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鱼鱼
好久不见。
在回来的第一天,我去看了瞿老师。
正值年前,老师铺着红纸给家人写对联,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抱着一杯温开水,玻璃茶几下都是高中数学复习资料,短短的红色铅笔头,翻烂的旧辞典,一堆废卷子做的草稿纸,上面还写着期中考试呢,我差点笑出来,就好像这五年来什么都没变过一样。那位温和的老奶奶正在厨房煮饺子,(原谅我一直不知道瞿老师的妻子姓什么,我要帮忙她硬生生把我推回来,说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让她一个人来,我有点奇怪,倒是瞿老师在那边偷着乐得很开心。)她隔着门跟我聊天,什么又被文学社拉去当指导老师了,还有某个学生结婚来报喜了啊,对象就是高中的女朋友,现在带的班里有个很聪明的孩子,学校又做了什么厌烦的调整,哪又装修的让人看不懂,老家的冬枣今年特别好吃啊……这样那样讲了好多,瞿老师每次收笔都笑呵呵地应一声,我不停地喝着水,紧紧捏住衣兜里的卫生纸,拼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用这点热气把莫名冒出来的眼泪给压回去。或许是身体知道了什么,它把现在的我变得很容易被感动。
嗯,说实话我不太喜欢。
哈,是啊,你也不喜欢。
我当然知道。
仁宇,这是我第一次吃韭菜饺子,又是在老师家的餐桌上。
你知道我是不吃韭菜的,但这天,它们仿佛带着魔法,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香气。所以,我几乎是风卷残云的,把盘子一扫而空,当然,代价是我的胃痛了好久。
几乎一个月呢。
可是我很高兴。
到现在都很高兴。
在新闻联播放映之前,我们按照惯例吃着水果,瞿老师搬出几本厚厚的相册,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它们有的都泛了黄,被擦得干干净净,扉页上写的都是‘我和我的学生’。从1981年瞿老师的大学毕业照开始,由单调年轻的黑白起步(那时候老师可真帅呢),侧面的备注贴的越来越多,某年某月在哪所学校和哪些同学的合影,某年某月带着某届学生在哪里出游,某年某月又送走一个毕业班(可惜看上去每个人的眼睛都眯着),某年某月带过的某位学生返校成为同事,某年某月换了新校长,某年某月退休,某年某月被学校返聘带某个班……还有很多和同学的双人照,或者只是同学们自己照的相,我和老师一张张翻过去,他一页一页讲给我听,就像是坐着时光穿梭机一般,在手里的色彩愈来愈明艳的时候,出现了许多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我努力回忆着,然而脑海里,大部分人连一点点东西都记不起了,真是令人惆怅。再要翻的时候,心跳有些快了,我隐隐地觉得紧张。刚揭过去,你猜怎么着,果然,我一眼就看见了你,在人群里那么明显。鱼鱼,瞿老师第一次带我的时候,我们两没在一个班,这张,已经是第二年了吧。你坐在第六排座位的侧面,脊背靠着后面的桌子,双手交叉着放在腹前,面无表情,和周围喜气洋洋的氛围格格不入。我有点想笑,这算是你合照的标准动作了吧?也不知道你现在换没换,我假意不动声色的翻过去,这几页,每一张几乎都有你,你的正面,你的全身照,你的侧脸,甚至只是作为路人的背影,我想好好看看,又不敢表露,不舍地匆匆扫过。
年轻真好啊。
你看,在十六岁那个遥远的年纪里,大家都笑的很开心。
这些的这些,有你们所有人,有我们仅剩的全部回忆。什么都有了,唯独,就是没有我。
瞿老师也问,为什么就是没有我?他说第一次还以为自己没看到,和师母反反复复的找了好多遍……
我有点失落,摸着相册的棱角,又无话可说,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执拗的选择。那时候我的存在已经过于扎眼,过于惹人厌(最起码我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女孩子),直到现在,我想的都是……等都淡下去的那天来临,你们的世界,就彻彻底底没有我了。
这是我所期望,又不希望自己期望的。
我很矛盾,所以还是快点发生的好。
断了后路,就没有念想了。对吧?
这是我对付自己最好的手段了。
这是也第一次,整个下午,瞿老师没有主动向我提起你,嗯,或者说是你们。
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拖到出门的时候,我站在楼梯上仔细端详着他们,也许是道行不够,完全看不出他是否还有想说没说出口的话。
只有满腔慈爱和关怀。
他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把选择权全盘交给了我。
而我太懦弱太踌躇。
天气太冷了,得让他们两个老人快点回房间里,所以我转身走了。
那么,鱼鱼,你在哪呢?
在2012的农历新年,在玛雅人预判的世界末年,在我主观臆断的‘最后一年’,我23岁刚到的这一年,你在哪呢?
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我按耐着自己,不问,不找,不打扰。即使你一直在我通讯软件的列表里,即使我手机里永远存着你们家的座机号码,即使我们两家的小区,离得很近很近。
你把不想见我表达的这么清楚,瞿仁宇,我连听见你的名字都不敢。
五年了。
等我走开之后吧,等我散在这些浮云当中背对你们的时候,我会忘掉所有的事情,把过去抛在过去,探触每个角落,随着海浪翻腾,跟着山峦穿梭,没有形态,没有思想。我将存在于万事万物中,唯独不存在于你们任何人心里,就像那些无迹可寻的照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那时,我就有足够的勇气了。
应该是很快很快了,我能感受到。
我悄悄问自己,在下一个新年来的时候,会不会回心转意的去看看你。
她对我无可奉告。
那便再等等吧。
这也就意味着不会了吧。
我没走出那道单元,听见门响之后回过头,蹲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抱着膝盖咬着牙哭的一塌糊涂。
你说的真对啊。
我就是……
……
我恐怕再也没机会回去了。
就算是,我终于想要回去了。
什么都没有了。
……
又三点了,晚安,鱼鱼。
——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