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前几年,仁宇在自己的摘录本扉页写的都是:‘总有一天要离开这。’打开的时候看一遍,合上的时候再默念一遍,越快越好,到没人可识的地方去,他想。
人得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才行。
就像现在这样,隔开七个小时,八个时区,八条经线,九千多公里,坐拥这一方三十多平米,只挂有自己东西的房间,没有人可以随便进出,他一个人活得相当满足。不过,仁宇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和当初的预想距离差的太远了。
有些日子,有个人会在这个与他根本不符的房间里,仰着身子,把左手搭在沙发靠枕上,穿着拖鞋的脚高高翘在茶几上,握着一杯陈茶,桌上还有一盘刚洗好的水果,母亲会提早下班站在厨房不停忙碌。电视里大概都是拳击赛和动物世界吧,仁宇回想起来总要皱着眉头,这种曾经让他一开门一抬头就想跑的东西害他至今都提不起半点兴趣。不过也不怎么有关系,他安慰自己,没什么重要的。小心躲开冲突的时候,他们彼此漠视,就像过路人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除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别扭。
这就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还好这差不多都是女人的世界,两个姐姐,一位母亲,三个人折腾的家里从墙面、桌布到卫生间置物袋,哪哪都粉嫩嫩一片,少女心十足,叽叽喳喳吵吵闹闹,那人在的大部分时间,只顾得上她们的那台戏,剔着牙,也不说话,笑得像头刚吃饱的狮子。仁宇每每放下碗筷钻回房间,都要出一身冷汗——那鹰一般的锐利眼神刹那间就刻在他脊背上,毫不费力穿透他,从衣襟直击胸膛,一次比一次狠毒。仁宇握着门把,看着那个被拆掉的锁孔,恨不得自己原地爆炸。
炸了就得救了。
他闭上眼。
偏偏李子佩从没在这个时候来过,家里连个电话也没有,一次都没有,真可恶,随便哪个他就有借口出门了啊。什么都好啊,仁宇不想继续期盼下去了,他知道,墨菲定律会在他身上显现的透透彻彻。
大不了,一如既往地面对?反正在此之前的每一天都在为此做心理准备。这几乎是自己每半个学期就会请半周假的时候,也是每一年中他独独无法控制自己的那几天,独独发自内心大声吼叫的时候,每一天,每一年,仁宇咬着牙,愤恨恐惧,痛苦却充满快感,他把它快要习惯成了必修课,甚至渐渐开始恶意享受其中,越来越渴盼他走过来,推开门,让那些摆放齐整的东西乱成一团,让他再去和充满消毒水味的白屋子亲密接触,让他享受几天无须上课无须受叨扰的时光。
当然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发生过什么,谁也不会知道,除了瞿老师晚自习又要拉他去体育馆边打球边谈心,他知道他们家所有的事,仁宇在那些年纪是真的害怕他。
即便这是一个看着他和那人长大,可可爱爱慈祥的不得了的小老头。
一整道疤痕淌着血闪过眼前。
“我们从树影里走出去吧。”她跳到灯光下:“你看,深秋那儿还全是虫子。”仁宇肩上搭着两个书包,打开门,看着她。李子佩头也不敢抬默默晃进来。
“今天没人的。”仁宇故作轻松地关上门,“你确定不回家吗?”
“嗯。”在漆黑校园里锁住教室门的时候,好不容易听清她嗫嗫嚅嚅的话,几乎是没有犹豫的:“那么,来我家吗?今天恰好没人。”——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吧,仁宇站在窗前把眉毛都快打成结,压住自己心惊胆战和冲动的感想时就冒出了这个想法,从他的眼里看过去,她把头靠在玻璃上,那道伤口被挤挤攘攘的人群围着,跟他们说再见,冷漠的像另一个人。她又不回家了,仁宇知道,每次都是这样,而今天,这样,应该是也不适合去朋友家,估计会把人家父母吓死,男朋友?仁宇不认为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子不会趁人之危,所以,他叹口气,第一次走进了那间教室。
更何况……仁宇把包卸在沙发上,快步走进房间,打开书桌下的柜门,把这个小小的白色药箱提到她面前:“会用吗?”
“还好吧……”
一条温热的湿毛巾被他攥在手里。
“我能看看吗?”
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已经见到了,没关系的,我又不会害怕。”
外套下的袖子卷起来了,仁宇避开伤口把毛巾盖了上去。
“我自己来吧。”李子佩表情有够淡漠的。
“还有别的地方吗?”
没人回答。
那大概是有了,仁宇决定去润一条新的毛巾来:“不方便我看吗?”
……
“我会回避的,空调开了,我去再拿一条给你用。”
他站起来,转过身,有只冰凉的手无力地拉住了她。
“没关系的,很方便……我里面有穿……还有……我够不到……”
声若蚊蝇。
仁宇看向她。
这个苍白的女孩子解开围巾,脱下那件衬衣,慢慢转过去——仁宇这才看见,那衬衣和这件吊带的背面破碎开,颈肩上几道小血口中间,胛骨下方,有两道稍窄于胳膊却长(chang)得凶狠的痕迹张牙舞爪地扎在那。
血淋淋地,染满了大半个背。
殷红一大片。
他呆在那,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所见所想,该做什么,更不知现在该如何对她,愤怒、心痛、害怕、悲伤,还是别的任何任何一股脑都涌出来——到底还是孩子,他简直要压不住了。
“求你了,别……别……什么都别说好吗?”仁宇第一次从她身体里听见这种声音。“没关系的,真的,我……我没关系的。”声音更小了。
仁宇半跪着,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
碘酒擦上去了,长发挡着那张脸。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告诉我了,一定来找我。”
拥有这条淌满红血印手臂的女孩终于收回冷淡的脸,哭得撕心裂肺。
“不管多久,我一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