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建议的要对头脑中的想象加以控制的观点,还需要补充的是,不要将自己受到的不公正、侮辱、蔑视和损失想象得过于生动,因为这会将我们心中暗含的愤怒、仇恨和其他憎恶情绪激活。这样一来,我们的情绪就被破坏了。新柏拉图主义者波洛有一个美妙的比喻:每个城镇中都同时住着高贵杰出的人和卑鄙下流的人,与此相同,每个人身上,甚至是在最高贵杰出的人身上,在其人性,甚至动物性中都隐藏着各不相同的十分粗鄙丑恶的部分;绝对不能让这些乱民受到煽动而出来闹事,也不能让他们站到窗口前向外看,因为他们会把自己的丑陋样子展现出来;而我前面所说的那些想象,正是煽动乱民造反的罪魁祸首。此外,还需要注意:如果我们脑子里总是想那些烦恼,哪怕是最不值一提的烦恼——无论是因为人还是因为事——总是将这种烦恼进行夸张地描绘,那么它就会扩大为恐怖的巨大物体,让我们对它毫无办法。我们应该用一种客观、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对待所有令人不悦的事,这样才能更好地接受它们。如果把微小的东西放得离眼睛过近,我们的视野就会被局限,看不到别的东西了,与此相同,虽然与我们有直接接触的人和事通常都无足轻重,但我们却总是在上面投入过多的注意力和思考,甚至让我们感到不悦。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时间处理更重要的事情和思想了。这种倾向必须得到控制。
第十四节
我们在看到某个东西时,很容易这么想:“啊,我想要拥有它!”因此,我们感到缺了什么东西。实际上,我们应该时常抱有这种想法:“啊,如果我失去了某个东西那会怎么样啊?”——我是说:有时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我们会如何看待我们失去一个曾经拥有的东西。的确,我们应该这样看待所有我们的拥有之物,不论是财富、健康、朋友、妻儿、所爱之人,或者马匹、爱犬等。原因在于,我们通常只有在失去了一样东西之后才会懂得它的可贵。如果我们在看待事物时能够使用我推荐的这种方法,那么,我们首先会立刻为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感到比过去更强烈的直接的快乐;然后,我们就会采取各种方法来避免失去我们拥有的东西。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以玩笑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财产,让我们的朋友生气,使忠诚的妻子受到诱惑,或者忽视孩子的健康等。一般来说,为了给当下灰暗的生活增添一些色彩,我们计划着各种美好的可能,空想出各种各样充满吸引力的希望,然而,这当中都孕育着失望。当残酷的现实将这些幻想击得粉碎时,随即到来的就是失望。更多地想一想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利情况,反而对我们有益。因为这样做首先会迫使我们采取一些措施来进行防范,此外,如果预计中的不幸没有发生的话,我们就会收获意外的喜悦。经过担忧和顾虑,我们的心情不应该明显地变得更舒畅吗?实际上,常常想象一下巨大的不幸和灾祸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是有好处的,这样做可以让我们对日后真正发生的很多较轻微的灾祸有更强的承受能力,原因在于我们可以这样自我安慰:毕竟那些巨大的灾祸没有发生。但是,我们在牢记这条原则时千万不要忘了之前的那一原则。
第十五节
与我们有关系的各种事件各自发生,没有次序,互不关联,差异巨大;它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和我们有关。正因如此,我们在考虑和处理事务时,就应该同样地干净利落,千万不要纠缠不清。所以,我们在处理某件事的时候,要先抛开其他事务,在合适的时间里为一件事感到担忧或愉悦,而不考虑其他事。用一个比喻来说明,我们用一个抽屉柜来存放我们的思想,当拉出一个抽屉的时候,其他抽屉是不动的。这样一来,我们在思考较为沉重的问题的同时就不会丧失快乐,也能够保持内心的宁静。我们对这件事的思考不会取代对那件事的思考,不会因为关注大事而忽略了小事,诸如此类。特别要注意这一点:如果一个人具有高贵而深刻的思想,那么就不应该让琐碎的私人事务和低级的烦恼将他的精神思想全部占据,导致他无法进行高贵而深刻的思考,因为这样做就实实在在是“为了生活而破坏了生活的目的”。诚然,必须要自我约束才能够自由地支配自己——想要做好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为此,我们必须强调这个观点:任何人都必须受到许多外在限制的种种制约,缺少了这些限制,生活就不是生活了。恰当的轻微的自我约束可以使我们在将来避免很多外在的制约,这就好比在一个圆中,靠近圆心的小圆与圆周圈相对,前者比后者要小上百倍。使我们避免外在约束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约束自己。就像塞尼加说的那样:“你要是想要控制一切东西,那就让理性来控制自己吧!”而且,自我约束是我们能够做到的,如果万不得已,或者这种约束刺痛了我们最敏感的地方,情况非常痛苦时,我们还能够放弃这种做法。相比之下,外在的限制确实是残酷而严峻的,不会有任何同情。所以,通过自我约束来避免外在限制是非常聪明的做法。
第十六节
我们应该为自己的愿望设限,控制我们的欲望和愤怒,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世界上很多东西都令人艳羡,但只有很少的部分能够归我们所有,与此相比,我们会遭遇很多的灾祸。换言之,我们要以“放弃和忍受”作为生活准则。要是不遵守这个准则,我们就会感到匮乏和可怜,就连金钱和权力也无法起作用。贺拉斯的诗句表达的就是这一观点:
仔细考察你的行为,请教智者如何能够内心平静、轻松地过完一生,避免对毫无价值的东西的欲望、期待所带来的痛苦和折磨。
第十七节
亚里士多德说过:“生命在于运动。”显然,他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们的肉体生活需要不停地运动;而内在的精神生活也需要通过思想或者行动进行不停地运动。以下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一个缺乏思想的人无所事事时,就会打响指,或者敲打手边的随便什么东西。换个方式来说:我们的生命本身是不断变动的,所以,我们无法忍受完全的静止不动,因为这会导致可怕的无聊。人应该对这种运动冲动进行调节,这样才能使我们获得的满足更合理,因而质量更高。所以,对于我们的幸福来说,需要我们去从事某样活动,比如制作或者学习某种东西。一个人的能力需要得到施展,而且他希望看到施展能力得到的结果。在这一意义上,制作或完成某样东西,无论是篮子还是一本书,都可以让我们感到很大的满足。当我们看到正在从事的工作不断取得进展,而且最终做完时,可以获得一种直接的愉悦感。不论是创作艺术品、写作文章,还是进行手工制作,都会让我们感到快乐。诚然,我们做出的东西越高贵,我们得到的快乐就越强烈。在这一点上,那些具有卓越禀赋,而且认识到自己具有创作内涵丰富、和谐连贯的巨著的能力的人,无疑是最幸福的。原因在于,这类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具有一种高级的兴趣,这种兴趣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趣味。因此,普通人的生活与之相比都是寡淡无味的。人生在世的所有平淡无奇的事物和物质性的东西,在这种具有禀赋过人的人看来,都具有了一种层次更高的形式上的兴味,因为这些都可以作为他们创作主题的材料。只要他们的个人生活脱离了困境,给他们以喘息的机会,他们就会将自己的一生都不知疲倦地投入到对这些素材的收集工作中。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类人拥有双重智力:第一重是处理日常关系(与意欲有关的事)的智力,在这一点上他们与一般人没有什么区别;另一重则是对事物的客观把握的智力。因为这样,他们的生活也是双重的,一方面他们是无动于衷的看客,另一方面又是舞台上的演员。而普通人只有后者的角色。但无论如何,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能力试图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在长途旅行中,有时候会感到烦闷不堪,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来百无聊赖对我们产生的消极影响。如果无所事事,人就与自己的天然本性相脱离了。就像钻洞对土拨鼠来说不可或缺一样,为了战胜困难和阻碍而不断地拼搏奋进对人来说也是一种需要。长期满意使我们感到没有什么欠缺,这会导致静止不动,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感到难以忍耐。克服困难、排除障碍可以带给我们很大的快乐。既可以是物质方面的困难——比如日常生活中和生意中遇到的;也可以是精神方面的困难——比如钻研学问时遇到的问题。和这些困难和障碍做斗争并取胜,这会使人感到愉快。要是缺少这样做的机会,人们就会尽可能感召自己的个性机会。比如打猎、玩球,或者在本性无意识的驱动之下寻衅滋事、算计耍诈、说谎骗人,或者做出其他恶劣行径。人们做这些事的原因,只不过想要逃离那种难以忍受的无聊状态。“无所事事的时候,很难保持平静”。
第十八节
我们应该把经过深思熟虑的概念,而不是想象中的图景作为行动和努力的指南。但实际情况往往与之相反。所以,只要仔细地观察就能得知:最终决定我们选择的,通常并非概念和判断,而是我们头脑中的想象。实际上,后者只不过也是我们的一种选择。我记不清是在伏尔泰还是在狄德罗所写的小说中,男主角是一个青年,他站在十字路口,呈现出大力神赫克利斯的形象,美德的化身则左手一个鼻烟壶,右手一撮鼻烟,好像是皇子太傅的样子;男主角母亲的贴身女仆则扮演了罪恶的形象。我们总是将某种图像作为我们幸福的目标,在青年时期尤其如此。这些图像一刻不停地在我们眼前闪动,这种情况一般会伴随我们半生,甚至整个一生。这些图像是使人迷惑的幽灵,因为当我们伸手捕捉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突然化为了泡影。从中我们得到了经验:这些图像并不能真正实现它们的许诺。我们幻想中的家庭生活、社交活动、田园牧歌,甚至我们对住处、环境和他人表达的尊敬等都属于这类的幻想图景。还有我们的想象图景中的爱人也属于这一类。“每个傻瓜都戴着一顶傻瓜帽。”法国谚语。这种情况的出现很正常,因为事物的直观图像是一种直接认识,与概念,也就是抽象的思想相比,它对我们意欲的作用更加直接。我们通过概念只能了解事物的普遍情况,而不能了解单个的具体事物,而现实却包含在单个的具体事物中。所以,概念对我们意欲的作用是间接的;但概念却能真正给予它所许诺的。因此,教育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只相信概念。诚然,进行教育也要解释和阐述一些图像,但这只是一种辅助。
第十九节
上一条原则可以归属在下面这条更普遍的原则之下,那就是我们应当随时随地对我们对眼前现实的印象和直观认识进行把控。这种直观图像比我们的思想认识所能引起的效果要更加强烈,原因并非在于直观印象的内容和素材——通常是有限的——而在于它的形式,也就是它的直观性和直接性。我们的情绪受到了直观印象的强烈地刺激,在它的扰动下,我们的情绪失去了平和与坚定。存在于眼前的、能够直接观察的事物总是用它全部的力量当下就产生影响,一下子就让我们感受到它们。与此相比,思想和推力却离不开时间和平静,我们每次只能对一件事情进行深入的思考。所以,我们不可能随时随地看到思考的结果。正因如此,虽然我们通过深思熟虑已经决定放弃某种吸引人的事物,但当我们看见这个诱人的东西时,我们就会立刻被它吸引。与此相同,虽然我们明白他人的判断是毫无根据的,但我们心里还是会因此感到不开心;虽然我们知道他人的某个冒犯十分卑鄙无耻,不值得反驳,但我们仍然会对此感到愤怒。同样,十个不存在危险的理由都比不过一个存在危险的假象。通过以上例子,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我们本性之中暗含的根本上的非理性。女人常常被这类印象控制,而能够以超凡的理性得以免受这种印象影响的男人也很少。要是某种印象的影响没办法完全通过思想消除,那么用相反的印象与它的作用相抵消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比如说,在被他人侮辱的时候,我们可以想一想那些尊敬我们的人;为了应对印象中的某种威胁或危险,就集中精力思考能够解决这一危险的方法。莱布尼茨在《新论文》(第一部第二章)中,谈到一个意大利人设法经受住了他人的严刑拷打。这个意大利人一直想象断头台的图像。因为如果认罪的话,那么断头台就是他的命运。因此,他经常大喊:“我看到你了!”后来他才对这句话的意思进行了解释。正是因为此处说到的原因,如果我们的看法与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并且他们的行为也都和我们不一样,虽然我们坚信别人都是错的,但也很难做到坚持自己能够不动摇。就像一个国王化装潜逃,他忠诚的侍从能够坚持私下对他行礼并且表现卑下的态度,对他来说就是不可或缺的鼓励,不然的话,到最后国王都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
第二十节
在第二章中我强调:身体健康拥有至高的价值,对于我们的幸福来说它是最首要和最关键的。此处,我来谈几条关于保持和提高身体健康水平的大致做法和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