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公府中庭花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一众贵妇携自家娇娇在罗国公夫人的陪同下,跪坐于花廊之下,品茗赏花,莺声燕语,热闹非常。上百个冰盆搁置其中,错落有致,既能消暑解热,又不会阻碍进出。
午时刚过,日烈如火,一众婢仆垂首躬身,侍立廊外。虽不乏汗流浃背,目赤唇白者,却犹自强撑,无一人敢面露苦色。众位夫人亦是各府的当家主母,见此间下人规规矩矩,行止有度,一个个面露羡色,更有几位干脆向罗夫人讨教驭下之法,以备参详。
罗国公夫人也不藏私,细语慢言,一一道来,听得众人频频点头,不住地嗟服叹息。
罗氏既为朝中清流砥柱,书香传家,以礼闻世,一向为天家敬重,既不像已致仕的郑佑老丞相那样周旋朝堂,上通下达,长袖善舞,圆滑世故;也不像云氏那样牢牢掌控兵权多年,权高位尊,无人敢轻易触逆亦无人附会唱和;更不像培王府那样热衷与天家联姻,非但不因外戚身份敛行低调,反而处处争锋露芒,几让人以为天下第一家改了姓氏。
一杜姓贵妇敲了几下绸扇,引得众人皆瞧向她后,指向东面一片精致的庭院,问道:“青萝绕花栋,碧树探飞檐。好一个雅致的去处,敢问是府上何人居所?”
杜中丞乃三甲出身,在朝中人脉不错,他的夫人亦颇具学识,向来好以诗文结朋交友,在天都贵妇圈中声名颇雅。
“乃是小女阿绮的绮梦园。”
罗国公夫人放下杯子,绣帕掩唇。
将近四十的妇人,雪肤花貌,眸色柔和,面容身段保养得有如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却比她们显得更加成熟端庄,遇事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这种神情气韵也能从罗氏兄妹身上发现,无怪乎兄妹二人皆名扬天都,美誉在外。
“闻府上女君,容貌倾城,才艺卓绝,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见?
“是啊,罗氏阿绮之名,天都上下谁人不知,快快请将出来,也好让我等瞧瞧到底是何等样的美人。”
“……”
七嘴八舌,偶有几句“故作姿态”、“名不副实”之类入耳,罗国公夫人依然笑容温婉,神色如常,待得议论稍稍消减,只听她道:“能得诸位夫人赏识,自是小女荣幸。然蒙太后眷顾,宫中遣了教仪女官,平日里授业甚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唯恐拂了太后娘娘一片心意。不过么,到底是我家阿绮失礼在先,还请诸位安坐,巧儿,且去张女官处问问,女君此时可有空?”
抬了太后出来,纵然有些炫耀的成分在里头,也无法让人反感。
一卢姓贵妇干笑道:“既是太后隆恩,自是不能怠慢,听闻七夕筵帖,也是由太后直接下给贵府的,如此盛眷,哪是我等可比,不来见也罢。”
她自恃夫家乃大姓,常常不忿罗氏压他们一头,言语之间,颇有些阴阳怪气。其她贵妇多有苟同者,明面上又不敢得罪罗氏,当下只是沉默。
只有一众娇娇,年轻沉不住气,闻言不由纷纷交相耳语,席间顿时弥漫起一股呛鼻酸意。
罗国公夫人面色若常,只道:“夫人不必着急,且去问问再说。”
唤巧儿的小婢领命退下。
盏茶功夫,巧儿急步而来,却只她一人。
“女君何在?”
巧儿伏地回道:“女君向张女官延假,未得允许,言心中有愧,蒙诸位夫人和娇娇错爱,愿抚琴一曲,以表歉意。”
众贵妇两两相顾,心领神会,眼神安抚了自家或嘲讽或轻鄙或不屑的娇娇们,复又低语交谈,言笑晏晏。如卢夫人等心狭者,面上虽自在如常,却各自心思百转,打定主意要瞧瞧罗家阿绮的本事,若是徒有虚名,当要好生讥嘲一番,堕堕她的名头,也好为自家娇娇将来出头铺路。
未几,一道笛声破空而出,如利刃斩波,于天光日影当中扬声良久,复又没于花海丛树,杳无踪迹。
此乃起兴。
闻弦歌,知雅意,众人止语,扣扇聆之。继而弦声渐起,琴音随风飘摇而来,时高时低,时起时伏,清扬婉约,袅袅不绝。使人仿若处于空山幽林当中,碧水清泉,潺潺而流,偶有鸟鸣空谷,虫吟深草,添趣其间;择途继行,但见巨木森森,不见天日,内中惶惶,不知前途。倏尔徵声大作,幽谧之境乍然破开,眼前敞然大亮,一条接天银龙,呼啸而下,撞开山石,冲入深潭,清天白日之下,珠玉四溅,轰然作响,雪堆云涌,雾气弥蒙。待得水流寻道而去,渐及舒缓,复又余音绵绵,缠连少顷,音止弦歇。
众人回神过来,静默片刻,而后嗡声大作,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杜夫人此时满目钦羡,叹服道:“只闻其声,便知罗家阿绮琴艺高绝。以琴窥人,我大夏贵姝,当如是也。”
如此高评,罗国公夫人闻言不过淡淡一笑,摆手道:“夫人缪赞了,小女陋姿拙艺,如此高评愧不敢当。既不能亲身招待,聊以抚琴一曲,以飨诸位,失礼之处,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哪里哪里……”
“夫人实在太谦逊了……”
“琴曲美妙,有如仙乐啊!”
“……”
不管对方的话出自真心善意,还是阿谀奉承,还是嘲讽挤兑,罗国公夫人自始至终皆保持一贯的温婉大方之态。反观众夫人,如杜夫人一般实意称赞的有之,如卢夫人那样面色僵硬,忿恨气恼的亦有之。而众娇娇们,本就因太后亲自下帖一事对罗绮多有嫉心,只是摄于长辈在旁,不敢随便发表议论,此时又领略了罗绮高超的琴艺,自惭形秽,言谈之中不禁充溢着一种比不得的气馁,令人沮丧。
绮梦阁内,一条人影以地上一方玉璧为轴,快速旋转、旋转,带起阵阵香风。蓦地,腿脚一软,瘫倒在地。
侍立一旁丹果连忙将香汗淋漓的罗绮扶到美人榻上,刚踏入房内的碧桑也连忙绞来布巾替她擦汗。
擦了两下,罗绮挥开碧桑的手,强撑着发软的腿,不顾头晕眼花,又要开始练舞。
在一旁打扇的丹果看不下去,劝道:“一月中也就今日方得沐休,女君何不歇上一歇,作何如此辛劳,去学那胡姬之舞。”
“你知道甚么,七夕在即,按惯例是要歌舞相庆的。纵然我欲藏拙,也得防了他人挑衅。况且我初练此舞,尚不得要领,唯有多加练习,方能体会其中精髓。”
大夏以柔舞为主,讲求肢体柔韧,身姿绵软如绢帛,一静一动,有游龙惊鸿之效。罗绮虽擅琴道,勘称个中翘楚,有音魁之美誉,然于舞技上始终未能一枝独秀,只因那申氏遂儿身姿纤长,极尽柔韧,又拜舞道大家柳如昔柳娘子为师,更是舞艺大成。去年新帝登基,宫宴之上,申氏遂儿以一舞《绿腰》惊艳众人,更得太皇太后赞为“绿腰君”,一时间风头无两,几乎压倒她这位天都音魁。
本已认命,谁成想聚杯亭一行,竟让她发现了域外之舞的妙处,与柔舞相较,不仅新颖奇特,更具飒爽英挺之风。今年七夕宫宴有蓝翎卫新兵武技比试,她为此精心挑选了旋舞《采枝》,正应其景。
“‘绿腰君’又如何,七夕之后,世人眼里,只会有‘采枝仙’了!”
罗绮纤指牢牢扣住坐下凉簟,因为用力,指节扭曲发白,心中暗暗发誓务必要以此舞出其不意,一名惊人。届时只要稳压申氏遂儿一头,其她贵女皆不在话下矣!
能展现女子才艺的技道,她罗绮须得处处强于他人才好。如此,那人许会多看她一眼。想起兄长带回来的那句承诺,罗绮心中涌起一股甜蜜,精神为之一振,朗声问道:“那燕姬可有寻到?”
“寻到了,只是不肯前来。”丹果敛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回话。碧桑也不敢抬头,手上不轻不重揉捏着她那已然发肿的小腿。
“哦,嫌十金束侑不够,还是……尔等无礼以待?”冰冷的视线刮过丹竹细致秀美的面庞。
丹果心头一寒,慌忙伏于地上:“婢子怎敢无礼。只因那燕姬为人甚是固执,任是好话说尽也不为所动,还出言讥讽,道是‘书香门第改成铜臭门第为好’,又将奉上的十金扔出门外,彼时婢子虽怒,但女君嘱托在先,故不敢强来,只好败事而回。”
“贱婢无礼!”一双妙目当中怒火隐隐,几欲喷薄,罗绮深吸一口气,将怒意强压下去,转而问碧桑:“方才一曲《归隐》,你弹得不错,几能与我相较,那些人,怕是也听不出来吧!”语意淡淡,漫不经心。
碧桑闻言身子颤了颤,也连忙跪伏于地上:“奴婢微末小技,哪及得上女君万一。只是那等庸人耳愚目钝,分不清珠玉还是瓦石,才将奴婢所奏当成女君妙音。”
罗绮疲惫地挥挥手:“行了,我本也没空应付那些人,要不是母亲遣人来请,不能轻慢,也不会让你来代替我。”望着伏在地上姿态卑微的两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往后靠到榻上,“好了,你们下去吧,叫你们再进来。”
二人如蒙大赦,行止上也不敢掉以轻心,缓缓倒退至房门边,才转身而出,轻轻移上房门,候在檐下。
房内静下来,罗绮想起方才丹果转述燕姬的那句话,面上掠过一丝阴霾,嗤一声道:“卑贱之人,不足与之计较。哼,也只有我罗氏,方能如此宽宏,换做那申氏,早将这等不知趣的贱婢活活打死,扔到野地里喂狗去!且容你张狂几日,待我使些手段,迟早让你跪着来求我!”
抽出锦垫下的一张纸片,扫了两眼,扬手一挥,纸片如深秋的孤蝶一般,无力地旋转栖落,娇美的面上浮起轻笑:“云氏阿若,乡野之人,五音不通,不足虑也。倒是那任氏女,既是庶出,除了不得随父姓外,过得不比世家嫡出贵女差。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竟做那吃里扒外的事,真真是头白眼狼!”
透过门棂上的菱纱,隐隐能见丹果碧桑二人垂首躬身,一动也不敢动,满意地一笑:“哪像我罗氏教养出来的婢子,不仅知礼,还知情识趣得很呢!”
呯——,又一架古琴被摔出房门,这已是近日来第七架古琴遭此厄运。
一众婢仆侍立在房前庭院中,不敢靠近。只有一年轻不怕死的朝前探出脑袋,抖抖颤颤叫了声“女君”,要说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飞来一物砸中前额,那物件摔落地上,碎成七八瓣,赫然是太皇太后最近方赐下的琉璃夜光杯!
被砸中的小婢血糊了一脸也不敢叫疼。
见此情形,再无人敢以身犯险,一个个白着脸儿,抱紧脑袋,齐齐往后缩去。
“女君息怒,若是琴不合意,换了便是。须知琴亦有灵性,轻易毁去,实在是可惜。”男音清冷。
“本女君琴多,就喜欢摔着玩儿,又不费你一毫银钱,何须你多嘴!”
“无故伤人,总是有违天和。”
“区区一个贱婢,又未伤她性命,你心疼作甚?”
静默片刻,
“女君说笑了。驭琴之道贵在心静,心静则气和,气和则境界生,由心入境,方出妙音。女君如此心浮气躁,怎堪有成?”
“有成是本女君聪慧,无成是你教得不好!”
“女君还是先修习如何平心静气,通达心境为好,操琴尚不在一时。”
“你只管授艺,休要喋喋,莫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几息过后,
“如此,请恕裴某学浅技拙,无能为力,告辞!”
垂目肃容的青袍郎君走出来,套上放在廊下的半旧布靴,广袖一甩,负手而去。
高髻华服的年轻女娘追出门外,扬着手中琴谱朝他喊道:“方才是谁说的要心静气和,不过说你两句,怎的自己又做不到?”
“裴某谨记自己的身份,乃天鸣坊区区一介琴师,非圣人也!”脚步不停。
“走吧走吧,我申遂儿才不稀罕你,大不了再去请个琴师,比你好上百倍——不,千倍!”
嗓子喊得发疼,只是那人愈走愈远,头也未回。申遂儿气闷,恨恨地跺着脚,把个价值千金的琴谱撕得稀烂。
又有不怕死的半老妇人,乃是王府家生管事的娘子,娘家姓苟,行三,此时一心只想着邀宠,忘记了方才小婢的教训,屁颠屁颠跑到她跟前,先朝那清瘦的背影啐一口,又转向申遂儿,顶着自家女君的熊熊怒火,讨好道:“女君放心,老奴这就去找比这裴琛好百倍千倍的琴师来,保管让他悔死!”
“啪——啪啪啪!”一阵金星乱冒,捂着发紫发肿的脸孔,苟三娘一屁股跌落在庭院当中,小腿磕在石板棱上,哎哟哎哟叫得惨,抬头迎来众人欲笑不敢笑的表情,心中又羞又恨,拖着腿躲到一旁,暗自发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女君可在里面?”
轻柔的女声响起,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钻进鼻孔,回头一瞧,一袭翠碧色浅绣海棠直襟襦裙,面妆细致,身若扶柳,乍看犹如双十丽姝,原来是客居府上多年的舞道西席柳大家柳如昔。
“三娘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瞧见她一副猪头嘴脸,柳大家不由惊讶。
这苟三娘仗着夫家得势,惯会媚上欺下,一向颐指气使,拿鼻孔瞧人,自己也吃过她不少闲气。今日怎被整成如此惨状,倒是意外。
抬头瞧了一眼半掩的房门,心下立时了然,必是触了那位的霉头,吃了教训。
活该!
心里骂了一句,面上显出几分鄙夷来,拿帕子半遮了眼,现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径自入了房门,丢下话:“这副模样委实瘆人得紧,小心碍着女君的眼,再给你一通好打,还不快快退去!”
话一出,直直戳中心肺,激得苟三娘几要暴起,众人连忙将她按住。刚吃了女君耳光,此时再掀事端,旁人难保不被连累。
当下众人好言劝慰,苟三娘挣开被扯住的胳膊,狠狠地瞪了一眼房门,咬紧了牙,一瘸一拐慢慢走出院子,边走边暗骂:“呸,骚气嗒嗒的狐媚子,充什么面皮,称什么大家,也来支使老娘!要不是王妃护着,这王府里哪有你的容身处!今日让你拿话辱我,他日莫要让我寻到短处,否则管教你死在我手里!”
近几日,镇国大将军府的年轻小婢们都很守规矩,扶风公子一踏入菡萏苑,四周瞬时变得清清静静,一只蚊子也寻不到。
奶娘顾氏再也不用像撵鸭子一般,把一大群借故送茶水送点心送针线的婢女往外赶,也不用像逮老鼠一样,把偷偷藏在通往揽风亭路上,只为一睹公子风采的小婢一一搜罗出来,这些十几岁情窦初开春梦初怀的小娘子们如今对这座倚水傍树、风景如画的庭院避之唯恐不及。这让她好生唏嘘,大叹“用武之地皆不存,空有手段十八般”。
“铮铮铮铮……”随手乱拨,上好的古琴被祸害得发声犹如铁蹄乱踏,惊得顾嬷嬷连滚带爬逃出去,跑得简直比功夫在身的寂春还快。菡萏苑四周顿时不见一只会动的活物,连蚊蝇虫豸之类也难觅踪迹。
罗澈一脸温文地瞧着她,面对穿脑魔音,没有丝毫介怀,更没有避而远之,他放任她信手乱来,常人难企的好脾气好耐性此时得到充分发挥。他的笑容依旧温厚、和暖,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似能包容她的全部任性,化解她心头一切不安。
“呼——”吐出一口浊气,云若终于停了手,心情也似乎畅快了些,笑眯眯地对罗澈道:“该你了。”
罗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颔首,轻拨丝弦,琴音淙淙流淌,宛若天籁,闻醉一湖菡萏。
她对那人情意之深之重,让他始料未及。
她是否知道,坐在对面的自己,对她亦是满怀思慕和爱意,自幼时一见,已然如此,经年累月,一以往之。
可是再次见面,她的心里,已然有人进驻。那人灼如温阳,高坐云端,能给她的远过于自己所有;不止如此,那人信他重他,将他引为心腹知己,甚至将心爱之人交给他来教引。如此安排,何止仅仅停留在君臣之义上。既如此,他又如何做出背义之事来。
世事弄人,他已不能对她倾诉自己的心意,能做的,便是在旁默默相守,也许时间长了,在她心里,总归能留下他的一点痕迹,也给自己这番无可奈何一点慰藉。
如此,也好。
云若闭目领会,神思随琴音起落,融神于境,浑然忘我,仿佛一切烦恼隐忧都在此刻消弭无形。
世事无常,不管你愿不愿意,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往日甜蜜欢喜的念想,那样诚挚热切的期许,在乍然而来的失落和疑惑中渐渐沉寂。所谓的信心,所谓的了解,其实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坚不可摧。而原本看似契合无比的两人之间,已然出现一道沟壑,隐隐绰绰,深不可测,想要迈过去,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