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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九九二年,报社新修的住宅楼在许多人的苦苦期盼中终于竣工。经过一番复杂的计分后,因为是双职工,进社才五年的我也很幸运地分到了一套新房。而跟我同时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则只能住进别人腾出的旧房——那种感觉就跟穿人家甩下的旧鞋一样,不爽。装修新房的时候,我采取的是包工不包料的方式。采购是我跟方美静负责,讲到底是方美静在做主——买什么牌子、选何种款式,要什么颜色,完全由她拍板,我抱定了主意不开口,只是在搬运材料回家的时候踊跃向前,绝不敢烦劳方大小姐的玉手嫩肩。这个表现让方美静脸上笑得出蜜,更让岳母感到满意——一碗碗各色补品熬成的汤便是满意的明证。工程则包给了“美佳”装修公司。这家公司的老板是方美静的表舅,顶秃肚凸,穿戴得一丝不苟,身上还喷了香水,很难想像他以前居然干过十多年木工。对这位表舅,岳母似乎很放心,在价格上并没有做过多商讨,只是笑眯眯地说,你要是还顾着你外甥女,就把活做得扎实点,多出几个钱我也情愿。表舅连忙申明并没有多收钱,并一脸严肃地表示活要是干得不漂亮,以后就不敢上老姐家的门了。岳母是心里活络招子亮,看人轻易不会走眼的。既然她这么相信表舅,我当然也没有什么理由不放心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提出做木工的时候,要请自己的二伯来当监工。对此方美静感到有点不解,虽然当着岳母的面她是很利落地答应了,到后来却又在枕头边抱着我,轻声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家的人啊?

不是。我直视着她,我这样做有另外的理由,以后你就晓得了。

现在不能跟我讲吗?

一时也讲不清,反正是为了我们好。早点睡,明天我还要去接二伯。

方美静不再做声,缩在我怀里,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睑,一副很乖的样子。讲到底她还是信赖我的,如果没有这一点,两个人就会过不下去,迟早要散伙的。

二伯昨天下午从北坪坐中巴车晃到飞龙县城,又从飞龙县城乘客车到昭市搭火车。晚上十一半点的火车,拱到今早上六点才到长沙。他看不出有什么疲倦,依然是腰杆硬挺,左手提了个灰扑扑的帆布包,像是五百年没洗了,右手挽了个蛇皮口袋,里面有什么活物在扑腾,一看就晓得是家里托他捎带来的土鸡。我去接手,他硬不肯,只说了句,我还提得动,你只管带路。

晓得他的脾气,我不再争下去。到了方美静家。开门的是岳母。对于我请个乡下亲戚当监工,她是一肚子不高兴,所以面对二伯,她显得很冷淡,勉强挤出的笑容就像施舍给路边乞丐的一毛零钱。二伯干脆就没笑容,像是一截硬木头——他老人家向来如此,就算面对毛主席,只怕也是木木的。见二伯这个态度,岳母水也没倒,身子一转就进卧室去了。倒是岳父大人顾及场面,招呼二伯坐下,递上一支“白沙”烟,还给他点火。二伯接过烟就抽,一口气就吸去了三分之一多,闷了五、六秒,才吐出浓浓的一团烟雾。岳父也是个老烟枪,见状心喜,问,味道还可以吧?

二伯用力点头,说,很带劲。他讲的是解放前学会的一种官话,腔调有点古怪,但岳父能大致听懂。

见他们聊得开,我略略放了心,说,二伯,我给你下面去。

岳母耳朵尖,听到我要下厨房,从卧室里飘了出来,说,小霍,你也没吃早餐吧,我去下。

我便叮嘱她下两碗半斤的,有碗煮硬一点。瞟了二伯一眼,岳母似乎不太相信这老头能吃半斤。不过她没再发表什么不同意见,就闪进厨房去了。过了约莫十多分钟,两大海碗面就端了上来,每碗都卧了一个金黄的煎蛋。我和二伯对坐着,各自把嘴埋进碗里,屋里就响一片哧溜声。有心跟二伯比一下食量,我吃得比平常要快。饶是如此,他还是先我一步把汤喝了个精光。岳父是斯文人,脾胃虚弱,平常吃面不过二两,见二伯胃口如此之好,大为羡慕,表扬他跟年轻人一样能吃。二伯用手背一抹嘴巴,说,不行了,当不得年轻时。那时我能吃一斤光头面,不打停。

被他的食量震慑住了,岳母上来泡了杯茶。二伯却坐不住,要去看看我的房子。我说木工后天才开始做,那时再去也不迟。二伯把眼睛一瞪,那你要我这么早来干什么?

你老先玩两天。我陪你到长沙城里转转,看看新鲜把戏。

二伯摇摇头,申明自己出来不是看把戏的。他一再坚持要去新房转转,我也只好依了他。新房就立在报社单身职工宿舍对面,六层大楼,外镶白色马赛克,在阳光照耀下浮着一层光,颇显气派。站在楼前,二伯抬头看了许久,说了句,现在的屋,瓦也没有一片,不透气,夏天捂得人出一身痱子。上了五楼,进了我的房,他背着手里外转了一圈,又有如下感想:现在起屋,连根大梁也不上,也太省事了。这样的屋,像个大柜子,真的不好看。对于他的高见,我不附和也不反对,只是微笑。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我着了急,他说,我就在这打个地铺睡。

哪何解行?床都给你铺好了。

你岳父老子屋里搞得太客气,地板擦得可以当镜子照,我连口痰都不敢吐。

这种瓷砖地板,硬邦邦的,最硌骨头,何解能睡?

何解不能睡?你帮我找几斤稻草来,铺在地上,再放层棕垫在上面,睡起来软和得很。

我还是不同意,因为吃饭什么的太不方便。再说二伯这么远赶来,我却让他睡水泥毛坯地,实在是过意不去。但二伯说什么也不肯到我岳母家去住。争过来议过去,最后搞出个折衷方案:他到我单身宿舍住,吃饭就在食堂里解决。想到外面下馆子也由他,反正我把饭票和钱都准备好,放在他手里。听说单身宿舍离这不远,二伯就急着去看。待到确定是独门独户的一间小房子,并不需要与人同住时,他脸上就现出很惬意的表情。等我给他从单位门口的商店里批了一箱“昭市大曲”和几条“白沙”烟时,他就更加满意了。我建议这餐中饭还是回岳母家吃,并说饭菜都准备好了,是特意为他接风洗尘的。二伯却不吭声,只是低着头抽烟。我劝了他很久,他才勉强同意了。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便上办公楼把方美静喊下来,打了个的到岳母家。付费的时候,二伯在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等车子带着一屁股烟溜走后,二伯扭过头,很严肃地瞅着我,石头,才一泡尿的工夫,就要数好几块钱,他不是在搞敲诈吧?等弄清确实要数这么多钱后,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早晓得这样,讲什么我也不会坐,替你省点钱。略略听懂了他的话,方美静捂嘴而笑。二伯眼睛张事,早看见了,瞪了他侄媳妇一眼,骇得方美静的笑冻僵在脸上。

吃中饭的时候,我特意放了个垃圾桶在二伯座位边。他便得以很畅快地吐痰。过个三四分钟,就吐一口,吐得极其响亮而迅猛,好像从喉咙里喷射出子弹来。我和岳父倒也罢了,两个女人可受不了他这种吐法,看岳母的样子,每一口像是吐在她碗里。方美静低着头,尽量掩饰着蹙起的眉头。要不是怕我不高兴,她早就端着碗进卧室去了。因为有酒杯在手,二伯也没太注意这些,只顾兴高采烈地吐痰,喝酒,把菜嚼得很响。陪他喝了三杯,岳父就宣告偃旗息鼓。二伯不依,硬缠着他再喝两杯。岳母在边上看着急,一不留神,口中一块没剔完的鱼骨头滑进喉咙,卡在食道口。顿时她张大嘴,脸涨得通红。岳父连忙要她吞一大口饭进去。但不管用。于是又灌醋,还是不行。看她难受的样子,方美静急得眼泪都快喷出来了,嚷着要送去医院。看到我安坐在一边,她跺着脚道,你怎么还不动啊?快扶我妈妈下去。

没接她的话,我转头对二伯说,你老人家想想办法。二伯便要我打了碗凉水来。他右手端碗,凝神闭目,口里念念有词。这咒语,我小时候听他唱过几次,却一直没搞懂,到今天仍然是听得一头雾水。那种古怪的发音,似乎来自另一套语言系统。吟唱完毕,他抬起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并拢,在水碗上方画了道符,便给岳母灌下。很快岳母就合拢了嘴。愣愣地看着二伯,她显然没有搞懂是怎么回事。二伯却若无其事,端起酒杯来继续豪饮。他露了这一手,即便吐痰吐得再猛,菜嚼得再响,岳母和方美静也不敢有什么想法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方美静从副刊部游到政教部副主任办公室,问我到底是何解回事。我正在看稿子,略略抬起头,说,以后再讲给你听,然后马上把脸埋进稿件堆中去。我想方美静肯定是撅着嘴巴走出去的,心里竟有几分快意。她和岳母都有点嫌弃二伯的乡巴佬模样,就冲这点,我也要吊吊她们的胃口,让她们因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而难受一阵。所以到了晚上,方美静又一次缠着我问的时候,我仍然不做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我二伯的本事,可不只这一点。先跟你讲了,就没味了,你等着慢慢看吧。

第二天清早,我和方美静去上班,看见二伯蹲在报社大门边的台阶上抽烟。正要问他吃过早餐没有,他却霍然而起,告诉我明天不能开工。理由是他看了老黄历,再过七天,阴历十六,是个吉日,最宜动土木。想也没想,我说,你讲怎样就怎样。二伯点点头,又蹲下去吸烟,不再理会我们。

才进了大门,方美静嘴巴就撅起老高,几乎可以挂个油瓶。方美静说,为什么呀?平白无故要推迟七天。

二伯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

霍勇,没想到你也这样迷信。

什么叫封建迷信?把你妈的喉咙治好,那也叫封建迷信?

见我语气里透着火,方美静就不吭声了,只是整个白天都不理我。到了晚上,她策动岳母来跟我理论。岳母当然理直气壮——其它都搞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拖上一个星期,什么也做不成,纯粹是浪费时间。对岳母,我当然不能一句话就挡回去,只有耐心地解释道,二伯做了几十年木工,最讲究这一套。时辰选得好,对主人有利。要是时辰不对,恐怕以后会有什么祸事。听到此处,岳母就有些动摇起来。我又进一步开导她,就算推迟一个星期,也不用多付施工队工钱的。见我态度坚决,岳母瞟了方美静一眼,说,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吧,反正房子是你们的。当天夜里,我在床上跟方美静仔细深入地商量了一回,商量得她通体舒泰,最后紧紧抱住我说,坏蛋,坏蛋,全听你的,我不管了。

一个星期后,木工正式进场。二伯在新房内设了个香案,杀了只鸡,盛了满满一碗鸡血。焚香念咒后,他用黄纸画符,点上鸡血,放在另一只碗里烧化。两个年长的木工师傅垂手立在一边观看,神色肃然。而几个年轻的学徒则站得歪歪扭扭,咬舌头使眼色。二伯狠狠剜了他们一眼,学徒们才停止小动作,只有一个理小分头的学徒嘴角还现着不屑之色。二伯对他喝道,拿你们的家伙来。小分头翻了个白眼,岿然不动。领头的师傅骂了他两句,又向二伯做揖陪笑,让其他徒弟把刨子锯子锤子等等一古脑提过来。二伯却把手一挥,说,算了,你们把香案收拾好,开工,然后踱到一边抽烟去了。我怕二伯跟那个小分头再起冲突,要方美静把死鸡放到篮子里提回家去,自己留下来观场。

开工后不久,小分头哼着流行歌曲,神态傲然地锯着木板,还不时对着蹲在旁边的二伯横上两眼。我看在眼里,心头起火,正想上去骂他两句,这家伙就锐叫一声,丢下锯子,把左手中指伸进嘴里舔。按说舔两下就会止血,他却越舔血越往外鼓。小分头连忙找出膏布,撕下一条,缠住指头。没想到才贴好,血就把膏布染红了,又继续溢了出来。他这才有些慌张起来,问师傅怎么办。为首的杨师傅骂了他一句,不长眼睛的家伙,然后就向二伯陪笑,敬烟,请他老人家高抬贵手,莫跟后生小子一般见识。

你又没得罪我,这些话不该你来讲。

杨师傅马上对小分头喝道,还不快过来跟霍师傅陪罪。

小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加上去的几层膏布都被血浸得透了,脸色便有点苍白。他慢吞吞地走过来,勾着头,嘴巴嗫嚅了几下,终于说道,霍师傅,对不住。

眼睛望着别处,二伯很从容地吸完烟,才把头转过来,对着小分头说,你讲清楚,哪里对我不住了?

做法事的时候我不该讲话。还有,你喊我我没动,对你不尊敬。

我还以为你不晓得。

我说,二伯,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他晓得厉害了,你就放他一马吧。

二伯似乎心有未甘,瞪着小分头看了一阵,才抓起他左手,在伤口处凭空画符,嘴里喃喃有声。过了半支烟的工夫,他放下手,左脚用力在地上一顿,说,好了,把膏布撕下。

小分头迟疑着,看着他师傅。也不跟他多说,杨师傅上前来将膏布全部扯下,要他到龙头底下冲一冲。冲完后大家都围上来查看伤口。就一点月牙形的小口子,似乎也不深,怎么就流那么多血呢?大家偷偷地去瞟二伯。他蹲在屋边,又开始吸烟,一副浑然忘我的神态,似乎这些事跟他无关。

见二伯镇住了这些人,我落了心,上前去,蹲下来,准备跟他扯谈,就好像过去在乡里的田头、坪里那样。二伯却说,你不用上班啊?

要啊。

那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有我在这里,你根本不用管。快行快行。

就这样,我被二伯轰了出来,带着苦笑往办公大楼走去。回到办公室,审了几篇稿子,就有人敲门。抬头一看,有个同事把杨师傅带了进来。

又出了什么事?

霍师傅看到我们用钉子,硬是不准,还骂了我一顿饱的,说我们不配当木匠。

为什么不准?

他讲鲁班先师传下的手艺,只准用榫子,没看到过用钉子的。

有这回事吗?

他讲的也没错,但那是老皇历了。现在都是用钉子。

到底是用钉子好还是用榫子好呢?

用钉子快很多,又容易学会。用榫子呢,做得好的比用钉子牢很多,但费工时。现在年轻一摊都不太会做榫子了,都不愿学,太难了。

想起身去新房看看,屁股刚离座又沉下去,我身子往后一靠,直视着杨师傅。他很小心地对着我笑。

杨师傅,你会不会做?

会。

还有哪个会?

李师傅也会。

我看就这样吧。我二伯怎么讲你们就怎么做。工时延长,我可以另外加点钱。

见我语气坚决,杨师傅只好同意,又跟我商量了一阵加钱具体怎么算,才退了出去。此后除了运材料,我几乎不去新房看。方美静却放不下心,每天总是要去转一转,然后回来向我报告。据她说,二伯亲自上阵,打了个赤膊,干得汗流浃背。李、杨两师傅跟他做配合,而其他年轻学徒只有打下手的份,有的干脆插不了手,只有站在一边傻看。想到二伯快六十岁的人了,为了我这个侄儿子,还在劳心劳力。我很想去劝劝他,但又明白劝的结果无非是被他臭骂一顿,说不定还会讲我是不是看他老了,担心他做不好。最后我强行捺住自己,没有去,只是让岳母褒一些好汤给二伯喝,给他补补身子。

过了两个月,木工还没做完。方美静的表舅感到有些奇怪,一个电话打给岳母。听说有个古怪的乡下老头跑来当监工,还亲自上阵做家具,纂夺了杨师傅的业务领导权,表舅就有些生气,感到长沙里手的尊严被冒犯。当天下午,他在岳母和方美静的陪同下,前往新房视察。本来我也要跟着去的,但刚好老总来电话,派我去省公安厅采访他们评上全国公安系统先进工作者的副厅长。这个采访带有政治色彩,非去不可。搞了一个下午的现场采访后,我本想走人,但副厅长和厅办公室主任决不肯放行,硬把我拖到“华天”喝酒,品尝从海南运过来的巨型龙虾。这帮警界头头都是酒场战将,跟我算是棋逢对手,而且颇为团结,绝不搞内讧。我几次想把战火引向副厅长,他们却不上当,轮流举杯轰炸我。离开酒桌的时候,我仍然屹立不倒,舌头也没有变大,让这些警官颇为佩服。办公室主任提出去洗洗桑拿,我连忙推掉了——对洗桑拿我没有意见,但我怕洗完后他们又会叫小姐,那个时候再走人,就显得我霍某人故作清高,起码会让他们心里起隔阂,甚至会妨碍到我在政法这条线上新闻工作的开展。喝完酒走人,他们是能够理解的,还派了台车把我送到家。在车上我还向司机套取关于副厅长的逸闻趣事,比如一个晚上连搞三个小姐之类,似乎毫无醉意。但才回到家里,酒劲上涌,就一头栽在床上,发出饱含酒气的呼噜,方美静怎么推我都推不醒。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头仍然有点胀,但总算还记得装修的事,向方美静打听昨天的情况如何。白了我一眼,方美静说,你还记得这回事哦,我以为你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怎么不放心上了?

你就是没放心上。你讲你有多久没去那里看了?

有二伯在那里,我操什么心?

提到二伯,方美静就扑哧一笑。我问,他没有修理你的表舅大人吧?

也算不上修理。表舅刚进去的时候,一屋的人都放下手中的工具,向他问好。二伯就不高兴了,大声吆喝,要他们继续干活。那些人很怕二伯,捡起工具继续干活。我妈妈向二伯介绍表舅,二伯也不做声,只是点点头,又埋头干活。表舅很不高兴,鼻子里出的气都变粗了,盯着二伯,看他的手艺到底怎么样。看了半天,他也没发表意见,只是脸色缓和了许多,鼻子里的呼吸又恢复正常。刚要挪动脚步,二伯突然起身,说,你也来帮忙做。表舅瞪着他,刚要开口骂人,二伯伸手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表舅打了个激灵,竟然就脱下外套,拿起刨子,跟着二伯一起做三门柜。我妈妈看他不太对头,试探着问他到底做不做得,千万不要勉强。表舅很茫然地看了我妈妈一眼,不答话,只是刨得更加起劲。二伯夸奖他手艺不错,表舅只是傻笑。其他的人看到表舅居然亲自上阵,都围拢来看,却被二伯轰开了。你还别说,表舅做木工的架势还是很利索。只是人太胖,汗水直往外冒,衬衣都湿透了。做了两个钟头,二伯又在他肩膀上一拍,说,好了,收工。表舅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被汗浸湿的衣服,愣了半天,一声不吭,就低头走了出去。我和妈妈把他带回家,让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他坐在沙发上,闷了半天。妈妈试探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说二伯一拍他的肩膀,他整个人就变得迷糊起来,好像在梦游一样。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感觉畅快之极。笑完后我问,表舅是不是在背后骂二伯啊?

才没有呢。他还讲了二伯好话。

哦?

他说二伯手艺好,工夫做得细,做出的东西很合榫。他还说二伯肯定会鲁班术。

你问了他什么叫鲁班术么?

他好像也不太清楚,没多讲,饭也不肯吃,就急着赶回公司去了。鲁班术到底是什么呀?

你看到的就是鲁班术啊。

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再慢慢看,自然会明白。

不肯讲就算了,哪个稀罕。方美静哼了一声走开了,把拖鞋弄得很响。我有些喜欢看她嗔怒的样子,具有另外一种美感。甚至有时还故意惹她生气,好欣赏她柳眉紧蹙,小嘴高嘟的神态。这就是跟美人生活在一起的乐趣——无论怎么看,都让人赏心悦目。伸了伸懒腰,我又去想像二伯整治表舅的情形,感觉更加惬意了。

连表舅都被二伯治服,其他人就再也没有对工程的进度提出什么异议了。整个木工做完后,新房的装修也就大功告成。二伯又做了一场法事。这回连岳母也跑来跟他打下手,主动提出替他杀鸡放血。但二伯却不准,理由是阴人不能动法器。岳母却毫无不悦之意,满脸虔诚地立在一旁观看。方美静的嘴巴却撅起又放下,我晓得她对二伯的歧视女性心存不满,却又不便发表评论,只有假装不知。虽然劳累了将近三个月,二伯却仍旧劲头十足,念咒,画符,烧纸,从客厅到厨房,都舞弄了一通。他的表情严肃而执着,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古怪的吟唱,闪动的火光,使我在某一刻,确确实实地相信二伯是神灵附体,法力通天。

做完法事的当天晚上,二伯就坚持要走,并板着脸把我封给他的一千元钱甩在沙发上。二伯对我说,石头,等我过了后,你每年记得到我坟前烧点纸钱,就算你尽了心。二伯没有后人,当初如果不是父母只生了我这个带把的,按照规矩,我肯定会被过继给二伯的。想到这一点,我突然感到酸楚,眼睛一潮,差点就要掉泪。连忙忍住,我对二伯用力点点头。

二伯才走两天,我便被派到北京,参加新闻总署主办的省部级新闻机构青年业务骨干培训班,为期三个月。等培训结束,方美静已经把新房布置得让我挑不出毛病——她对经营自己的小天地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并且表现出非同一般的聪明和品味,相比之下,本职工作倒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而我,只需对她的劳动成果大加赞赏,然后坐享其成。进火之后,方美静愈发显示出对家庭事务的热爱——为了买一个中意的花瓶放在间厅柜上,她可以连续跑四五个商店,反复比较,挑选;为了让我吃得满意,她精心排列出了一个家庭食谱,保证整个星期之内都是吃到不同的菜,喝到不同的汤。方美静本是报社的才女,写得一手香软缠绵的小女人散文,有一大批忠实读者,但现在她的才气更多地体现在了每日的烹调上面。有一天她喜滋滋地告诉我,邻居家的厨房蟑螂频现,甚至还有老鼠出没,而我们家则从来没有发现上述两类罪犯的踪影。她还感到奇怪,因为邻居家只关纱窗,没关玻璃窗,被老鼠咬烂了纱窗布溜了进来,我们家同样是玻璃窗大开,纱窗也并非钢丝织就,但老鼠就是过其门而不入。我淡淡一笑,说,你现在该晓得了,我为什么要请二伯过来。

这也是你讲的鲁班术?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练?

我又不是木匠。再说,练这种法术对后代不利。二伯没有儿女,就是这个原因。

那他为什么要练啊?

看到方美静眼睛睁得老大,里面充满了吃惊和不解,我干脆放下手中的书本,靠在沙发上,给她讲起了二伯的故事:

我爸这一辈有三兄妹,他是最小的。奶奶生下我爸后,因为劳累过度,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没多久就过世了。为了应付家中的几张嘴巴,爷爷把全部力气都放在了地里,根本没精力管其它的事,所以爸爸实际上是我大姑拉扯大的,他跟大姑也最亲。但对二伯,我爸却有种说不出的畏惧感。二伯从小就不喜欢说话,也不爱笑。大姑经常骂他是一副死相,见人也不晓得打招呼。爷爷也不太喜欢他,见了面,连他的头也懒得去摸一下。二伯却很自在,仿佛甘心做一个被家人疏远的局外人。但他绝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至少家里烧的柴,全部归他包了。对于砍柴这个活计,二伯似乎有种天生的嗜好,六岁的时候,就独自跑到山上,也不跟家人打声招呼。等爷爷发现柴刀和柴枪不见了,到处寻觅不见,正要跳起脚来骂冲天娘时,他居然挑了一捆茅柴跌跌撞撞地回来了,让爷爷又气又惊,巴掌高高扬起,最终却没有拍下去。此后那把柴刀基本上就归他使用了。对这把加了精钢打就的柴刀,二伯当宝贝看,经常带到溪边去磨,细细地磨上半天,磨成一道慑人的寒光。把这道寒光握在手的时候,他整个人的表情都生动了许多,眼睛四处溜,仿佛在寻找有没有可供下刀的木头。我爸很羡慕二伯拿刀时的神气模样,有次趁他不注意,把柴刀偷出来玩。其实我爸那时小,还舞不动柴刀,只是费力地用它来掘泥土,挖蚯蚓。二伯跟柴刀似乎有种心灵感应,我爸才挖了两下,他就出现了,一把夺过来,把我爸推倒在地上。我爸立刻像打锣一样地嚎起来。大姑闻声赶来,责问二伯何解欺负老弟。二伯居然气鼓鼓地申诉道,他用柴刀去挖土。

那有什么紧?未必挖一下土就会挖断?

柴刀是用来砍木头的。

砍木头的就不能挖土?天王老子也没有这个规定。

就不行。二伯横了大姑一眼,似乎很不屑跟她争辩这个问题,握着柴刀走开了。

气得直跺脚,大姑恨恨地道,自己的老弟,未必还没有把柴刀亲?真是个怪人。

大姑讲得不错,二伯真的把柴刀当成了自己的兄弟,睡觉的时候也要放在床脚边。过了几年,这把柴刀似乎跟他成为了一体,用起来得心应手,连那些大人都惊叹二伯的手法好,砍硬柴都不要费力。所谓硬柴就是已经长成的树木,砍起来要费番工夫,有时几刀抡下去,柴没看到断,刀倒缺了口。就算家伙利索,连续砍下数截,也要歇上一歇,因为硬柴的反弹力大,手上容易打血泡。二伯砍起硬柴来,却好像是在切豆腐。他对各种树木的纹理琢磨得很透,砍柴的时候,顺着纹路,手腕一抖,柴刀就切了进去,好像没入水中一样。看到有的砍柴人站开桩子,抡圆了胳膊,架势摆得很足,他嘴角就滑出一丝不屑的笑。有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伢子不服气,跟二伯提出换刀。看了对方一眼,二伯说,你不会砍,就不要怪刀。

那人脸涨得通红,指着一段胳膊粗的松树枝说,我们赌二十个铜板,赌你用我的刀一次砍断它。

你身上哪有铜板?

砍完柴,我们回去拿。

要得,反悔的是猪养的!

要的,反悔的是猪养的!

顿时来了精神,二伯接过刀,摸了摸锋口,上前两步,盯着树枝,那目光好像能穿透树的表皮,看到里面的纹理。他又慢慢地挪动脚步,转到另一边。旁边的人起哄道,快下刀啊,快下刀啊。还没喊完,寒光在半空中闪出一道弧线,又收缩凝固在我二伯手中,那段硬柴已经跌落于地上。大家围上去查看,树枝的刀口平整如镜。打赌的人怕柴刀砍坏了,连忙抢过来检查,见锋刃如旧,才放下心来。只是赌输了,难免沮丧。二伯也不做声,拾起自己的刀,继续砍起来。那一年,他才十四岁。

赢了这场赌事后,有人偷偷向二伯请教砍柴的诀窍,二伯却懒懒的不甚搭理,问得急了,他就挤出一句,砍柴还有什么诀窍,就是那样砍。噎得来人无话可说,气鼓鼓地走了。

看那人走远,大姑笑道,老二,你嘴巴也太紧了,我看你跟自己屋里人也不肯讲的。

你要学,我就讲给你听。

我才不要学呢。就看你肯不肯教老三。

只要他肯学。

你讲过的话,要算数。

我讲过的哪句话没算数?

大姑想想也是,便现出欢喜的神色。第二天,她就要我爸跟着二伯上山。二伯教他怎么用腕力,怎么根据树木的纹理选择下刀的路线,倒也是毫无保留,只是叮嘱他不要外传。我爸领悟得稍慢,二伯就很不耐烦,大声呵斥,差点把我爸的魂吓跑。恍惚间他一柴刀几乎砍到自己脚背上,气得二伯甩手就走,声明不管他了,让他一个人乱砍乱舞,最好把自己砍成几块。我爸一边抽鼻子一边笨手笨脚地砍,弄了半个多小时,胳臂都酸得要自行掉下来,还只砍下寥寥几段柴。他转身准备歇一下手,却看见二伯坐在不远处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双手抱膝,正看着他。我爸咧嘴一笑,心里腾起股暖意,觉得二伯并非那么冷酷无情。

等我爸砍柴入了门道,二伯就不再上山,整日往邻村跑。怕他在外面学坏,大姑往邻村跑了一趟,发现他就蹲在何木匠屋前的坪里,看人家做木器,目不转睛。大姑这才想起前一阵何木匠来霍家村帮人打张八仙桌时,二伯就在旁边守了一天,看样子他是对这门手艺入了迷。盘算了一下,大姑也不去惊动他,又悄悄地转了回来。等到快吃夜饭的时候,二伯才出现在屋门口。大姑打趣道,何解,何木匠没留你吃饭?

二伯也没怎么吃惊,仿佛料到大姑会跟踪他,只是神气落寞地说,他没赶我走就算好的了。

看了他一阵,大姑说,你肯不肯跟他学徒弟?

眼睛陡然一亮,又暗淡下去,二伯说,何木匠门槛高,拜他做师傅又要摆酒,又要封光洋,我哪出得起?

大姑悟了好一阵,也没做声。到吃饭的时候,她就把这事跟爷爷讲了。看了看二伯,爷爷说,学木匠倒是条路,但屋里穷得精光,哪有钱摆酒送礼?

我明天去跟何木匠讲讲,求求情。

你不要去。二伯猛地蹿出一句,声音竟然有些凄厉。大姑问他为什么,二伯把声音压低,说,我就不想你去。你要去我就不学了。

你何解这样霸蛮?你讲,何解不准我去?

二伯耳朵根都红了,憋了半天,就是不说理由。

爷爷咳嗽了一声,说,大妹子,你去是不好。一个黄花大闺女,莫去跟何木匠那样的人搭边。

这才想起何木匠是个风流人物,大姑顿时脸上飞红,但仍然不甘心,问,那何解喽?

我托个熟人跟他套套话,探探他的口气再说。不是讲学徒要帮师傅白做三年吗,老二就帮他白做五年。老二,你肯不肯?

二伯想也没想,就点点头,又用力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扒饭。

第二天,爷爷就托人去传话,并讲好那人到我家里来吃晚饭。整天二伯都不说话,蹲在溪边看着流水出神。好容易挨到太阳就要从山尖上滚下去,一家人把饭桌搬到屋坪上,斟了一满壶米酒,还弄了碗剁辣椒炒碎鱼,却都不动筷,目光全被通往村外的那条路扯了过去。我爸眼睛尖,老远就看到传话的人脑袋浮现在青石板上,便叫了起来。眼睛放了一下光,二伯似乎想站起,但最终还是钉在板凳上没动。那人背着手,慢慢地踱过来。爷爷站起身,请他坐下。大姑替他倒好酒,连说伯伯辛苦了,伯伯辛苦了。一家都用饱含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但都不开口问。灌了一口酒,那人摇摇头,说何木匠那里是个铁门槛,没有财礼他就是不收徒。

坪里的光线陡然就黯淡下来。

爷爷勉强笑道,他不肯就算了,只是辛苦你了。

他姓何的也太爱财了,一点也不讲交情。他当年做学徒的时候,经常跑到老子屋里喝不要钱的酒,拍着老子的肩膀喊兄弟。现在发达了,就不认人了。他还讲做木匠是巧活,你屋里都是石头脑袋,就算蹲在一边看五百年,也莫想干这一行。你听听,他讲的还是人话么?

听了这话,爷爷和大姑马上跟着骂了起来。我爸还跳到坪中,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天,扯开喉咙喊道,何木匠你个认钱不认人的货,你前世是被钱卡断了脖子,今世你屋里钱多,压死你这个王八蛋。表演完后,他又弹回桌边,笑嘻嘻地望着爷爷,十分得意。

二伯却不做声,夹起一团饭塞进口里慢慢地嚼,嚼得快要融化了还没吞下。大姑轻声说,老二,这条路走不通,我们找另外的路,你不要自己堵住自己。

放下筷子,二伯站起来,扫视了大家一眼,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他姓何踩在脚下。讲完后,他就离开饭桌,往溪边走去。大姐看着爷爷,半站起身。爷爷摇了摇头。她又慢慢坐回去。

二伯在溪边呆到后半夜,等到月亮滑下来,攀住溪边的樟树枝头时,他才转回屋来。大姑还没睡,点着桐油灯,在堂屋里一边纳鞋底一边等他。两人对望着,二伯的眼睛忍不住红了,大姑眼泪则扑簌簌地往下落。我爸起来撒尿,看到他们这样子,发了一阵懵后,鼻子也开始一抽一抽的。本来没我爸事的,结果最后他反而还哭出声来,越哭越猛,把爷爷吵醒了。怒气冲冲地从厢房里出来,爷爷看到一屋的鼻涕眼泪,怒气就被淹熄了。摸摸这个,搂搂那个,他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崽啊,做爸爸的发不起财,对不住你们啊。

一家人再也睡不下,流着泪对坐到天明。在我爸的记忆中,自这以后,二伯跟家人的感情亲密了许多。尽管他还是不肯说话,不爱笑,但我爸不再觉得他冷不可近,反而觉得他具有一种坚实的力量,很可依赖。

二伯却不能依赖家人,他必须独自谋一条出路。经过四处打听,他晓得了何木匠的师傅刘正木就住在三十里外的紫渡镇上。刘师傅是方圆百里之内木匠行的行尊,近年来却很少收徒弟。不是没有人上门拜师,而是他眼光刁得很,通常是盯着来人的面相筋骨看上一通,冷冷地蹦出一句,你不是吃这行饭的人,然后就不再理会。这样搞的次数多了,也就很少有人敢上他的门。听完了这刘师傅的事迹,二伯却兴致很高,认为他是真正有绝活的人。跟家里人说了一声,第二天大清早他就揣着两个烤红薯上路了。因为有了奔头,脚板底生风,二伯没到中午就到了紫渡镇。这时他口齿倒变得灵便了,一路打听着摸到刘师傅的住处。进了大门,就是一方庭院。庭院中立着棵大梧桐树,树下摆张竹躺椅。椅子上卧着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那就是刘师傅了。他穿着对襟短褂,正半眯着眼养神。椅旁地上蜷着一条大黑狗,全身的毛好像涂了油。看到有生人进屋,黑狗马上爬起来摆了个架势,汪汪地大叫起来。二伯却毫不畏惧,走上前去,跪下来,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上身,说,北坪乡霍家村霍铁松,来拜你老人家为师。

刘师傅并不感到吃惊,也不做声,还是半眯着眼,打量着二伯。他的眼睛好像两把小锉刀,在人的脸上身上一下一下地锉着,似乎要锉出皮肉下面的筋骨来。锉了半晌,他抬起手,指着庭角说,去,把那堆柴抱过来,斧头也拿过来。

连忙站起,跑过去,二伯一把箍住那堆柴,斧头搁在柴堆上,移了过来。

把柴劈碎。

二伯单膝跪下,运斧如风。在一旁瞅着,刘师傅的眼睛慢慢地就完全睁大了。等二伯劈完,他直起身来,问,你好大了?

十四。

家里准不准你出来?

准。家里穷,要出来找口饭吃。

你那边不是有个何木匠吗,何解不跟他学?

他何解能跟你老人家比?

你觉得姓何的人怎么样?

手艺还好,就是太贪,不讲情义。

刘师傅哈哈大笑,道,讲得好,讲得好,姓何的小子就是那德行。笑完后,他面孔一紧,目光炯炯地盯着二伯,说,你要认我做师傅,我的全副本领,你都要学。

二伯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他听说刘师傅还会鲁班术。学这门法术的人,通常会绝后。这样犹豫了一下,刘师傅就来气了,厉声道,你到底学不学?

想起何木匠傲慢的面孔和那些刺人的话,想起家人的贫困和眼泪,一咬牙,二伯说,只要你老人家肯教,有什么我学什么。

刘师傅又躺下,眼睛朝上,说,去,把你家大人喊来。

二伯又匆匆赶回霍家村。第二天五更时分,他和爷爷爬起来,捉了家里两只土鸡,顶着星子一路往紫渡镇奔去。刘师傅早就请了镇上的一班老人来做公证,并备下文契,上面写明二伯给他当三年学徒,只管饭不发工钱。春节、清明、端午和中秋可回家,其余时间必须在师傅身边伺候。二伯不会写字,就按了手印。当着众人的面,他先给挂在堂屋里的鲁班先师神像磕了头,然后向刘师傅跪拜。这一切仪式完成后,刘师傅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他对爷爷说,铁松现在是我的徒弟,我会照管好他,你不用担心。

躬着背,爷爷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全靠你老人家栽培。你就当他是你的崽,有什么不对,随便打随便骂。

吃过午饭后,爷爷就回去了。走到镇边岔路口,爷爷不要二伯送了。爷爷说,崽啊,现在就全靠你自己了。你脾气犟,在别人家屋檐下过活,凡事要忍着点。

刘师傅是个实在人,他不会亏待我,你放心就是。

爷爷点点头,转身上路,走了二十多步,又回过头来,二伯还立在那。爷爷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然后加快了步子。爷爷的背影消失了许久之后,二伯还站在镇口,望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还有路尽头无穷无尽的山。

当天夜里子时,二伯给刘师傅打了热水,侍侯他洗了脚后,正准备去睡觉。刘师傅精神却好得很,说了声跟我来,就背着手走出堂屋。因为累了一天,二伯的眼皮在打架,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师傅后面,随他走出庭院,穿过横贯全镇的鹅卵石路,来到一座长满松树的山丘上。走到山丘顶的平地上,刘师傅转过身来,站定。二伯也连忙站定,双手贴着裤腿,毕恭毕敬地看着师傅。

霍铁松,你看看你后面有没有人。

转过头看了好一阵,二伯回过头说,没有人。才说出这句话,二伯好像被电打了一下,浑身一震。他陡然明白了师傅为什么要这样问,鼻子顿时有点酸,一股悲哀之情潮水般从心头涌出。但他绝不敢表露,强行把那股悲意压住,很诚恳地看着刘师傅。

点点头,刘师傅要他跪下,然后从怀里掏出本书,双手捧着,仰头向天,沉声说,鲁班术第四十八代传人刘正木,今向鲁班先师禀告,传此术于霍铁松。日后霍铁松倘凭此术奸淫掳掠,欺师灭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悲哀消失了,笼罩着二伯是混合着无限敬畏和庄严的感觉。双手过顶,接过书的那一刹那,他仿佛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从历朝历代的祖师那里依次传过来,最后经过刘师傅的手,注入他的体内。

以后二伯白天做木工,晚上修习鲁班术。他的天赋和勤奋都让刘师傅感到满意。对二伯这个关门弟子,他确实是倾囊相授。事实上,二伯在第二个年头刚满的时候就学会了刘师傅的全部本领。但他还是依照约定,尽心尽意地又服侍了刘师傅一年。出师那天,刘师傅提出把自己的养女嫁给他。二伯摇摇头,凄然而又坚定地说,师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讨老婆,我不想害了别人。

看了他许久,刘师傅长叹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手艺学成后,凭着刘师傅的招牌,二伯大可以到江对面的县城里站住脚跟。紫渡镇也有人劝他留下,因为刘师傅打算歇手了,其他木匠都是混饭吃的,没有一个出得了众。但出乎大家的意料,二伯又回到了北坪。这一点倒跟刘师傅相似——他一辈子都不肯挪步到县城去开木器行,只愿意呆在自己出生的镇上,害得城里的人请他做家伙还要把木料运过江来。有人猜测二伯是在学他师傅的样。只有我们家里的人和当初那个客人明白,二伯是要跟何木匠唱对台戏。别人倒也罢了,我爸兴奋得像吃了鸦片,蹦到村口大喊,何木匠,看我哥不踩爆你的卵蛋。

他这一喊,全村人都晓得了,邻村的何木匠自然也会听到。当着众人的面,何木匠冷笑一声说,霍铁松,他还要喊我做师兄呢,那两下子,我还不晓得么?自然有人出来附和,攻击我二伯是刚孵出来的鸟,翅膀还没硬,哪能就飞得起了?

这人的话说过还没半个月,本村的财主霍铜福买了段上好的金丝楠木,要替他新娶的小妾打只首饰匣。到底请哪个来做,霍家倒是展开了一场讨论。大多数人主张请何木匠,理由是他做了这么多年,手上很稳,不会出什么岔子。也有些人认为何木匠手艺是还不错,但雕来刻去,也就是那几个花样,不新鲜,不别致。听紫渡镇的人说,霍铁松把他师傅的全套本事都学会了,所谓名师出高徒,他肯定有些新鲜花样,何不请他来做?赞成请何木匠的那一派认为霍铁松虽然替村里的人做了两条板凳,一个罩桶,做是做得很牢,也匀称,但那是粗木活。细木活做得怎么样,哪个的心里也没有个底,不必去冒这个风险。反对派马上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紫渡镇上的人都讲霍铁松手艺好,那一定错不了。再说本村出了这么个木匠,那就犯不着让何木匠一个外村人来霍家村现狠。两派议来论去,到后来都有些面红耳赤,与霍家温柔敦厚的祖训大不相符。霍铜福咳嗽了一声,提出干脆让何木匠跟霍铁松比试一场,赢家就包揽这个活。这个提议让在场所有的人精神为之一振,马上齐声赞同,并且迅速议定了比试的细节:在两柱香的时间内,双方各在一块樟木板上刻出一种图案,题目由霍铜福当场公布。比试地点放在前面院子,由少爷和管家亲自监督,严防作弊。活计完成后,谁高谁低,由霍铜福亲自评判。胜出的人不但可以揽到这桩细木活,当场还能得到两块“袁大头”的奖赏。消息传出后,全村的人都兴奋不已,有的晚上还睡不着觉,似乎要去参加比赛的是他们本人。这也难怪,村人终日劳苦,平时又没什么娱乐,这场比赛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碰上的一场好戏,安能不欢喜雀跃?倒是何木匠,犹豫了好一阵才应承下来——他若拒绝,就表示怕了二伯,也后再也没脸进霍家村了。至于二伯,想也没想就狠狠地点了下头。

比赛定在五天之后。据说等霍家的人一打转身,何木匠立刻闭门谢客,躲在屋里苦练刀功。二伯却似乎不放在心上。这几天就算有人家要做木活,也不敢来烦劳他。二伯乐得逍遥自在,整日在溪边钓鱼,抽旱烟。傍晚爷爷做工回来后,二伯就跟他一起喝酒。他做木工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了大姑,由她来安排家用。自己留下的那点,就用来买烟买酒,一半自己享用,一半孝敬了爷爷。爷爷喝着儿子买的酒,抽着儿子递的烟,自是十分畅快,而且对儿子的本事很信任,绝不催促他去练功。大姑却担着心,私下里问二伯有几分把握。二伯说,我要是输给了何木匠,永世也不会干这一行了。他话讲得这么绝,大姑反而不放心,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每天督促他早点睡,少喝酒,把精神养好。

等到比赛的那一天,连邻村也蹦来了不少看客。霍家大宅的前院虽然大,但绝对装不下整整两个村的人进去。经过商议,两村各推三名代表进去观看。为了争当代表,村民们又是好一阵骚动,几乎要动起手来。最后还是由管家点名了事。我爷爷作为当然代表,神气十足地跨进了霍家大宅。后来他跟我大姑和爸爸讲,进去后看到那副场面,马上紧张起来,虽然还是装出一副很雄的样子,其实心里吊了个秤砣——如果老二输了,不仅他的名声毁了,我们家刚刚在村里赢来的那点地位也马上就会跟着塌下。大姑和爸爸虽然没爷爷想得这么深,但心里也是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好像马上就要断了一样。但爷爷笑着告诉他们,其实根本没必要担心,因为何木匠一开始手就发颤,老是滑刀。围观的人都觉得奇怪,因为何木匠也算干练,又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这样稳不住自己吧?而二伯则叼着烟杆,眯着眼睛,那神态就跟在溪边钓鱼一样悠闲自在,运刀的姿势就好像把着鱼竿那样从容。瞟了二伯几眼,何木匠的汗从头上直往外鼓。他停下刀,要求主人打桶井水来。把手放进水里浸了好一阵,抽出来后,果然不抖了。他马上抓起刀,咬牙嗔目,每一刀像是要刻在二伯的肉上。霍铜福看在眼里,微微摇了摇头。有些人专门关注霍老爷的一举一动,见他做出如此表示,马上对着何木匠大摇其头,有的还发出冷笑。何木匠手虽不再抖,但还是走刀,换了好几把,仍是如此。他刻的图案是鸳鸯戏水,结果那两只鸳鸯被他刻成了似鸡非鸡的玩意。而二伯刻的双凤呈祥,就好像要从木板上飞起来一样。根本不用霍铜福宣布结果,大家都明白哪个赢哪个输。何木匠把刀一甩,疾步走出。经过门槛时他重重跌了一交,也没人去扶,只有自个爬起来,一拐一拐地走远了。

霍铜福对二伯雕的凤凰大加赞赏,表示也无须搞其他新鲜花样,就要这两只凤凰。接过活计后,二伯埋头做了半个月才交货。匣子形状的齐整古雅不说,边上还刻以精细的莲花纹。最让人称绝的是匣面以两块楠木板叠成,上面那块镂空雕凤凰,下面那块刻了无数祥云。据说那小妾一见之下,十分欢喜,竟不顾众人在场,搂着霍铜福亲了一口,让旁人大惊失色,背地里议论说,到底是唱戏的出身,放得开,这种事,霍家村没有第二个女人做得出。霍铜福不好斥责小妾的唐突,只有假装注意力被首饰匣所吸引,把玩了一阵,称赞了几句,竟赏了二伯十块“袁大头”。二伯因此名声大噪,一跃成为北坪乡木匠行的行尊。至于何木匠,回去后大病一场,并向人哭诉当年因为怕绝了后,不肯跟师傅学鲁班术,结果被霍铁松这小杂种在刀上施了法,以至于落得惨败。但家伙是他自己带去的,霍铁松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法,何木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听得人也只认做是何木匠在给自己找借口,并不当真。倒是我大姑,悄悄地问过二伯。二伯在大姑面前是从不讲假话的,他说,其实我不做法一样可以赢他。但这家伙以前太做得出,我就是要让他输得难看。大姑把他这句话藏了很多年,一直到我爸长大后才告诉他。至于我爷爷,只要二伯赢了就好,他才不管是怎么赢的。村里人开始恭维他要当老太爷了,爷爷深信不疑,因为劳苦而皱成一团的脸也真正开始舒展起来。

此后靠着二伯一锯一刨弄来的钱,我家的日子开始过得滋润一点。先是把住的土砖屋翻修成了红砖屋。过了两年,二伯又给大姑置办了一笔嫁妆,让她体体面面地嫁了出去。但他自己,仍然不肯娶媳妇。为了这事,爷爷和大姨不知跟他磨过多少嘴皮子,还红过脸,流过泪。二伯只是摇头不应,最多抛出一句,传宗接代,有我老弟在呢。其实学了鲁班术,除了不能生育外,照样可以行房的。有人还跟他出主意,要他娶个带小孩的寡妇,那就两全其美。二伯冷冷地戳了对方一眼,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弄得这人好不尴尬。不能生育,让他其实很自卑,渐渐又发展为过度的自尊。后来就算家里人议及这档子事,他也会勃然大怒,好几天不理人。爷爷无法,只好由他去,但半夜里经常坐起来长吁短叹。一直到爷爷过世,这都是他的一块心病。那已经是五十年代末,我爸爸也快二十了。为了弥补对爷爷的愧疚,二伯催着我爸结了婚,并把大屋让了出来,自己在离我家不远处又砌了小小的两间砖房。他就住在这冷清的两间房里,有活就去干,没事就到溪边钓鱼,倒也自在。我妈要他自己别开火,早饭晚饭都放到我家吃,二伯硬是不肯。虽然只有几步路,也通常是爸爸去找他扯谈,他是难得挪步来我家的。在我出生后,他步子才勤了一点,经常抱我出去玩。别人都说二伯冷,但我从来没这感觉。他喜欢长时间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无法描述的慈爱。谁要是碰了我一下,他看见了,脖子上的青筋就会凸出来,起码也要使法让对方肚子痛上一阵。村里人对他又敬又畏,连队长霍铁根也不敢来惹他。到了文革的时候,大兴割资产阶级尾巴,不准私自外出做工。二伯却无视这条规定,照样扛着家伙四处游逛,也没人敢管他。这大概就是学鲁班术的好处吧。然而为了这点好处,他却孤单了一世。如果不是因为屋里穷,还有无法忍受穷人经常遭受的侮辱,我想,他也不会去学鲁班术吧。

听完了,方美静说,霍勇,你该不是在编小说吧?有些事情你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你爸爸也没有。

你讲我没有亲眼目睹,这我倒承认,因为绝大部分事我都是听来的。讲的人也没这么详细,有些场景我是凭想像做了扩充。但你说我在编小说,那这篇小说就不是编出来的,是我二伯用他一生的经历写出来的。

默然了许久,方美静把头靠沙发扶手上,轻声说,他在这里的时候,我要是对他好一些就好了。

拍拍她的肩膀,我说,还有机会。

但事实上,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二伯回去后不到半年,突然就一病不起。爸爸把他送到县人民医院,检查出是晚期肺癌,已经扩散到全身。虽然没人告诉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二伯却很清楚自己离大限之期不远,坚持要回到霍家村——他是怕自己死在外地。等我和方美静赶回北坪,他已经多日不进水米,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修炼了一生的鲁班术并没有能让他在死前好过一点。但看到我,二伯的眼睛竟然亮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过了好一阵,才慢慢松开,无力地垂下。说不出的惊恐攫住了我,一点一点地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两下——二伯已经走了。我顿时大哭起来。

清点遗物的时候,爸爸从他的床铺棕垫下找到了那本《鲁班秘法》。纸张黄到发黑,却仍散发出一种醉人的清香。谁也不敢去打开这本书。经过商议,家人一致决定,在二伯坟前焚烧此书,让它伴随二伯而去。按照二伯的遗愿,他就葬在溪对面的山坡上。我也觉得这地方好。就像他生前一样,溪水和清风继续陪伴着他,抚慰着他孤寂压抑的灵魂。

二零零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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