤柱突然红了眼,指着云若道。
“自然不是……”
“不是最好,我先废了她再说!”
一语未了,凌空跃起,掌刃直指云若门面。
“不可!”
红尘练挥洒而出,半途截住他的攻势。
“还说不是为了她,红尘练都在她手上了!银烛,你若再出手护她,便是与我为敌了。”赤柱又惊又怒。
“我欠她一命,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对她不利。”
云若一叹,对银烛道:“承你好意,只是这次,你且作壁上观,我若不济,你再出手,如何?”
据她所知,银烛是断肠门护法之首,武功自然是四人当中最高的,云若击败他都不在话下,遑论武功不如银烛的赤柱。显而易见,他真正要护的人不是她,而是眼前这位酸意滔天的半女娘!
面对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银烛再无话说,默默退在一旁。
“那么便让我来领教领教赤柱大人的高招吧。”
云若粲然一笑,晃了赤柱的眼,更激起他的滔天怒火,他牙一咬,昂然道:“本座亦不会欺你一介女流,此战不许旁人出手干涉,不管是生是死,端看你我各自的造化。”
他意指银烛,而云若眼尾扫过迅速撤离的那一大群黑衣人,微微颔首。
他倒也是个磊落之人!云若想。
赤柱瞥向银烛,见他只瞧着云若那边,神色担忧,胸口一堵,大喝一声,凌厉的掌风带起漫天杀机,朝云若劈头盖脸地袭来。
月已隐没天边,星子淡若虚无,周遭冷意弥漫,恍若炼狱。
强劲的掌风不时对撞冲击,将周边的建筑树木震得破损不堪。云若嘴边挂着微微的冷笑,半阖起双目,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场酣战,而是一场游刃有余的游戏。
赤柱越打越心惊,逐渐陷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对方内力虽不是雄浑到极致,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细水长流一般,绵绵不绝。而他自己,因为一开始想速战速决,不时使出杀招,以至内力逐渐不继,迎战到后来倍感吃力。
他太大意了,竟然忘记碎心剑三十六子正是死于眼前这个少女手下,连武功高强的银烛也不是她的对手,她又岂会是个善茬!
瞥一眼银烛负手而立的身影,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更加恼火。一招狠辣的掌力劈过,赤柱疾退十余步。
两人扯开距离,云若负手而立。
“小丫头果真不简单,怪不得连银烛也服你。可是本座偏不信这个邪!”
赤柱狠狠道,一道红色细影自他袖中呼啸而出,犹如长了眼一般迅速缠绕上云若的手腕。
紧接着,剧痛传来。
云若目光冷然,运气将其震开,袖口附近已然被血浸染。
“哈哈哈哈……尝到滋味了吧。小丫头你应该感到荣幸,本座的蘸雪鞭可不轻易让人瞧见,只要你乖乖随我走,或许本座会看在你听话的份上饶你一命。”
赤柱心头大快,得意地看向在旁观战之人。待瞧清楚,笑容便僵在脸上。
只见银烛望着那丫头的血肉模糊的手腕,面色铁青,好像被伤到的是他自己。至少在赤柱的眼里,银烛此番表现就是这个意思。
怒火滔天而起,再也顾不得其它。
赤柱怒喝一声,欺身而上,蘸雪鞭如赤蛇狂舞,眸光所及之处,漫天皆是裹挟杀气的红影。
云若内力游走周身,双掌翻飞指点,在对方严酷的封锁中冲突闪避。
然而赤柱毕竟是一等一的高手,蘸雪鞭又是他的看家武器,她应付得极为被动,不多时,身上已多了几条血痕。破损的肌肤传来锥心的刺痛,鲜血不时渗出滴落。然而她未发一声,全部心神皆集中一处,等待着那几无可寻的破绽出现。
赤柱冷冷而笑,蘸雪鞭挥打得越发卖力,火红的身影旋转如魅,如梦幻般不可捉摸,其间却夹杂着摧毁一切的雷霆之势,坚实的青砖地面在这种可怕的力量下破损殆尽,变成一堆堆的粉砾。
银烛讶于他突如其来的暴怒,总觉得此时的赤柱不同以往。
不得不说,这些年赤柱的武功已与他不相上下,按照断肠门强者为尊的传统,甚至可以取他而代之。然而不知为何,赤柱从未对他表示过不服,对自身屈居人下的地位也未提出过任何质疑,甚至当玄粱和雪几试图取代他而联手进行挑战之时,也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处处予以维护,而他,也习惯了赤柱如此作为,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所以当赤柱出现时,他心中暗暗欣喜,叛离主上的忐忑仿佛瞬间便被平息,长久的默契让他觉得赤柱会一如既往地理解自己,进而跟随自己。
然而意想之中的事没有发生,反过来是赤柱劝他回头,对他的态度也不像从前那般委婉屈从。
在那一瞬,他除了难以置信之外,更多的是愠怒,是烦躁,甚至升起让他吃些苦头的念头,他要让他知道,有些事情,就连主上也未必能够全然掌握。
所以当赤柱因他的固执而向云若出手时,他仅作了些许姿态给云若看,而未有多加阻拦。
事情如他所料地发展,赤柱果然不是云若的对手。大概是动了真怒,他不顾内力即将耗尽的事实祭出了蘸雪鞭。旁人不知,只有他清楚,不管是红尘练还是蘸雪鞭,施展起来都有一套独特的心法招数,而这种心法招数需要大量的内力来支撑。方才与云若拼斗,赤柱已然消耗了大量内力,此时再施展蘸雪鞭的武功,必然会将内力耗竭殆尽,轻则倒地昏厥,需调养数月方能回复,重则丹田受创,再也无法聚积内力,如同废人一般。
他对主上还真是忠心呢,银烛在心底冷笑。然而令他不解的是,既然在赤柱眼里,忠于主上甚于追随他,那么对云若下死手又是为何?主上的命令可是要见到活着的云若,他又何必冒险违背主上的意思。
“啪……”又一记令人心悸的鞭响。
练武之人皆能夜视,然而银烛已看不清云若的身影,只见眼前粉尘弥漫,红影密布,仿佛一切皆被绞入其中,而那处在其中之人,不知正经受着何等折磨,或许下一刻,便会玉殒香消。
倘若到了那一步,赤柱回去后将如何向主上交待,难道要让他独自承受断肠门里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刑事?
他手指动了动,红尘练滑入掌心。
蓦地,一声清啸破空而起,在苍庐高穹间远远传开。
紧接着,在赤柱和银烛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纤细的身影从一个难以想象的的角度,轻而易举地冲破蘸雪鞭的桎梏,如同破茧之蝶,宛转而出,轻轻飘落在不远的屋顶。
同时,赤柱一声低呼,漫鞭影顷刻化为虚无,他闷哼一声,身形暴退,直撞到半截断垣前方才停下。挣扎半晌,也不过勉强抵墙而坐。
银烛身形一晃,似要飞奔过去,然而片刻之后,终是原地未动,只是脚下青砖,已成粉砾。
夜,深重如墨。
一身血染的浅紫身影背风而立,衣袂猎猎,满头青丝散乱飞扬,纵然狼狈如此,也掩不去一身风华。她眸光冷然若冰,居高临下,仿佛将脚下一切皆视作尘埃蝼蚁。
她面上笑容浅淡,声音凉如夜风:“赤柱大人好身手,若不是大人郁气攻心,导致内力阻滞不继,以蘸雪鞭之威,此时阿若恐怕已是您的阶下之囚。”
“女君何必自谦,本座虽败于你手,但本座也不是那等输不起的小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要我背叛主上,却是万万不能。”
因伤到脏腑,说起话来声音虚软无力,加上他本身音色低哑柔媚,使他看起来极为虚弱;又兼一身红衣,裸着雪白的小腿,如此便彻底淡化了他作为男子的形象,反倒像个若不禁风的小娘子,被烈风寒霜摧残得摇摇欲坠,惹人怜惜。
只是说出的话语比男人还男人,比儿郎还儿郎,有一种视死如归的酷烈和凛然。
银烛拳头紧握,眼神复杂地盯着他,额上火焰跃动,似要跳脱出来一般。
赤柱侧首瞧了他一眼,双眸突然满是笑意。
“落败了便一心求死,断肠门的人还真是烈性。”云若淡淡道,“可惜这样的死法我不喜欢,而且,你也不是我要他死的人。”
“此言何意?”赤柱一怔,警惕道:“难道我死还不够?”
“你不过是你们门主杀人的一柄利器,对于一件物事,我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赤柱猛地咳起来,地上转眼积起一小滩血泊。
他靠墙喘息许久,缓缓道:“女君既不屑杀我,接下来欲待如何?”
“不如何,阁下回去便是,只消替阿若带句话给贵主上。”
“何话?”赤柱面现疑惑。
“今日之祸,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