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时候,拐子还是没能躲过人群,这去墓上就只有一条路,一上一下的肯定得打照面,拐子定了定神,还是硬着头皮地走了下去。
“呦,这不是拐子么!”
李五最先发现了拐子,遂惊奇地叫了出来,连带着声音都有点变了调。
其他的人原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胡扯着,听着李五叫唤拐子,一个个都忙抬起头来,把看猴一样的目光齐齐地钉在拐子的脸上。
女人跟在拐子的后面,自然也被那些人的目光给“照顾”到了,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拐子天不亮就要上山的原因了。
被人当成猴看的感觉是真不咋样。
女人在心里磨着牙。
拐子没搭腔,顶着已经硬到钢化的头皮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一瘸一拐地继续下着山,路过李五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撞了李五一下。
“嘿!你小子长能耐了哈!”李五一瞪眼,大嗓门地在后面叫唤着。
拐子不理他,依旧走得一瘸一拐却还虎虎生风的
虽然那些人的目光让女人感到很不舒服,但也仅仅是不舒服而已,女人心里既没有胆怯也没有羞赧,跟在拐子后面也是面无表情地走着。
两人就这么穿过了人群,等走出不远,就听李五不知道在后面小声地说了什么,大伙突然“哄”得笑开了花,“哈哈”声连成一片,拐子就在这“哈哈”声中终于踉跄了一下,而这又惹得后面的人再次笑了一阵。
拐子终于绷不住了,满脸的通红蔓延到了耳后根,走路渐渐的就有点不大利索了。
正在这时,女人在他身后悄悄地说道:“你是来看你爹妈的,又不是做贼,心虚个什么劲儿?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还耽误你走路了不成?”
拐子听着这话,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差点同手同脚的走姿也赶紧顺了回来,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也没做什么错事,瞎想个什么劲儿,这么想着,便也觉得无所谓了。
两人回到家里,女人再次把进城的事儿提到了嘴上,本来在初春的时候,两人就计划着去城里,可是下了几场雪,再加上天也冷,所以这事儿就暂时搁置了,后来因为李池及时地送了那三万块钱来,两个人的手上暂时不缺钱,也就不急着进城了。
但是在这期间,拐子一直没停着去山上捡山货,不论是灵芝、蘑菇还是石头、枯树桩子,只要是拐子觉得女人有用的东西,他都统统给捡了回来,但是女人又不是收破烂的,有的东西有用,有的东西那纯属就是山上的垃圾,就算是捡回来了也得往外扔,这就导致在这段时间里,拐子家门口堆着的“垃圾”越来越多。
“行啊,其实进城简单,问题是,你那一堆东西要怎么弄?坐村里的车肯定不行,人家不让拿这么多东西。”
拐子想起女人的那一排排的东西,不免有点发愁。
女人也在想这个事情,刚想着问问村里哪里有租车的,就听外面街上忽然有人喊道:
“不好啦!山上着火了!”
拐子闻言顿时一个激灵,竟下意识地觉着是自己闯祸了。
“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
拐子边慌张地念叨着边赶紧从炕上下来,抓着女人口不择言道:
“咱还是快跑吧,这山火一烧,俺肯定得坐牢!”
女人奇怪地看着拐子自己吓唬自己:
“你是什么毛病啊?咱俩在早晨光用嘴说说就能点火了?醒醒吧!又不是你干的。”
拐子“噔”得一下清醒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庆幸道:
“对哈!又不是俺点的,俺害怕个什么劲儿,哈哈,不是俺点的!”
女人翻了个白眼,伸手给了他一巴掌:
“就算不是你点的,你也别在那幸灾乐祸,不管是谁点的,山烧着了,那都是村里的损失,赶紧到山下看看,隔远点看,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忙也别捣乱。”
“嗯!好!”
拐子点头,披了件衣服就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却折了回来,拿了个盆以后就再次冲了出去。
女人在后面又翻了个白眼。
这山火烧得着实大,女人在自家的院子里都能闻着烟味儿,抬头也能看到远远的山头上冒出的浓烟,女人不由地叹了口气。
等拐子回来以后,女人才知道,这次的事儿确实是大了,三个护林员外加一个林业站的站长,在这短短一上午的时间里就折在了山里。
“怎么会这样!”
女人惊了,烧了山头这事本身就很严重,如今还死了人,那可真是……
拐子回来的时候就是满头黑灰,这会子正拿着毛巾擦脸呢,听着女人问,拐子朝着旁边呸呸两口,满脸沉重地接着说道:
“那可不咋的!咱这个山不是连着旁边的风景区吗,站子里怕火势大了再烧着那边,紧赶着就过来救火,那站长亲自过来指挥的,他们到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回去拿抽水泵和盆去了,俺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准备上山,俺说俺要跟着去,他们不让,说危险,让俺在下面给一会儿来的消防车引路。”
“然后呢?”
拐子喘气的功夫,女人就接着追问,显然她到现在都没能消化这么多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没了的事实。
“然后他们就上去了,俺就在下面等着消防车,消防车来了俺就给他们指路,谁知道消防员下来的时候,就把他们给抬下来了,那时候,人,人都已经没了,他、他们……呕。”
拐子回忆着那个场景,脸色越来越差,说到“人”的时候,他明显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歪着头朝着旁边干呕两声。
“唉……”
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都说“水火无情”,那些没亲眼看到,没亲身经历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个词有多恐怖,多残酷的。
“你不知道,”拐子的声音却突然哽咽起来,“那几个护林员都是些半大的小子,最大的才28,最小的才21,就连那个站长也才40露头而已,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
女人心里也堵得慌,就算是对方只是些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依然红了眼眶。
“所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烧纸钱了吗?”
女人说道。
拐子闻言点点头,却没有说话,此时,他比女人更加不能控制自己,亲眼见了那些被夺走了生命的躯体,拐子此时的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
终于,拐子忍不住了,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哭了起来。
“你都没看着!一个个都还那么年轻!……”
拐子边哭边嚎着,那些小伙子在平时他也是见过的,有时候拐子去山上捡山货,还能撞见他们在巡逻,有一个胖点的小子还一脸严肃地告诉自己不能抽烟。
“行了!这又不是你造的孽,你在这难受什么?”
女人嘴硬,虽然骂着拐子,自个儿却也在那“扑扑”地掉着泪。
两人沉默了好久,房间里一静下来,就能听着不远的村口那里正是人声嘈杂,两人很清楚地听到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家属过来了。”女人听得清楚,一个农村的老婆婆正在喊她儿子的名字。
拐子起身,眼已经肿了,他走到门口把院门关上,回到屋里又把屋门和窗子都给合上了。
外面的声音顿时就被隔绝了不少。
“对了,”女人突然想起了个最重要的问题,“找着点火的人是谁了吗?”
“嗯?”拐子一愣,看样子也是刚意识到这个事儿,“这……都忙着救火呢,还真没人查这个事儿……”
“那山上的火情控制住了么?”
“控制不住,今天的风刮得乱七八糟的,这些年山上也一直不让人搂草砍树的,树太密了,草也太厚了,再加上天也干,火势太大了,听那消防员说,烧着的树上随便掉个松球下来就是个着火点,一烧就是一大片,转眼就到了他们脚下了,连跑都跑不及,确实挺难控制的。”
“那怎么办?难不成不灭了?”
“那哪儿成?这火它自己灭不了的,到时候再烧到风景区那边,那这事儿就更严重了。”
“难道现在还不够严重么……”
女人方才一直连珠炮似地问着,听拐子说到这里,嘴角不由得带了点嘲意。
“是严重,”拐子说了这么多,其实有些事他自己也整不明白,大多数都是听消防员说的,“话都说跑了,俺听消防的说,不是不去救火,而是水灭不了,他们在着火点的四周割了一圈,一圈那个,那个啥……”
拐子突然想不起来那个词了,吭哧了半天,最后还是女人接上了;
“割隔离带,防止火势进一步扩大的办法。”
“对对对,”拐子合掌,“还是你懂的多,俺听他们说了那么多,也没整明白。”
“这样也好,”女人松了口气,“总比整个山头都被点着了要好。”
“唉,山上的松树多,有的都是长了十几年的大树,树干都有个桶子口粗了,太可惜了。”
拐子啧啧有声地说道。
“那还真是。”女人发出了最后的一声叹息。
跟人命比起来,多砍几棵树又算个什么呢。
这次的山火是个大事,拐子的心里没啥概念,不知道这大事究竟有多大,只是听村长说,城里的局子都开始问追责了,那几个护林员和那位林业站的站长当天就被送回了各自的村里,家属各个哭得死去活来的,虽然各自都有赔偿,但赔得再多,都换不回那些鲜活的人命。
“那这样的话,那个点火的人找到了吗?”
拐子蹲在地上,一边“呸呸呸”地嗑着瓜子,一边听坐在旁边晒太阳的村长唠叨,村长说了多久,他就磕了多久,不嫌腿麻,也不嫌齁得慌。
“暂时没找着,要找人确实也有点困难,清明那天多少人上山呐,手上多少都带着点纸东西,保不齐就都烧过了呢,要找人,难呐。”
村长低叹一声,用拐棍敲了敲地面,低头就看见一地的瓜子皮。
“嘿!俺说你还嗑个没完了是吧!”村长拎起拐棍,顺手就给了拐子一下。
“嘿你个老头,俺嗑瓜子关你啥事,陪着你唠嗑你还这么多毛病,俺还不嗑了呢!”
拐子“嗷”一高地蹦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瓜子皮,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跑了。
“哼,”村长好笑地看着拐子瘸来瘸去的走姿,没好气地骂道,“这个泼皮。”
说完后,他也懒得再去看那个“泼皮”,转过头去看那个已经被灭了火的山头,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尖已经是焦黄一片,远远的都能看清,现在那里是连根草都不剩了,只剩下被熏黑的“元宝石”,还依旧坚挺地立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