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想要对人的可怜而真实的本质——大部分人的本质就是如此——有一个必要的、清楚的和彻底的了解,那么,用书本中对人的行为的描述解释现实生活中人的行为,或者反过来,用后者说明前者,都是很有用的方法。这可以帮助我们避免错误地认识他人和自己。但是,我们不要为现实生活中或书本中遇到的人的卑鄙和愚蠢而感到愤怒。我们应该将这些人的特性当作单纯的认识材料,当作人的某种特性的标本记录下来。就好像一个矿物学家偶然发现了某种矿物的标本那样。当然也有例外,甚至有的特殊例子有着很大的差异。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总体而言,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罪恶:野蛮人之间人吃人,文明人之间人骗人,这就是所谓的世道。国家及其目标在国外和国内都设置有武器装备——这些难道不是为了防备和制止人们行不义之事吗?整个历史已经向我们表明:任何一个国王,一旦对自己的国家有了绝对权力,并且积累了一些财富,就会凭借这些资本去建设军队,像海盗一样侵略邻国。一切战争说到底不都是烧杀抢掠的强盗行为吗?在古代,某种意义上来讲中世纪也一样,被征服的人沦为征服者的奴隶,亦即需要服务于征服者。但实际上,那些为战争付费的人也同样在为征服者服务。他们将工作收入都贡献了出来。伏尔泰曾说:“一切战争都是抢夺罢了。”德国人应该铭记这一点。
第三十节
我们不能放任一个人完全自主地发展。每个人都应该在概念和格言的指引下前进。但是,如果我们在这方面做得太过分,以至于有一种人为的特性,也就是说并非出自我们的内在本性,而是源于理性思考和外在性格,那么人们很快就会认识到这句话的真实性:
天性被叉子赶走了,
但她仍然要返回来。
——贺拉斯
所以,我们很容易明白和发现待人处世中应该遵循的规律,并且能够很好地将之表达出来,但是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却很容易违背这些规律。然而,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要因此感到沮丧,不要因为抽象的法则无法指导我们的行为而自我放任。只要在实际生活中运用理论性的规则就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最重要的是明白和理解规律,然后是把这些规律运用到具体事务中。我们只要运用理性一下就能做到前者,而只有通过循序渐进的练习才能做到后者。一个初学者尽管看过别人示范演奏乐器的指法或者击剑的防守和进攻招式,尽管他全心全意地想要完成动作,但当他自己亲自操作时还是会出错。他就会认为:自己几乎没有可能在演奏和击剑时运用相关的技巧。但是,不断地练习演奏指法,或者不断地跌倒后再爬起,他最后总是能够掌握其中的诀窍。掌握拉丁文的口语和书写规则的过程也与之相同。因此,如果愚笨的人想要成为宫廷弄臣,行事冲动的人想要变得圆滑世故,多话者想要变得言谈谨慎,贵族出身的人想要变得愤世嫉俗——想要实现以上所有目的的唯一方法都是勤学苦练。然而,通过持之以恒的习惯性练习来进行自我训练,需要依靠外在的约束;而人的天性总是会与之抗衡,有时人的天性会在意料之外摆脱这种约束。原因在于,那些以抽象格言为依据的行为和那些以自然天性为依据的行为相比,就像人工制品,比如手表——我们强加给这一物体以本身并不属于它的形状和运动——与那些有机生命体相比,后者的形式和物质是统一的,自成一体。外在形成的性格和天然得来的性格之间的关系可以作为拿破仑皇帝的一句话的佐证:“所有非天然的东西都不完美。”通常来说,物理领域以及人的精神范围内的所有事物都符合这一规则。天然砂金石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例外,矿物学家都对它很熟悉,人造砂金石要比天然砂金石更美。
我在此处要对所有造作行为提出警告:造作的行为总会受到鄙视。第一个原因是,它是造假和欺骗,所以它是软弱的表现,因为欺骗是恐惧导致的。第二个原因则是,造作是一种自我谴责和自我贬低,因为造作的人想要表现出他们认为要优于自己,但与自己的实际并不相符的形象。精心修饰一番,装作拥有某样品质,实际上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并没有这样品质。无论一个人假装具有勇气、机敏、学识、智力,还是说大话冒充情场高手、富翁、地位很高的人还是什么别的,这种冒充行为都可以说明:这个人所冒充的就是他所缺乏的,因为如果我们真的具有某种品质和优势,我们就不会故意显示和炫耀它——只要我们想到自己拥有它就已经很满足了。一句西班牙谚语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马蹄铁之所以发出声响是因为少了一个钉子。”虽然这样,就像我前面所说的一样,我们不能对自己的本性过于放任,将它完全体现出来,因为我们需要隐藏起其中那些恶劣和兽性的部分。但这个理由只针对隐藏消极的东西,并不能给予假装拥有积极的东西的做法的正确性;亦即我们可以藏愚守拙,但却没有理由假装卓越。我们应该明白:就算人们还没搞明白一个人想要伪装成什么样,就已经知道他在伪装了。第三个原因是,伪装无法长期持续,总有一天面具会被揭开,“任何人都不能一直戴着面具,人的天性很快就会暴露出来”(塞尼加语)。
第三十一节
就像一个人承担着自己的身体却对身体的重量毫无察觉,但在搬动别人的身体时却会感到重量一样,一个人对自己身上的缺点和恶习可能视而不见,但却会看到他人身上的这些东西。所以,人人都要把他人当作自己的镜子,从镜子中可以看清自己的缺点、恶行和其他坏处。但是,通常情况下,人们却像一只对着镜子狂吠的狗——以为镜子里是另一只狗,而不知道那其实是它自己。对别人挑三拣四的人其实是在改进自己身上的缺点。因此,喜欢暗自观察和刻薄地挑剔他人做过或者没做过的外在行为的人,实际上也在帮助自己进行完善。因为这类人最起码具有足够的正义感、骄傲和虚荣心,可以避免他们做出自己严厉批判过的行为。而那些容忍他人的人则正是相反的情况,也就是说“我们渴望自由,同时也会给予别人这种自由”(贺拉斯语)。圣经的福音书中有一段美妙的教诲,说的是“只看见别人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但眼睛的本性就是看向外部的,本来就看不到自己,因此让我们认识自己缺点的一个有效的办法就是留意和挑剔他人的缺点。我们要通过镜子来完善自己。
对于写作文体和风格来说,这一点同样适用:如果赞赏而非批评一些新鲜的拙劣问题,那么人们就会效仿这种文风。因此,在德国每种蠢笨的文风都能迅速流行开来。每个人都能发现,德国人的容忍度很高。所以“我们渴望自由,同时也会给予别人这种自由”就成了德国人遵循的规则。
第三十二节
品性高贵的人在青年时代认为:人们之间首要的交往,以及通过这种交往产生的人际关系是理念性的,换言之,这些关系的基础是人们在气质、思维和兴趣方面的一致性。直到成年之后,他们才明白这些交往和关系是现实性的,也就是说它们的基础是某种物质利益。差不多所有的关系都部分地以此为基础。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还有别的类型的关系。因为这样,人们都习惯于通过一个人所拥有的职位、所做的生意、所属的民族和家庭来评价他。总而言之,人们关注的是这个人在世俗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处的位置。因此,一个人就被贴上标签,被像商品一样对待。对于这个人的自身如何,从他的个人素质上来看他怎样,人们只是偶尔地、随意地提起来而已。人们根据各自不同的需要,往往对人的素质不闻不问或者视而不见。一个人的自身越是丰富,就越难以忍受世俗常规的安排,脱离世俗人群的愿望也就越强。世俗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安排原因在于:这个世界是贫穷而匮乏的,所以不论在任何地方,对付匮乏和需求的方法都是最重要的,所以压倒一切。
第三十三节
就像流通的货币不是真金白银而是纸钞一样,世界上流行的是努力做到真实和自然地表达尊敬和友好的表面态度,而非真心实意地尊重和友谊。但是,我们可以问问自己:又有什么人值得我们花费真金白银呢?无论如何,我认为人们的那些表面态度还不如一条诚实的狗摇尾示好更有价值。
真诚、不虚伪的友谊是以这点为前提的:用一种强烈的、完全客观的与利害关系无关的同情去对待朋友的不幸和苦难。这就表明我们与朋友之间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但是,人的天性却与此互不相容,因此,真正的友谊就像巨大的海蛇一样,或者只是传说,或者存在于其他地方,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们之间的许多关系都是以各种被隐藏起来的自私动机为基础的,但在这样的关系中有时也能找到一丁点真正的友谊。因此,人们就将之进行美化并大加推崇。这个世界充满了缺点,那么就有一定的理由将这些联系命名为友谊。它们比那些泛泛之交要强得多。后者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一旦得知大部分朋友背后对我们的议论,就再也不想理他们了。
除了在需要朋友提供帮助和做出牺牲的情况以外,检验真正友谊的最好方法就是告诉他们我们遭遇了某种不幸。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或者流露出真心的、纯粹的悲伤,或者表现出淡然的样子,或者表现出别的神情,后面两种情况都证明了拉罗什福科的名言:“我们总能在我们最好的朋友遭遇的不幸中发现某种不会让我们不悦的东西。”在类似情况下,我们所谓的朋友的脸上甚至总会流露出一丝笑意。告知别人自己遭受了巨大的不幸,或者完全表露自己的个人缺点,是最能肯定地让别人心情愉悦的事。这个典型的例子反映出了人性。
虽然我们不愿意承认,但朋友之间距离太远或者长期不见面都会使友谊受损。如果很长时间不见面,就连我们最好的朋友也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变成抽象的概念;我们对他们的关心也因此越来越理性,甚至这种关系最终只成了一种惯性。反之,我们总是会对那些朝夕相处的人,就算是宠物,保持强烈的深刻的兴趣。人的本性是这样受到感官的控制。因此,歌德的话正能说明这种情况:
当下、此时是一个能力巨大的女神。
“Hausfreunde”Hausfreunde:意味家庭或屋子里的朋友。这个词的意思非常精准,因为这类朋友与其说是户主的朋友,不如说更像是家庭、居所的朋友,所以,他们更像猫,而不是犬类。
朋友们都说自己是真诚的,实际上,真诚的是敌人。因此,我们应该把敌人的指责、批判当作逆耳忠言,并且通过这些更好地了解自己。
患难之交真的非常少见吗?正相反,只要我们和什么人做了朋友,他就患难并且向我们借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