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一道烟尘由天边滚来。转眼,一匹通身乌黑油亮的骏马冲到城门下。
骑坐在马上的少年郎君一身黑衣,背负一个方形木匣,尘霜满面,晶莹的汗珠沿着鬓角滚滚而下,冲出一条黑灰的沟壑。可他顾不上抹一把汗,抽鞭提缰,便直闯城门。守门的士卒正要上前喝问,当中领头的小校尉却眼尖地瞧见少年腰上明晃晃的令牌,惊了一下,知趣地把旁人都赶到一边,给这一人一马让出一条道来。
入了城,这上下通黑的一骑并未放缓速度,在黑衣少年声声“闪开”的暴喝声中,大街上熙攘无比的人群霎时闪至两旁。两旁的酒肆茶楼,纷纷探出许多好奇的脑袋,在对上纵马奔驰而来的黑影,一个个都露出探寻的目光。
看那少年郎君风尘仆仆,满脸迫切之色,莫非是边境有急报?
“应该不是。”
茶楼里,青衫布履,形貌圆胖的中年文士轻摇着手中折扇,边沉思边道:“非某自夸,好歹也算是见过不少风浪。那样神俊的马匹,却是生平所未见。瞧那少年情形,倒像是玉亲王府的月影飞骑,大抵是回京来向王府报玉世子平安的。”
月影飞骑,玉亲王府的亲卫,乃是玉亲王萧瑜封王建府之时,太宗皇帝亲自下旨设立,以示对幼子的宠爱。初时有两营三千多人,除仪仗、戍卫之用,必要时亦能随时编入军府,出征疆场。
太宗过后,时移世易,为避尾大不掉之嫌,月影飞骑已大大精简。时至今日,所募之兵,皆是从原先骑兵的后裔中挑选,统共不过百人,大多跟随世子离京在外,人数既少,名声亦不显达,仅作护卫之属,名存实亡。
中年文士提及月影飞骑,年轻一点的都未曾听过,年老的也仅略知一二。方才仅一人一马,气势之盛,就连人人称道的青翎卫,犹有不及。
既然提起玉亲王世子,有点年纪资历的茶客皆恍然,纷纷感慨起旧时人物。玉亲王过世后,他唯一的儿子萧月守完孝即外出游历,多年来甚少回京,更别提在公众场合现身露面。
常年离京别府,寻常百姓几乎已经忘记天家还有一位亲王世子存在。
作为太宗皇帝的亲孙,当今陛下唯一的堂弟,在陛下尚未有子嗣的情况下,他的地位不仅尊贵无比,而且敏感非常。
但是也有传言说,这位尊贵的世子身染恶疾,恐怕享年不永。如此,为国本计,当今陛下立后纳妃,迫在眉睫。
不知不觉又扯到皇后人选上去了,这是京城眼下的最热门的话题。是申家遂儿,还是罗氏阿绮,众茶客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偶也有人提及云氏嫡女,立马有无数道看白痴的眼光射过来,当下便闭了嘴,缩了头。
云氏嫡女,身份是够贵的了,然而若论才貌,不消说申、罗两位贵姝,单是云府总管之女任氏阿微也比她有名气。这样的小娘子,入宫封妃是有可能的,中宫之位却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坐。
中年文士笑着摇摇头,半身斜靠案几,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摇晃着扇子,听着众人的争论,不时拿起茶杯品一口,一副淡笑之态。听到后来,冷不丁冒出一句:“陛下既为天下至尊,能伴驾左右自然是个人之幸,家族之幸。然于诸位贵姝而言,既求良缘,并非陛下一人矣。”
这话倒是新奇,一身着半旧灰色锦袍,面目瘦削,唇上留两撇髭须的中年郎君不服道:“兄台何出此言,陛下一代英主,人所共知。以兄台之见,还有何人能与陛下比肩?”
当今陛下虽即位不久,然锐意改革,年轻有为,一改穆帝在位时优柔之风,行事手段较之太宗,犹有过之。即位之初,便革除旧弊,采纳以扶风公子为首的士子们提出的建议,推行换俘之策,得天下共赞。而且据说陛下的相貌亦酷似其祖父,丰神俊朗,英武不凡,凡女子见之,莫不倾心,民间有“小太宗”之美誉。如此郎君,敢问有谁能与之相提并论。
然而灰袍郎君这话看似维护今上,一表忠心,然而放在茶楼这等纳闲之地,则显得恶意满满,缘于一个回答不好,便犯大逆。
中年文士冷眼瞥了对方一眼,将对方急欲隐藏的恶意尽收眼内,微微一笑:“除去尊位不提,能与陛下并肩者,普天之下唯玉亲王世子一人而已。”
众人被中年文士的话语所惊,不敢接口,深恐连累自家。灰袍郎君显然也被惊到,本以为呛他一句,抬高自己,未想他如此直白。
天家之事,哪轮得到他们平民百姓置喙,就算话不是从他口中道出,但是只要进了他的耳,连坐下来,他也罪责难逃,何况,众人在旁,都听到是他故意接下中年文士的话头,一旦见了官,必定抵赖不得。一时间灰袍郎君只吓得面白如纸,讷讷发不出声。
掌柜小二早已是魂不附体,面露哀求,遥遥作揖,恳求他莫要胡言下去,传将出去,关了铺子还是小事,只恐怕小命休矣。
中年文士朗朗一笑,站起身朝四周团团一揖,朗声道:“某方才所言,实乃戏耳。诸君闻言不留心,出了这门自当消弭无形,何来祸患?”
一语点醒,好似扯紧的弓弦,眼看着就要弦断弓毁,一下子力道卸去,完好如初。众人顿松了一口气,暗道好险,出了这门,只推说甚么都未曾听到,抵死不认,众口一词,定然无事。
气氛松快下来,灰袍郎君木着张脸灌下好几大口茶水,连带着茶叶沫子也进了肚,总算活了过来。
掌柜醒过神来,拍了小二一记后脑勺,骂了一声,小二拖着犹自僵硬的腿脚,四处给茶客们添茶倒水,只是比不上平时机灵,不是取错茶叶,就是将茶水洒到杯盏之外,茶客们也不与他计较。
此时的茶楼显得比方才还热闹几分,似是有感人生无常,今日生不知何年死,客人们出手比往常大方许多,小二得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赏钱,兴奋得忘记了先前的恐惧。
“玉世子其人如何,先生可曾见过?”一道好奇的声音响起。小二一抖,一个铜板掉进了案几底下,顾不得去捡,抬眼瞧去,是坐在窗边位置的一位少年郎君,锦袍缎带,唇红齿白,看其装束,家资殷富,此刻正侧着张俊白的脸,向中年文士询问。
除去方才的阴影,对于那位尊贵非常的玉亲王世子,人们才发现自己对他的样貌、性情、喜好等等竟然一无所知。听得少年郎君的疑问,不由齐刷刷屏住呼吸,支起了耳朵。
“应该是极俊的。”然而没等中年文士开口,坐在他对面的娇俏小娘子,绞着帕子,用肯定的语气羞答答地猜测。
“阿霏见过?”
少年郎君转过脸来,面上虽是亲和,语调已是明显不悦。他自认风流俊俏,四里八乡无出其右,后街王家的寡妇娘子每回见了他,都媚眼抛个不停,怎么对面坐的这个眼瘸了?
“没、没见过。”少女注意到他隐含不满的眼神,心虚地低下头去。
就是嘛,连面都没见过,就知道人家俊啦。
少年心中哼了一声,原本对这小娘子颇有好感,还打算回去便让家中长辈上门提亲,谁知这妮子眼神忒不好,真正的美男就坐在面前,居然视而不见,现在还一副脸红心跳的模样,分明在偷偷比划玉世子的姿容到底俊美到何种程度。早知如此,就不应该选在此时此地相亲。
最最令他恼火的是,还是他自己率先对玉世子表示好奇的,结果白白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真是嘴贱!
懊恼得只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心里头酸水咕咕直冒,芳香四溢的茶茗登时也变成了一盏子陈年老醋。
“哼!”杯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放。
“这位小娘子所言不假。”无视某人的滔天醋意,中年文士摇着扇子清声道来,“当年玉亲王神姿玉容,俊美无匹。太宗皇帝赞其‘人美如玉’,故而将封号定为‘玉’。”顿了顿,“而玉亲王妃,不仅是云柔十八部的大公主,还是漠北第一美人,容华绝代,按漠北的说法,那是长生天赐下的明珠。”
父母如此出众,二人所出之子嗣,又能差到哪里去。众茶客虽未有机会得见,也不禁在脑海中勾勒幻想。
只有那来相亲的少年郎君仍然意有不平,冷笑一声,道:“父母生得俊,孩儿就一定好看么?本郎君府中的阿花前两天还生了一窝黑崽呢,一个个都没它们爹娘半分模样。”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更替这小年轻捏了把汗,还有一些人连呼倒霉,一波方平又起一波。玉世子怎么说也是皇室众人,居然拿他来跟畜生比较。这年头尽是些不怕死之人,他们不怕死不要紧,莫要连累自家才好。
中年文士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小哥怕是不知,玉世子降生下来,面容酷似乃父,唯一双眼眸像极了王妃,容貌固在其父之上。先帝见之,叹其‘面若皎月,莹莹生辉’,故赐名为‘月’。”
众茶客连连点头,嗟叹不已,暗道玉世子幼时已是如此姿容,长大了岂不更加俊美?
与少年郎君相亲的阿菲面上飞起两朵红霞,一脸心驰神往,一双杏眸流露出深深的迷醉,眼中还有眼前之人落脚的地方。
少年郎君还想再言,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看向阿霏小娘子时,面露哀怨。
中年文士懒懒坐下,折扇轻摇,饮了口茶水,往窗外瞧去。熙熙攘攘的长街几乎望不到尽头,突然,拿着茶杯的手顿住,上下通黑的一骑正从远处转入一条巷子里去。而那条巷子,虽然瞧着不太显眼,但是京城谁人不知——流西巷里头从来只有镇国大将军府一家官邸。
“怪哉!”放下茶杯,中年文士思索片刻,折扇一收,笑道,“许是我王植运道来也!”
也不理会旁人,扔下一锭银子,转身匆匆下了楼。
菡萏苑,屏风后,所有的衣柜都打开了,诺大的床榻上堆满了新裁的衣裙,丈长的案几也被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铺满,旁边的几口箱子里也尽是绫罗绸缎,一屋子珠光宝气。
云若倚靠在窗前的榻上,瞥了眼奶娘和寂春忙碌的身影,摇摇头,拈起一颗莲子,瞧清楚是剔了芯的,丢进嘴里。
顾氏和寂春二人正兴致勃勃地替她甄选七夕宫宴要穿的衣裙和首饰。
寂春挑出一件浅蓝色长衫,一手又拎出一条白底细纹的曳地长裙,左右打量了一番,抱怨道:“这些衣衫不是白的就是蓝的,一丝亮色全无,看着好生单调。”
“可不是,哪有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穿得这般素淡,白白耽搁了神仙一样的容貌。库房里可多的是好料子,女君何不试试其它颜色?”
“说到库房,婢子想起来了,里头还搁着去岁宫里头赏下来的十匹云锦,堆在一处远远看去,就像笼了层烟霞,煞是好看,做成衣裳准漂亮。”
“哎,瞧我这记性,那些云锦可是御赐的好料子,轻易不得见着的稀罕物事,摸着又轻又软还透气,做成衣衫去参加宫宴,再合适不过。女君,要不老奴去拿几匹来给您瞧瞧?”
“嬷嬷看着办。”顾氏将这次宫宴看得极重,生怕旁人看轻了她家女君,坚持要重新裁衣制裙,云若不忍拂她的意,就允了她操办。
原有的衣衫大多没穿过,料子不用说,都是寸布寸金的,所以云若原本没打算再费事制衣,到时候随便挑件就行了。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打扮得普通些也没人敢摆脸色给她看,穿得再华贵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于她而言,进宫赴宴无非是应了那人的约请,弟弟阿田作为青翎卫备用新兵到时也会出场竞技。反正过去十多年,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样子,那人看得还少么,而自家弟弟更没那些讲究。若是没有这两个原因,她宁可待在菡萏苑吃吃睡睡。
人便是如此,一旦对于以往秉持的信心产生了动摇怀疑,与心上人见面的欲望也没那么强烈了。
顾氏欢欢喜喜地走了出去。
寂春收起几条不合适的裙子,嘴里状似无意地念着:“这些云锦自打宫里送来,一直封存在库房。那时女君还没回来,谁也不敢动。就连大总管家中那位,也被再三告诫,绝不许打那些料子的主意。”
瞧她叨叨絮絮,一副生怕她嫌弃的样子,云若不禁好笑,不过寂春这种反应足可见那云锦真是金贵非常。笑笑:“既然有十匹之多,堆在库房也是浪费,她既喜欢,送她一些也无妨。”
“女君!”寂春惊愕,声音不免带了些尖锐,见云若蹙眉不喜,连忙放轻声音,道:“这云锦一年上贡也就十来匹,也不是年年有,可金贵着呢。”
想到女君回京未久,恐怕尚未能领会富贵妙处,接着说道:“奴婢可听说,陛下吩咐人往太皇太后的德沛宫送了两匹,太后的德宁宫送了两匹,估摸着给太后和宜容长公主一人做一身衣裳,其它的都送到咱们府上来了,整个天夏,别说那些家世普通的夫人娘子,就连申家和罗家的女君,嗯,那可是除了您以外天都世家贵女之首,不也连条帕子也没落着。”说话间颇有些得意,整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你知道的倒是多。”云若又往嘴里丢了颗莲子,漫不经心道。
寂春手下一顿,偷偷抬眼偷瞄了云若一下,按下心中不安,笑着解释道:“婢子也是从其他府上的下人嘴里听来的,那些人嘴碎得很,给点小钱能把他们家主子的秘密说上三天三夜……”
云若瞧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寂春摸不准她在想什么,见她神色淡淡,一副不太感兴趣的模样,遂悻悻地闭了嘴。
一盘莲子见了底,云若躺了下来,这两日热疾未再犯,身子有些养回来了,丹田内真气逐渐充盈,气色也好了许多。
“女君。”传来大总管任忠的唤声。
寂春看了云若一眼,得了示意,走过去移开房门,见任忠独自一人站在廊下,面色肃然。
“女君午寐呢,总管何事?”
这时候云若一般在午休,府中上下都被提点过,知道她的习惯,无要紧事一般不会来菡萏苑打扰。而今日任忠偏挑了这时候过来,而且不似往常派个小厮过来回话,而是亲自前来。
何事这么急?
任忠站在房外,对着寂春道:“是玉亲王世子派人来了府里,要面见女君,说是有礼物相奉,看……是否把女君唤起。”
既是玉世子遣人来,总不好怠慢,寂春转过屏风,来请示云若。
云若已经坐起。
“礼物,给我的?”云若奇怪,自己与萧月又不熟,送她甚么礼物,要送也该送给阿田才是啊,上次看他们二人两处相处,颇为融洽,萧月临走前还赠了云田一本武谱,二人关系,说亦师亦友也不为过。
走出房门,任忠一见,立刻行礼。
云若问道:“是不是弄错了?”
“老奴也怕弄错,多问了两句,来人显得甚为不耐,道是日夜兼程,从天云山赶来。老奴不敢得罪,亦不敢擅自做主,特前来请示女君,女君可要见见他?”
天云山?
大夏与西梁交界所在,离天都可有几千里之遥啊!
“人在何处?”
“安置在留芳庭。”
“去瞧瞧。”
广袖轻甩,当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