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开会,衣袋里的手机不停的震动,仁宇把手捂上去,实在是尴尬——到底是谁啊,简直有二十分钟,他都没敢抬头,校长似乎因此把休息时间提前了,文件刚放下就一路道歉着闪出门。
中国的……
“你……”第一句话还没说出口。
“仁宇你快回来吧,爸爸他……”尖利,仁宇僵硬的把手机拿远了一点,这么尖利的哭喊。
心里一痛。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这种时候回想吗?回想和逝去之人那些过去的种种。仁宇把头靠在机窗玻璃上,手里拿着一本东野圭吾的《沉睡的人鱼之家》,也忘了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书架上的,拼命地盯了半个多小时,怎么也读不进去。奇怪的是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和父亲几乎没什么关系,倒像是自己要逝去前一样,全是很久很久以前,细细小小明明早都忘了的东西。幼儿园长发老师的洗发水香气,楼后牵牛花上的细纹,捉来的蜗牛失了水摔断壳死掉,小学校园里的紫藤花长廊——上面有一根藤是天然的摇椅,可自己从来都没鼓起勇气像他们一样坐上去,不管有多渴望,以至于这成了年少时少有的,所谓‘永久遗憾’。还有学校放催泪电影前做的集体游戏,他扶着自己被蒙着双眼的伙伴走过指定的、长长的道路时,不出声只做手势的男老师,那个擦肩而过的女同学丢过来说不上来的,让他偷乐欢喜的眼神——那个久远的,不谙世事童真的年代里,他多喜欢那个女孩子啊。奥运会的暑假和家人吃着水果坐在沙发上,父亲做的书架终于不堪重负哐当倒在地上,新春的鞭炮烟火吓死了养了一个多月的小兔子,对啊,姐姐还为此哭了好久,他用好多根‘仙女棒’烟花好不容易哄下来。某个母亲节给妈妈采一朵楼下不知名的花被蜜蜂蛰了大包,他闷着不说,手上又疼又肿,发了一夜的烧。还有,第一次搬家前装修工人递给他一个快化的,黏糊糊的黄色糖果……
回到家里该怎么办呢,总有些拘谨,仁宇忍不住伸了伸脖子,轻咳一声,从西服内衬里掏出手帕擦擦没有汗的额角。飞机里有点热呢,他想,总归是春天了,要暖起来了。……嗯,要不要顺便从家里带几件衣服过去,虽然家里也没有几件,但按母亲的习惯,应该会多了一两件新季节的套装,行李箱空空的吞了一个文件夹一个笔记本——背包里也只是有这书和一副眼镜罢了。什么都装得下,仁宇合上书,呼出一口气,捏捏鼻子,暂且休息一会吧,还要好久。
正值清明,淅淅沥沥的都是雨。
为什么感觉很遥远?
仁宇撑着黑伞,站着,看他们把棺木埋进土里。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难过?
好空。
仁宇递给二姐一张手帕——她已经瘫在泥水里,哭的昏天黑地。仁宇说不上什么感觉,好空,只是好空。空洞洞的有些难受,他蹲下来给姐姐擦眼泪,以求缓缓压力。伞太低了,没人注意到他平淡的表情,仿佛去世的不是他父亲。
以后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了?
“太遥远了”,仁宇忍不住嘟囔。“什么?”二姐泪眼朦胧的问他。什么?我说出了?二姐见他不答,只当太过悲伤,她搀着弟弟的臂弯艰难站起身,弟弟高过自己一头半呢,她眨着红肿的眼睛转过去,浑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个陪伴她三十一年的男人,在几年前的婚礼上,带她走过红毯,握着她半天才肯放开,把那双裹着白纱手套的小手(对比起父亲,丈夫还有弟弟,真的是很小了。),放进她丈夫手里,抿着嘴,瞪着眼,也不看他们,盯着大荧幕那些照片,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径直走到台侧母亲身边——她知道的,父亲太爱他们了,他这一辈子勤勤恳恳辛辛苦苦的打拼都给了他们三姐弟,什么都没给自己留,好不容易能轻松了,可他……
以后只剩母亲一个人在家了吗?她忍不住扑进弟弟怀里,抬着泪眼看看扶着她的这个男人,努力了半天也看不清表情,要不要让他回家里来呢?脖子太累了,她又埋回臂弯,弟弟怎么还不结婚啊。
“还回去吗?”当然。仁宇低下头:“嗯”。“还呆多久呢?”声音软弱无力,轻飘飘的。母亲仿佛提前到了六十岁,仁宇看着她,系着旧围裙,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厨房的木案板缓慢的吱呀着,“快了。”他低下头,收起钥匙。“我出去了。”顿了一下“很快回来。”
开门的时候菜刚好下锅,‘刺啦’一声,后面传来什么声音他一句也没听见,仁宇站在走廊里,屏住呼吸,想捕捉一下那句话,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整理一下衣服走下楼梯。
楼梯墙壁也太斑驳了,这些小孩子。仁宇实在是心烦。
家里太压抑了,大姐公务在身,肿着眼睛早早走了,二姐夫成天哄着妈妈和二姐——也许有点用吧。仁宇和从前一样低着头,默默不语的生活,洗漱吃饭,看书做家务,一丝不苟,一成不变,他毫无波澜的挨着日子。他就是这样沉默的人啊,所有人都这么说。
似乎昨天就不下雨了,他拖着步子,绕到楼后,穿过草丛小道,同以往一样轻快的跨上广场台阶,走向已经破败的大门。东边的游戏厅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绿油油的药店,对面的番茄面馆消失了,只剩下瑟缩破旧的招牌,门口的矮石台也搬走了——以前总和朋友在这上或跳或坐,踩踏着,玩闹着。还是有点怀念的吧,都不见了。仁宇心里更空了,没头没脑的想着。
走一走好了。
“嗯。”他给这个想法答了一声。
往东去吧。
三月真是个放风筝的好季节,扑棱棱的满天都是,小孩子真多啊,他们还那么能折腾。
孩子……
好久没见瞿老师,五六年了吗?最近过年自己都没回老家,出国后更甚,前年直接在英国过了年。仁宇觉得节日就是个时间名词,无它。
他蹲下来系鞋带,明天就走吧。
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