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降临,驱散了白日里的嘈杂和喧嚣,疏凉的雨点落下来,连平日里热闹扰攘的宫前大街也冷清得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偶有伛偻的人影蹿过,也不过是搅出点细微的响动,转眼,又被雨声湮没,让人恍然觉得这个世界竟如此苍白与消沉,半点也提不起斗志。
这一场大雨持续的时间不长,到后来变成了绵绵细雨。空气中浮动的脂粉香气就像一只有魔力的手,穿透过浓重的夜色,拂开细密的雨幕,搅动起人们心底潜藏的欲望和贪念,然后把这些翻腾肆虐的东西一股脑儿倾倒在春风渡这座华丽奢靡的建筑里。
身着浅蓝色交襟襦裙的女娘独自行走在这条天都最为繁华而如今却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一手撑着竹伞,宽大的袖子滑退到手肘处,露出一段如玉藕臂,步子虽缓却很轻快,脚下不时溅起微微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使那处颜色比其它地方显得深一些。
昏沉的灯光从路旁铺子里跑出,扑在地面上,那一片雨幕变得得更加清晰又繁密。女娘纤瘦的身影从那片昏光密雨中徐徐而过,使人仿佛觉得有一种朦胧的萧索与孤寒始终如影随形。
准备打烊的伙计愣愣地瞅着眼前缓缓走过的身影,直至没入漫天雨幕之中。嘴里不由嘀咕:“这鬼一样的天气也有人出来,哪家小娘子,胆子倒是大。”
摇摇头,哗地移上了门。
转过几个街口,拐入一条幽仄小巷,一只花狸“喵呜”尖叫一声从旁蹿过,溅起几朵水花。
云若驻足在一个极不起眼的白条木门前。
门自动移开,薄衫红裙的眉姬候立已久。
“蝉断凄雨,梦消暮霭,堪破几度忧愁。花黄新贴锁朱楼,明镜碎,少年白头。”眉姬宛如葱白的纤指拨弄着琴弦,朱唇慢开徐阖,似有道不尽的哀婉凄楚。
“红衰翠减,粉退香残,罗裳几重泪透。经年何处是归舟,东风误,长堤新柳。”
一曲《鹊桥仙》毕,十指按下丝弦,眉姬抬起头,望向檐下。
云若倚在柱边,朝亭外伸出手,盛住冰凉的落雨,溢出的雨水顺着纤白的手腕滑向袖中,弄得衣袖也湿透了一片。身影清浅,在浓重的夜色中,晕染出一道淡薄的颜色,仿佛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江海中浮起的一片落单的孤舟。
她的头顶就有一盏竹编的八角灯笼,灯光毫不吝啬地打在她的身上,让她通身散发出淡淡的莹光,配合着细密轻飘的雨声,恍惚又迷离。
“经年何处是归舟,你在等谁?”接着雨水,云若漫不经心问道。
“一个故人。”眉姬也信口一答,给自己斟了杯酒,执着杯子,缓缓扬起臻首,莹白如玉的脖子在灯光下展露出天鹅般优美的线条,面上的表情自若散漫,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萧索。
这一刻,她们二人出奇地相似。
眉姬一声喟叹:“想问问那人为何一去多年,音信全无,可否还记得当初的约定……”
云若似笑非笑瞧着她,那双眼角微挑的眸子似乎在说,你可不像那种一厢情愿傻等的人呢,你骗不了我。
眉姬受不了,将酒杯往前一挪:“你瞧我作甚,说的可不是我,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我哪有那么傻,做不来这样的事。天底下好郎君多了去,我还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眉姬说着说着,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这曲子实在哀婉动人,听着教人揪心,竟也有人肯花钱听上一听。”云若毫不掩饰表示嫌弃
眉姬闻言撇撇嘴:“你哪会懂郎君们的心思,从前来这儿的客人们都爱这个调调,日日有人向我打听曲中女娘的名姓。如今风潮变了,他们开始对胡乐蛮腔感兴趣,我这里的几个琵琶娘子身价都翻了好几倍呢,旧日吹笛弹箜篌的,都改学琵琶去了。”
说完把酒杯一丢,顾自唠叨起来,“前些日子来了几个西梁人,瞧着颇有些身份。领头的那个,生得高大,英武不凡,这天都的郎君啊,还真没几个及得上他的。哎,可惜,毕竟是蛮荒之人,竟说我的琴曲呕哑嘲哳,浑如出丧。不懂风雅便也罢了,还夺过琵琶要与我一决高下。你说,气不气人!”
自掌了春风渡以来,多的是权贵捧她,眉姬还真没受到过此等评价待遇。
“依你这脾气,竟肯忍气吞声?”云若笑道。
“自是不肯的。我这春风渡虽是青楼,可也容不得他人轻视,何况还是那些未开化的西梁蛮子!”眉姬语气颇有些骄矜。
大夏物阜,百姓常常瞧不起外邦人,总以为他们茹毛饮血,粗俗野蛮。幸好云若有一个掌了边军的父亲,对西梁那边的情况不算一无所知。西梁虽然不及大夏富庶,但是疆域辽阔,军队数量也不少,比之南疆,比之归顺大夏的云柔十八部,都要强盛上许多,尤其那被西梁国主一力提拔上来的丞相,更是将西梁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军民和乐,如此国力更不可小觑。
眉姬仍在絮叨:“不过嘛,那些人当中也不是个个让人讨厌。随同过来有一位郎君,他们管叫他李大人,一副夏人打扮,看着清清瘦瘦,倒是有些气度,也不让他们为难我一介妇人,临走还多付了一倍资费。哎,本娘子大人大量,看在那多出来的百金的份上,便不与那些蛮子计较了。咦,如此看的话,大夏的郎君虽然单薄了些文弱了些,对待女娘,却比那些蛮子温柔多了呢!”
“不过这人呐,要养活自己,总得琢磨琢磨客人的喜好不是?其实不止那些个西梁人,来我这里的客人倒有好几次问起胡姬的事儿,显见是想尝尝新鲜。要不,我也学学那聚杯亭的东家,弄几个胡姬来坐镇?说不定到时候能揽来更多的客人,哎呀,那不是发财啦!”
眉姬是个话唠,说起来没完没了。云若只是静静聆听,并不打断,她顾自说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才想起询问她的来意。
“明日是七夕,宫里举行盛筵,介时很多人到场。”
眉姬不以为意:“七夕宫宴年年举行,整个天都谁不知道啊,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们寻常百姓虽说见不到那样的盛况,能听到的却也不少。呃……你想说什么,别绕弯子。”
“随我一同进宫如何?”云若问道。
眉姬顿了一下:“进宫能有什么好玩的,有我这里自在?”
说着又饮了口酒,脑海中浮出一张迷离笑脸,一双桃花眸子潋滟如波,声音喑哑魅惑:与我进宫如何,我身侧无人,你可充我的家眷。说完还轻佻地捋了把她系在胸前的丝绦。
呸,登徒子,豆腐吃到她头上来了,信不信掏光你的钱袋子然后一脚蹬出门去,让你风月公子的名声再臭上一臭?!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完事儿了还丢了壶酒给他,算是打发了。
云若见眉姬没有一口回绝,又道:“宫里自是没你这里自在,不过,到时会有你想见的人出现。”
“想见的人?谁啊?”不是申显那个混蛋吧,她知道啊。
云若挑挑眉,并不回答。
眉姬撇撇嘴:“你不会是想说那些个贵人吧?切,我可没那兴趣。来我这春风渡的世家郎君多了去,大多人头猪脑,蠢得紧,倒有一两个皮相好的,也是徒有其表,内里还不是一团草包。这天底下的郎君啊,既是希望妇人们为他们操持家务,守身如玉,自己又在外头寻花问柳,有时醉得连回家的路也摸不着,啧啧,可真替他们的娘子可惜。”
眉姬口中道着“可惜”,手边扯过果盘,在里头挑挑拣拣,稍有不满意的,便丢弃一旁,丝毫没有可惜的模样。
挑拣了半晌,也没听见对方出声,瞧了云若一眼,只见她面色淡然,正伸着指间,悠悠地拨弄着那个八角灯笼。
眉姬低头想了想:“我可不敢随便答应,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进宫这样的福分,却是想都不敢想的。”她笑笑。
来春风渡的权贵不在少数,许多人都是见过眉姬的。若是让人知道云府女君与青楼妓子混在一处,还在七夕之日私自将她带入宫中,那云氏的脸面可就全没了!
云若瞥了她一眼,眉姬这番话确属好意,然而,在她嘻笑的脸上,轻松的语气里,一丝微不可察的卑怯和感伤飘然划过。
谁都没办法选择出身,不管你姿色平平还是惊艳卓绝。
眉姬只觉那眸光在自己身上定了一瞬,随即转开。她淡笑着噙着口中酒水任它缓缓流下咽喉,烧得腹中滚热。而后听到身前的女子恬淡地说道:“又不是让你专程去看那些人。若要看人,你这里多的是美人,还未看够么?”
“不看那些人看谁?哎,七夕宫宴啊,差不多天都有头有脸的贵女都会到场。这么说,那位罗氏阿绮也在其中喽?”
“嗯,她是罗家嫡女,又是天都第一美人,那样的场合,自然要出席。”
罗绮之名,吸引的不仅是郎君们,还有一众妇人娘子,这位天都贵女色艺双馨,历来是众人争相效仿追捧的对象。
“天都第一美人?”不料眉姬嗤笑一声,瞥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在你面前,她有什么位置?”
云若一顿,随即浅浅一笑,眸光投向暗夜,神色幽微,似是回答,又似自语:“位置自然是有的,那样好的小娘子,谁都肯给她一个位置。”
“那又如何,她那点心思整个天都谁不知道。来我这里的客人,但凡出身好点的,十个当中有八个是肖想她的。我瞧着,这是把她当成一块香喷喷的肥肉了,只可惜他们也知道这块肉瞧得可吃不得,白白馋了一张张臭嘴。”
“据说最近连瞧都瞧不到了,那些人都说罗家精心烹制的这道佳肴,是要上御桌的,不能让旁人轻易瞧了去。”
眉姬似是没有发现她的异状,顾自说着话,言语间轻易流出几许不屑。
云若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接话。
身在青楼的人,对八卦有着天然的好奇心,眉姬说了这样一番话,无非是想从她这里得到确认。可是自己就算知道,也不会拿来说嘴,谁也不愿在自己的心窝里捅刀子不是,就算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她也不愿太多地提及罗绮此人,特别是把罗绮和萧陌联系在一起。
“怪了,你有事让人传个信儿就成,堂堂镇国将军府的女君跑来春风渡,也不怕被人瞧见了去,说出不好的话来,我可是担待不起的。”眉姬皱眉。
“无需你担待。你不是说了,常有世家郎君来此处,他们来得,我便来不得?”
“怎会一样?他们是男人,须知男女有别!”
纵然清冷惯了,此时也无法不动容,眉姬能这样为她设想,对一个遍历欢场,看惯人情冷暖的女娘来说,太过不易,今日冒雨亲自跑一趟,也算没有白受累。
轻叹一声,如此,便给她想要的吧。
“他回来了。”
“谁啊?”眉姬拈了颗葡萄,正漫不经心地剥着皮儿。
“王家九郎。”
似是没有反应过来:“……谁?”
一顿,仿佛被火钳烙了一般,她浑身一颤,倏地站起来,由于外力的突然冲击,小几也被掀翻,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说谁?”
云若看了眼一路滚到脚边的葡萄,道:“经年何处是归舟?你等的人不正是他么,如今,他回天都了。”
“……”
“七夕那日,他会入宫赴宴。只是,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不得志的王家庶子,也改了名字。”
“改了名字?不叫王榉?……那他叫什么?”
“李念,权倾朝野的西梁丞相,李念。”
“李念,李念,西梁丞相,西梁……李念……”
眉姬喃喃地念着,瞪大了眼睛,转眼,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锦垫上,一双妙目似失了所有神采,呆呆怔怔。
忽地她把头埋入膝间,几声呜咽,肩膀微不可察地抖动。方才还喋喋不休,形状放惮的女子,此时脆弱如同风中落叶,萧瑟而不知何所依。
也许是酒意上了头,醉了……
一张白麻纸片自云若袖中飞出,悄无声息地落在眉姬身前的案几上。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
素淡的身影渐没于黑暗之中,来去无痕。
眉姬攥着那张密布字迹的白麻纸片,耳边仿佛仍回绕着余音:
“七夕宫宴,你会来吧,夜狸。”
翌日清晨,溶夜回报:夜狸已正式接掌天下银库,暗夜盟有了新的账房先生。
云若笑笑,划掉小册子上其中一条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