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年代,北坪的人用煤,都要到四十里外的双江岭煤矿去挑。煤是碎片煤,矿里做次品处理的,一箩筐一块钱。你可以虚虚地装上,也可以把煤踩得铁紧,反正都是这个价——就看你能挑多少。
十五岁那年,我自觉劲力已足,嚷着要帮家里去挑煤。爸爸蹲在坪角上,慢慢地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做声,又转了回去。这一眼看得我热血上冲,叫得更加坚决。娘说,石头,你能行么?我几乎跳了起来,把胳膊屈起,努力让那点可怜的肌肉聚集成型。不忍打掉我的兴头,娘对爸爸说,石头也有这大了,长饭都吃了两年,让他去试试。爸爸只是使劲地抽用报纸卷的烤烟,成条的青雾从鼻孔往外钻,扩散成蒙蒙的一片。恨不得冲上去,掰开他那张终日沉默的大嘴。但我还是使劲忍住,用混合着仇视和恳求的目光看着他。抽完了一支烟后,他站了起来,说了句,今晚早点困觉。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会早早地上床。乡里煤油贵,除了开学习会,没有哪个晚上舍得点灯。趁着太阳落山丢下的那点光线,大家捧着个碗到坪里蹲着,吃完夜饭,扯阵闲谈,没什么事就会转回去,关门。那夜我睡得不太沉,梦见自己挑着两个大箩筐,在山路上飞一样地走,把元伢子贵宝芋头他们远远地甩在背后,脸上笑得那个欢啊。快到村口的时候,居然看到桃花站在树下,眯着眼对我蜜笑蜜笑。桃花平常可是高傲得很呢,对我们这些野伢子,看都不爱看的。现在她却跑步上前,掏出块手帕来给我擦汗。激动非凡,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再也不肯放。结果好梦不长,我马上就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攥住床头的栏杆在拼命地摇。这时村里的鸡正扯开嗓子叫头遍,我一骨碌爬了起来,冲到屋后把摇井两摇,抹了把凉水脸。山里的水冷,冷到骨头里去了,真痛快。等我转到堂屋里,娘已经在烧火做饭了。吃过三大碗红薯饭,垅上那钩月亮快淡得没影了。娘还在啰嗦,我却已挑起箩筐,向村口飙去。前面已有几个人,晃着对箩筐,往双江岭方向走。我在心里骂了句,娘卖姿,比我还早啊,便兴冲冲地跟了上去。
四十里山路,拐过来拐过去,遍地的石头又硌脚。好在爸爸打的草鞋很厚实,又是穿旧了的,松软,护脚。趁着早上清凉的辰光,我赶着往前走,甩下一个又一个的挑煤人。有人在后面喊,石头,留着点劲。装作没听见,我走得越发快了,心想,老子劲大着呢。不过等到太阳越来越晃眼的时候,浑身的汗是鼓着出来的,我也就慢下来了,不过还是没有歇脚。娘的叮嘱,我记得很清楚:越快到煤矿就越好,可以挑些好煤。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差不多是村里第一个冲到双江岭的,只是身上那条短裤都被汗水浸湿了,整个人像是刚从资江里爬上来。
煤都是一样,碎碎的,无所谓好与坏。有点气恼,我想娘何解要骗我。煤矿里的人也不对路,一个劲地说,伢子,开头荤吧,少装点。我偏要多装,用力把煤踩紧。交钱的时候,那个卵人还是在看着我摇脑袋。不理他,我蹲在一边,吃下当午餐的两个大烤红薯,又跑到矿上的井边喝了气凉水,心里才畅快了点。那个年头,只要有得吃,什么烦心事都可抛到一边。本来乡里只兴吃两餐的,中午只能空着肚子。但出来挑煤,可以加餐,这也是我为何如此积极的一个缘故。本来还想四周走走,看看煤矿的光景,但发现到处一片乌黑,没什么打眼的。再就是怕有人把我的煤偷走,看看顶上的日头,我决定走起。
煤上肩的那刻,我眼前几乎一黑,好容易缓过劲来,却发现旁边的人正看着我,脸上都现出怪怪的笑。咬咬牙,我还是开了步。出了煤矿,上了毛马路,我再也撑不住,一矮身,两箩筐煤重重地撞在地上,发出沉沉的声音。元伢子挑着煤,从后面赶上了我。他也没停,只是扭过头对我说,石头,散点煤给我吧,然后发出一阵怪笑,哼着小曲走远了。瞪着他的背影,我恨不得冲上去一扁担把他抡翻。但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我得想办法把这两大筐煤运回去。这时解放叔也上路了,在我面前停了下,探头看了看,说,石头,太多了,减一点算了。看我不做声,他又说了句,你头次挑,不丢人的,然后踩着弹簧步走了。想想也是,我便空了点煤出来。毛马路下有水沟,我怕好了别人,全倒那里了。开始只倒了一点,但走了两里路后,觉得肩上压着两座大屋子一样,咬咬牙,忍痛又掏了些出来。看看跟我娘平常挑回来的一样多,我想这再也不能减了——往日里我还在心里暗笑娘到底是女人家,挑回的煤居然没满筐。这次我走了十来里路,换了五、六次肩。日头烈得像是从头顶上压下来一样,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我打算歇个十分钟。后面的挑煤人赶上来,对我说,不能停。我心里大骂,老子歇一下肩,也要你管。刚坐下,头一阵发懵,当真要晕过去。好容易才定住,突然又觉得肩膀上剧痛。扭头一看,皮已经磨去桃叶大的一块。这还无所谓,主要是汗水滴下来,流到伤口上,熬得痛。不管它,我捏死爬上腿的一只蚂蚁,闭了会眼。哪个知这一闭就是半个小时,屁股越坐越沉,好像整个地球都吊在我裤带上,几乎不想起来了。当看到桃花她娘挑着担煤出现在转弯处时,我才勉强站了起来,讨好地向她笑了笑。这婆娘瞟了我的箩筐,说了句,石头,莫落在后面啊,就过去了。
这句话,又让我一气走了将近十里路,两个肩膀好像要脱了,腿肚子也开始打颤。路只走了一半,但日头已有点斜了。我这才明白娘的那句叮咛,原来她早已料到我会落后。毛马路快尽了,前面的小山路更难走。我看看四周没人,飞快地又倒了些出来,同时把手伸进去,把煤搅得虚虚的,看上去似乎快平筐了,像那么回事。这样干完,想起先前的豪言壮语,我耳根有点发烧。抹了把汗水,我拐进了山道。
正是六月,黄羽雀在两边的林子里叫得欢。平常觉得它们唱得好,现在听着就觉得烦躁,好像全都是在嘲笑我一样。草丛里不时候有“嗖嗖”的声音。有时一条黑影滑过路面,飞快地闪入另一边的林木里。乱溜乱溜溜什么,以为你跑得快?我恨不得上去把这些长虫踩死。但两筐煤好像是在把我往地底扯。最讨嫌的是路面上的石头,一个个没生好,尖尖的,直往你脚底板顶。路好像没有尽头,而我,已经是在挪动了。没办法,只有再倒点。这事,就好像寡妇偷人,有了头回,就收不住。行了十几里,每箩就只剩下一半了。我猛然醒悟到再空下去,我以后在村里就会抬不起头来,再莫想逞强了,只有慢慢地走。太阳从山头滚下去的时候,我还没看到村里那片大屋场。光线渐渐敛去,整个黑夜好像压在我肩膀上,两边林子里莫名其妙的声音越来越多。咬着嘴唇,低着头,我想撑一阵就算一阵吧。这样想着,倒一直没再歇脚。当我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走到时,抬头却突然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桃树下有烟头在闪动。看我走近,烟头灭了,一个人站起,快步走过来。喊了爸爸,我腿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二
从双江岭煤矿回来后,对爸爸,对娘,甚至对站在堂屋角落里的箩筐,生在山道上的石头,我都开始有了敬畏之心。爸爸是个好把式,筋骨人——看起来瘦,但骨子里有劲。他去挑煤,清早出门,回来的时候,太阳还站在西山尖上。结结实实的两筐煤,还冒了点头,能把我羞死去。村子里有他这个力气的,十多个。甚至连佝偻着背的解放叔,也能在太阳落山前,挑回将近两百斤回来。想起平常在解放叔面前还没大没小,以为自己绝对比他行,我的脸就发烧。不过最让我佩服的,还是在村口溪边住着的黑头。
黑头据说是个孤儿。是不是生在我们村,不晓得。反正应该算是北坪乡的人。溪边的那栋茅草屋,是他一个搭起来的。队长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帮村里砍了千把斤柴回来。黑头的力气非人间所有,长得也像是山里的野物。他去任何一家,都要低着头才能进屋,而且主人总担心他会把两边的门框挤破。他戴的草帽,我拿过来一套,直接就罩到我脖子上了;穿的草鞋,是队长的婆娘见他可怜,发善心替他打的,据说用去两斤半草,活脱就是两只小船。他天生皮肤黑,整天又在日头下转,皮肤上像是涂了一层黑油,闪闪发光。但我们都不怕他。黑头是个不做声的人,而且好像很怕丑。你跟他讲半天,他最多是望着你一笑,那笑容居然温柔羞涩,像妹子的笑。只有喊他干活的时候,他才现出男人的气概,把草帽往头上一扣,就跟着你去了。
黑头不会做田,卖的是粗笨力气。大人们白天要出工,哪天没煤烧了,又脱不开身,屋里的伢子也不愿去受那个罪,往往就喊黑头去。黑头用的是队上特制的一对大箩筐,扁担和绳索也比平常的厚实一倍。他在双江岭煤矿一现身,矿上的人都围过来,指指点点,好像看什么稀奇把戏。黑头只不过是装上煤炭,踩紧,压平,又在上面堆一座小煤山,然后挑起就走。据煤矿的人说,将近三百斤的煤压在肩上,他好像没什么感觉,走得风快,只有那条扁担被拖得往两边坠,让人总担心会断在路上。我们下午在溪中洗澡,快到吃夜饭的时候,才赤条条地爬上来,在草间枝上寻各自的短裤。这时远远地就看到黑头回来了。他丝毫不露疲惫之态,也没看到咬着牙齿做发狠用力状,好像肩上挑的是两担菜。我们兴奋地大喊,黑头。他咧嘴一笑,露出口白牙——我们这里的人从小喝山泉水,牙齿又白又牢固,到七十岁还咬得骨头烂。到了主人家,他把箩筐一放,也不进屋,就在坪里站着。凡是请黑头挑煤的,都要管顿饱饭。主人家捧出一只海碗,一钵子酸菜,一鼎锅红薯饭。黑头眼睛发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把碗包过来。他装饭跟装煤一样,盛满,压紧,一海碗少说也有五两。就着血红的酸辣椒或是酸水直流的萝卜,他一气吃了五碗。再看看鼎锅,已经现底了。给他煮的饭,是六成红薯四成糙米。就算是这样,在那个缺米少油的年代,主人家仍觉得是个负担。轻易大家不喊他的。更多时候是村里做事,请他帮忙。公家饭,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没人会觉得心痛。每当队长出现在茅草屋前,黑头脸上就显出欢喜的神态,因为他可以彻底地饱吃一顿了。
那个年代,毛家爹爹最喜欢修路,修水库。他大手一挥,全国人民都要放下手里活计,齐齐地奔赴火热的战场,没有什么价钱讲的。湖南是毛爹的老家,大伙更不能落在后面,扫他的面子,所以修得格外积极。村里凡是要出这样的工,黑头总是头个被喊去的。他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哪个都愿意要他。爸爸跟黑头一起出过几次工,据他说,修六都冲水库时,需要挖土方。黑头运锄如风,挖得飞快。有人跟黑头打赌,要他把块石头抱起,移到坝上去。两百斤的青石,尽是棱角,还要上个坡。我爸爸劝他莫赌。但是一锅萝卜煮肥肉的赌注,吊起了黑头的胃口,他一门心思全奔那块石头去了,我爸的话,根本就没听进去。
黑头抱起石头那刻,爸爸说自己的心都紧了一下。黑头两臂的肉一坨坨地鼓出来,好像要把皮胀破。每一脚踩下去,坡就簌簌地响。每一脚抬起来,下面就出现出个船形的坑。他越往上面走,跟他打赌的那家伙就越往人群背后躲,好像是看到了山里的妖怪在一步一步逼向他。等到黑头上了坡,却没有立刻甩下石头,而是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抖了两抖,慢慢地,轻轻地,把石头放在坝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当黑头完全站直,爸爸看到他胸脯上一片红,原来皮都被石头的棱角刮烂了。黑头却好像没有感觉到,咧嘴向大家一笑。人群静寂了两分钟,那个下赌注的人“哇”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黑头却没想到他是想赖帐,还是站在那里憨憨地笑。但大家都愤怒起来,一齐把那人拦住,硬让他出了一锅萝卜煮肥肉的钱。我爸爸说,黑头坐在地上,吃得那个欢啊,好像前世从没吃到过肉。大家看着,嘴里涨水,但哪个也没有上去挖一瓢。每个人都觉得,这一锅萝卜煮肥肉,只能是黑头吃,哪个也没资格去分他的。
除了吃,干活,黑头剩下的事就是睡觉。他是合上眼就能发出鼾声的。工地上经常开大会。有时是坐在地上开,有时大家就站在那里,张着嘴巴,呆呆地听着领导的英明指示。黑头开会就是睡觉,把头靠在膝头,鼻子里便开始做雷响。好在他总是在最靠后的位置,领导可以装做没听见。让爸爸惊奇的是,他站着也能睡,而且头并不垂下,照样对着前方,脸上现出恬然的表情,三尺长的口水直往地上坠。这种本事,只有马才有。黑头却比任何一匹马都能睡。中午的日头毒得很,阳光就好像鞭子抽在身上。地上的石头又烫又硬,烙得人背疼。黑头却能在这个时候,赤着上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浑身冒着精光,远远地看去,真像是一头巨兽。有次下暴雨,把工地的棚子都冲垮了。大家晚上没地方睡,只好躲到岩洞里去。洞里也湿得很,一脚下去能踩出水来。有岩石铺底的地方,又透着寒意。睡在这样的地方,会得风湿。大伙只有坐着抽烟,谈女人——这两件事最长农民的精神。黑头却不会抽烟,对女人也没兴趣,躺在冰凉的石地上,胸脯一起一伏,推都推不醒。第二天起来,大伙都以为他起码要得个伤风,哪晓得气色好得很,证明昨晚那一觉睡得沉,睡得香,地上的寒气根本就攻不进他体内。爸爸说黑头其实是个力大无穷的月里毛毛,体内一团元气未损,百邪不侵。我当时不太懂,黑头那高那大,何解会是月里毛毛呢?现在想来,爸爸说的很有道理,因为黑头对男女之事根本就不懂,还处在先天混沌状态。
我们村里有个婆娘,叫金花,骚劲之大,铁打的裤裆都挡不住,连自己男人的哥哥都偷。据说元伢子贵宝他们,也都是在她身上启蒙的。有天她到溪里去洗菜,正好黑头从水里泡完澡出来,身上一块烂布都没挂。看到那婆娘,黑头毫不躲避,咧嘴一笑,竟然走了过去。金花婆娘被骇住了,竟挪不开步子。从这婆娘身边走过,黑头根本没再看她,就往茅草屋走去。一直盯着他的身影,金花婆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偷过那么多人,却还没见过哪个的家伙大过黑头。越想她越来神,看看四下无人,竟然挎着篮没洗的菜,往茅草屋走去。其实我也在溪里泡澡,短裤挂在岸边的桃树上,见这婆娘来了,赶忙躲在块石头背后。这下好了,我立马蹿了出来,套上短裤,蹑手蹑脚绕到屋后面。这屋没有窗的,用木板当墙,拼得很不严实,到处透光。凑到个较大的缝隙,我的呼吸立刻就变得急促起来。金花婆娘站在床前,居然脱下了裤子,对着黑头媚笑。黑头呆呆地望着她,张着个嘴。见黑头站着不动,金花那个骚婆娘居然伸手去摸黑头的底下。还没挨着边,黑头就怪叫一声,好像撞见鬼一样,转身就跑了出去。留下那婆娘愣在那里,过了一会才恨恨地骂了句,蠢宝,系上裤子,挽起篮子,腰身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只有我,浑身冒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想把桃花喊到山上,按住猛干一回。但桃花已经许了公社会计的三崽,我这辈子是莫想了。
黑头虽然不想女人,不抽烟,但要填饱他的肚子,却越来越难。水库隔几年才修一次,路搞好了也不得再动。到我们家里都难得吃上顿饱饭的时候,就没人喊黑头去做工了。看他饿得慌,像头野兽到处乱转,口里嗷嗷乱叫,队长怕出事,就指点他到城里去。城里路子多一点,说不定能填饱肚子。队长送佛送上天,还特意跟公社开拖拉机的何师傅讲好,要他载着黑头进城。
后来黑头再没回来过。我最后一次看到黑头,就是见他靠在何师傅的拖拉机上,一个人把整个车厢都占了。我发现黑头的眼神居然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哀伤和无助。那个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大概让他第一次感到了迷茫。大声喊了一句,黑头。黑头看着我,很久才咧开嘴一笑。他的笑还是很羞涩,很慌乱,永远都好像是第一次学会笑。
三
国家恢复高考那年,我去县一中复课。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机会的。我是搭帮有个表哥,在公安局当了个副队长。他跟教委、学校都熟悉,打个招呼就成了。我表哥是个很雄的人,说起话来口气冲得要死,走路眼睛都是看着天上的。他喜欢喝酒,看到我居然滴酒不沾,大为生气,甚至质疑我是不是霍家的种。为了把我培养出来,没事就喊我过去,让表嫂炒两个辣子菜,把装酒的塑料壶拎出来——这种塑料壶呈长方形,有嘴,带盖子,可装十斤酒,在乡下,它的另一种用途是盛农药。表哥是用碗来训练我的:一只青花菜碗,盛满,怕有半斤。我是馋下酒菜炒得香,而且居然还有肉,难得吃到啊——就算是农药,也喝了。起初一碗下去,我要晕上半天。后来练出来了,喝个三四斤米酒,不成问题。表哥这才承认我是霍家的人。霍家的人,血管里流的那不是血,是酒。表哥一顿可喝五斤,喝遍公安局无敌手,但他还不是霍家嫡传,只能算是外戚。我爸爸能喝满满一壶,十斤整,而且喝完后还能下田做工,把秧插得整整齐齐,熨贴得很。过年的时候,表哥都要跟我爸拼酒,每次都大败而归,不得不在心里说个服字。他之所以看得起我屋里,肯帮我的忙,跟爸爸能喝有很大关系。
表哥喝上一碗,嘴巴子就打开了,天南地北地跟我闲扯。黑头的下落,我就是从他嘴里晓得的。黑头进了城后,根本找不到路——城里人看到他那副样子,骇得赶快把门关上了,哪里还敢请他做工。饿得肚皮贴脊梁背,黑头在街上嗷嗷乱叫,眼睛冒着精光,走过的人腿都被他骇软。有个叫陈瑞生的人却瞄上了黑头,请他吃烤红薯。一气吞下十个后,黑头摸了摸肚子,对陈瑞生咧嘴一笑,就跟着他走了。
陈瑞生是个惯犯,他看上黑头,就是想找个帮手。三天后,这两个人把百货公司的仓库门撬开了,拖了两板车货出来。但货还没有脱手,表哥就在农机厂后面的茅草地找到了他们。十多个人堵住这两把角,但没有一个敢上去。倒是带来的警犬比较勇猛,冲了上去,却被陈瑞生一脚踢翻在地上,当场就没气了。陈瑞生鼓起眼睛,对黑头说,打。黑头就抡起板车,一顿乱舞,三丈之内,风卷黄尘,气势凌人。表哥立刻找到了开枪的理由,一枪就打在黑头大腿上。板车照样舞得厉害,而且好像就要砸到他头上来了。咬咬牙,表哥把枪口移上,扣下扳机。只听得一声狂吼,板车飞了起来,对着表哥撞来。他做死地往旁边一跳,板车撞到后面一个民兵肚子上,当时就把他的大肠挤了出来。几个人同时开了枪,黑头才轰然倒地,只有那双眼睛还不肯合上,睁得比牛眼还大。
听到此处,我眼睛竟然有点酸,似乎有两滴泪爬出了眼角。不好怪表哥他们的,仰头喝了口酒,我恨恨地说,那个陈瑞生呢?
跑了?
我几乎跳了起来,何解不捉住他?
表哥告诉我,陈瑞生趁他们对付黑头的时候,跑上农机厂墙头就没影了。我更加不解了,农机厂的墙那么高,爬上去得费点时间,完全可以把他从容抓获嘛。
告诉你是跑,不是爬。
我无法想像他是怎么在竖立的墙体上跑步的。见我一副疑惑兼冷笑的表情,表哥觉得有必要把陈瑞生的事说详细点,免得我误会是他们故意放走了这家伙。
陈瑞生以前家境很好,街上好几个药铺子都是他屋里的。公私合营后,他爸爸还是药材公司的经理。但一到文革,下场就很凄惨,被红卫兵按在地上,用带铜扣的皮带抽。可能是抽得过瘾,收不住手,最后把脑浆都打了出来。他爸爸一死,妈妈也两眼一抹,上了吊。不过逼死他爸爸的那几个人,后来都失了踪,连尸首找不到。公安部门都怀疑是陈瑞生干的。因为这家伙从小不好读书,专喜练武。所谓“穷文富武”,他家里有钱,请得起好师傅。陈瑞生的武功到底练到什么地步,很少有人晓得,但对付那几个毛还没长全的革命小将,想必是绰绰有余。但这家伙光棍一条,神出鬼没,根本就找他的人不到。街坊邻居们也都觉得陈家太惨,公安前来调查,老大爷老太婆们都是摇着蒲扇围上来,抖着没牙的嘴巴说,你们莫做得太绝了。不少公安也是街上的人,回到家里,父母在餐桌上都骂那些红卫兵,说,死得好,都死光了,这天下才太平。公安们想起这些革命小将也太嚣张了,说不定哪天会搞到自己头上,也就没了什么热情,把这事搁了起来。死人的那一派红卫兵不耐烦了,打算自己行动,管它有没有证据,先把陈瑞生抓住,在他肚子上戳几个洞再说。但还没动手,他们就遭到了另一派的偷袭,头头被当场打死,革命的旗帜被敌人踩在了脚下。这场火并惊动了省革委,专门派人下来调查。最后两派都被勒令解散。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件惊天大案上,陈瑞生的那点事,简直不算什么。等他重新出现在街上时,大家都忘了他跟几个红卫兵的死有关,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到哪里发财去了?
陈瑞生嘿嘿一笑,这个世道,还发什么卵财,不饿死就算好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间半个月都要到外面砍两斤肉,打一壶酒,日子居然过得比革命群众要好。大家心里都重新滋长起对资本家崽崽的痛恨,好几个替陈瑞生父母之死打抱不平的人,又暗地举报他有可能是美蒋特务,床底下还埋着金条。公安来他家里翻了一遍,除了四面墙,一张床,一面烂席子,就是陈瑞生这一百多斤肉了。问他何解有钱买肉打酒,陈瑞生说,我替人做工,当然要把肚子填饱啦。公安质问他,那何解别的劳动人民只有红薯饭吃,你却喝酒吃肉?打了个哈哈,陈瑞生说,我是把吃几天的钱,攒做一顿吃了。毛主席说得好,伤人十指,不如断人一指。吃饭也是这样,如其吃十餐红薯饭,不如吃一顿肉。公安记得毛爹说过前一句,但后面的话是不是讲过,摸不准。反正毛爹经常有指示下来,如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便不再深究,只有教育他要向劳动人民看齐,根除身上的资产阶级习气,努力改造自己,成为革命大家庭中的一员。陈瑞生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现在靠力气吃饭,已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了。
陈瑞生所说的劳动,其实就是翻过别人的墙,撬开别人的箱子,拿走别人的钱和肉票、粮票、糖票、布票等等票证。陈瑞生在城里不敢多作案,怕别人想到他头上来,更多时候是在农村转悠。有次他窜到一个村子里,看到人家屋檐下摆着一副好棺材,漆得乌黑发亮。陈瑞生瞄上了这副棺材,想着这么好的寿材,运到城里,贱卖了,起码也可以弄个十来块钱。主意一定,他就跑到附近的山坳里,找了块好草皮,倒头便睡。等到深夜一点,别人都已沉入梦乡,他却精神抖擞地竖了起来。
陈瑞生是做江洋大盗的料,非但脚步轻捷,有横排八步的功夫,能沿斜线在墙身连跑八步,然后晃身站立墙头,而且练成了一双猫眼,在乡里的夜路上溜,跟白天走在城里的直道上没什么分别。只是乡里狗多,听到个屁响也会放肆地嚎起来。凡是蹿到陈瑞生面前来的,喊过两声后,就会被他一脚踢断颈脖,到阎王老子那里叫去了。踢翻两只后,其它的狗嗅到了死亡之气,都把嘴巴闭得铁紧,缩回到暗影中去。陈瑞生得以从容地驮起棺材,反手托住朝下的一头,大步离去。路过田地的时候,他看到地里的萝卜长得好,又把棺材放下,推开棺盖,扯一个萝卜就往棺材里撂一个,最后几乎把半亩地的萝卜都扯光。背着这一棺材萝卜,走了三十里夜路,陈瑞生大摇大摆进了城,把这副棺材运进了家。等到天光了,他就出去砍了斤把肉,回来熬了一锅萝卜煮肉,饱饱地吃了顿后,才躺下来一觉睡到天黑。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表哥,你讲他一个人把棺材驮了回来?
未必还有两个人?
那棺材肯定很薄很小吧?
哪里。松木板,两寸厚,丈把长。
那起码有两百斤。
那肯定。加上一棺材萝卜,怕有三百斤去了。
他就那样用两只手反托着,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手劲喽?
表哥十分理解我的疑惑,表示要不是自己办的这件案,他也难以相信。表哥说就在陈瑞生睡觉的时候,丢了棺材的那一家闹翻了天。棺材是这家的老头年轻时置下的,每年都要漆一道,已经打理了三四十年了,只等一朝撒手西去,有个睡长觉的好地方。没想到早上起来一瞧,看门狗死在院子里,两百斤重的棺材居然没了影子。这一急,痰气上涌,老头当场就中了风。他家里的子孙带着拼命的架势,把全村都翻了个底朝天,连队长家的地窖都下去看了。最后还是邻村的一个细伢子过来玩,看到这情形,连忙报告说他昨晚半夜起来上茅厕,看到有个人背着个长东西,往城里那边走。这家的男人马上沿路追了过去。一路追一路问,倒还有几个人,昨晚上都看见了这个背着棺材的家伙在月光下前行。当时他们都认为是碰到了什么鬼怪,骇得连忙藏了起来。还有一个人站在萝卜地里嚎道,哪个剁脑壳的偷了我半亩地的萝卜,他何解就这么毒喽?偷几个十几个无所谓啦,他娘的何解就偷了这么多?丢棺材的那一伙大声对这人说,我们一副棺材都被人偷了,你掉点萝卜算什么?此人立刻跳脚大骂,大清早的,开口闭口就是棺材,真的是背时。两边几乎要打起来,幸亏被其他做工的人劝住了。
顺着线索,八、九个男人一路追到了飞龙县城里,就再也问不出什么。听到他们那一口乡下土话,街上的人就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昂着头走开了。偶尔有两个好事的闲人,屈尊听完了他们的诉说后,都冷笑一声道,讲鬼话,也昂着头走开了。这几条乡里汉子在城里人面前自觉矮了一截,根本就发不出火,呆呆地立在那里,一脸茫然。最后还是街上的一个老人动了慈悲心,指点他们到公安局去报案。正好我表哥在那里,接了这件案子。他也表示怀疑,但几条汉子都信誓旦旦,有一个还跪了下来,求表哥把他老爹的命根子找回来。觉得他们不像是神经病,表哥也动了好奇之心,马上带了两个人出去找线索。这一打听,很快就问出来了。飞龙县城的夜猫子不少,几个人都看到了背着棺材进城的鬼怪。有个小痞子还指出,这个鬼怪很像陈瑞生。
表哥晓得陈瑞生不好对付,把那八、九条汉子也带了过去,前门后院地围了起来。陈瑞生听到响动,早就弹了起来,往窗外一瞄,晓得要出事了。他手脚也快,蹿到后面,运足气,把棺材隔着后院墙掷了出去,发出轰地一声巨响。等表哥他们进来时,除了发现数量巨大的萝卜外,连半寸棺材板也没找到。倒是院子后面传来乡下汉子欣喜的叫声。棺材陷在泥地里,虽然脏了一点,但所幸完好无缺。棺材盖脱了一截,里面沾了不少泥土。表哥马上联想起那一大堆好像才从地里拔出的萝卜,倒抽一口冷气,觉得不可思议。把陈瑞生喊到一边,表哥盘问他是何解把这些东西弄回来的,是不是借助了什么运输工具?陈瑞生坚决不承认棺材是他偷的,并说我屋里连板车都没有一部,哪能把这么重的东西运回来。但关于萝卜的来历,他倒是很坦率地表示,并非自己所种。偷几个萝卜,无非就是关两天而已。城里比这重要的案子太多了,表哥难得跟他纠缠,见乡下汉子没有要追究的表示,也就算了。临走的时候,表哥警告陈瑞生要小心点,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哪怕是霍元甲也敌不过。陈瑞生不做声,显然对这铁拳的威力表示怀疑。送表哥他们出了门,再看着七、八条汉子找来绳索和棍子,喊着号子,抬着棺材招摇过市,陈瑞生无比轻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听到这里,我长叹了一口气,说,那陈瑞生岂不是比黑头还要厉害?
那厉害得多。黑头不过是有几斤蛮力气,根本不是陈瑞生的对手。
陈瑞生后来何解了?
这家伙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出了黑头那件事后,他流窜到隔壁几个县里,居然敢去采花。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他那样的本事,哪个能防得住?
是啊。幸亏陈瑞生的师傅听说了,要人把他喊回来,当场废了他的武功,逐出门外。没过几天,陈瑞生在夜里就被人打死在街头。
他师傅是哪个?
就是阮君武啊。
哦。我拍了一下脑袋,他是阮君武的徒弟啊,难怪喽。
四
时间倒退到三、四十年代,说起阮君武,湘西南一带无人不知。他是地方武术界头一把硬角,徒子徒孙遍布九县三区黑白两道。连当时的青帮老大都拜在他门下,练了两年的梅花拳。他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地步,很少有人看见过。只听说当时驰名大江南北的杜心武游历天下,路过飞龙,跟阮君武切磋了一回,大为赞赏,推许他为梅山武功的顶尖人物。两人遂结为知交。阮君武不但功夫好,而且持身严正,从不干欺凌弱小之事,声望颇高。地方上有什么大事,县长还要前来请教。他就住在江边的和气街,那条街,几十年来,从没有盗贼敢光顾的。街坊托阮君武保了一方平安,都喊他阮菩萨。到了解放后,阮君武审时度势,心知毛爹是汉武一流人物,没有他这派人出头的份,遂金盆洗手,把武馆关掉,闭门谢客。虽说人民政府统战工作到位,把他安了个县政协委员的头衔,每月还发他的工资,但阮君武刻意沉潜,从不轻易议事。他虽然很少抛头露面,但威名不灭,连我们这些乡下小孩输了架而不服气的时候,总会质问对手,你打得阮君武赢么?
阮君武虽然不太跟常人交往,但往日的亲戚朋友,还是有所走动。说起来他还是我娘家那边的亲戚,是我外婆的远房堂弟,我得喊他七舅爷。我六岁那年,外婆七十大寿,在滩头镇摆了十几桌,阮君武也过来吃酒。那些年轻人们无比激动,都围在旁边,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跟他搭话。我也挤在里面,伸出个小脑袋看。阮君武就坐在长凳上,手里端着碗茶,慢慢地啜饮。他四十来岁的样子,白布褂子,玄色长裤,厚底布鞋,干净,利落;头发极短,像是剃了光头后刚长出来的;脸色红润,跟旁边几个老人说话的时候,嘴角总带着笑,显得很慈祥。我心里嘀咕着,何解不像个大侠啊?这时身边两个伢子挤在一块,竟较上了劲,大声争吵起来。阮君武往这边扫了一眼,两个伢子立刻就闭上了嘴。我也被他的目光扫了一下,几乎站不稳。那眼神,就好像新磨的刀锋在太阳下闪着冷光。但也就那么一下,等我回过神来,再去看他时,又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阮君武大概很喜欢小孩,看到我在人群中探头探脑,便向我招手。还不敢相信是让我过去,我还看看两边的人。早有人在背后推我,带着羡慕甚至嫉妒的口气说,石头,是叫你呢?我才抓着脑袋,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见我过来,阮君武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问了我的名字和年龄。旁边的老人们一个劲地要我喊七舅爷爷。我迟疑了片刻,大声喊道,七舅爷爷。阮君武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随手拿过桌上挂帐用的铅笔和一张草纸,要我站着别动。瞄了我几眼后,他就在纸上画了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手指又长又壮,几乎有胡萝卜那么粗,但是摸着铅笔,又显得很灵活。他东一笔,西一下,也就一支烟的工夫,就把纸递给我。纸上有一个石头,正瞪着眼望我看呢。寥寥几笔,像得很。我才瞄了两眼,身边的人就抢过去,争相传阅,啧啧称赞。阮君武又捧起了茶,嘴角带笑,低下头去慢慢地喝。
那张画,后来被我爸贴在堂屋的侧墙上,来个人就向他夸耀。客人们总是说,阮君武能给石头画像,看来石头是个贵人啊!妈妈在旁边听得这话,险些把下巴笑脱。日子久了,画的颜色就淡了下去。妈妈提议是不是用炭笔描一遍。爸爸连声说不可,描了就不是阮君武画的喽。我上学后,还特意把美术老师带到家里来看这画。老师点头说,画得好,线条很有力,造型能力也很强,并问是哪位画家画的。爸爸大声说,是阮君武阮师傅呢。老师表示不可理解,说阮师傅是练武的,何解也会画得这么好?
一晃就过了十多年,我再没见过阮君武。这下听表哥说起,心里一动,便提议去看看他。表哥很当回事,包了封红糖,带了瓶酒,和我一起去和气街。这是条百年老街,两边的木板房被时光熏成黑黄色。间或也有几栋青砖屋,很沉稳朴实地站在石板路边。向街上的人一打听,立刻就有人指着栋青砖屋说,就在那呢。屋子的门有一丈多高,木门紧闭,上面嵌着两个铁环。两边高高地贴着一副对联:做个好人身正心安魂梦稳;积些善事天鉴地知神鬼钦。我和表哥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表哥上前敲门。他平常很冲,惟独这时候显得斯文,轻轻地敲,生怕惊了屋里的人。才敲了几下,门后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哪一个?我高声叫道,七舅爷爷,是我,三婆婆的外孙。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个瘦小的老妇人,五十出头的样子,挽了个发髻,穿着斜襟衣服,眼睛很有神,这就是七舅奶奶了。把我们让了进去,端上茶,寒暄了一阵,确定了我是三婆婆的外孙后,七舅奶奶才隐去了狐疑的神态,露出亲近的笑容来。
屋里很空,除了她外,只有一个小孩子,看到客人来了,兴奋得很,在桌子底下钻过来钻过去。阮君武不在家,说是到昭市看一个老朋友去了。我顿觉得一阵失望,几乎坐不下去了。表哥却很有兴致,跟七舅奶奶扯了阵家常,然后问,七舅爷爷是在哪里练功呢?七舅奶奶说,就在后院。我们便到后院去看。院子里靠墙摆放着齐眉棍、铁钗、七星耙,这是梅山派最常用的兵器,乡下的武师家里都有,我从小就看得多了。还有个水缸,里面盛满了水,上面倒浮着个木瓢,我也晓得那是练抓劲的。倒是墙角堆了不少鹅卵石,引起我格外的注意。走过去,我发现这些鹅卵石都是扁长形,有不少断为两截。拈起一块断石看,断裂处很齐整。我问七舅奶奶,这是不是七舅爷爷敲断的?七舅奶奶点头说,是啊,这是他练指功用的。表哥赶忙询问是何解练。七舅奶奶说,就用一只手拿着石头,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起来敲,两只手轮流来。这种练法师傅没有教,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我眼前立刻浮现出阮君武的那双手:蒲扇般大,手指胡萝卜般粗,却异常灵活。表哥啧啧称赞,并感叹道这样的家传绝学,我们这些远房亲戚是学不到的。七舅奶奶叹了口气,说,你七舅爷爷不肯传下去了。表哥大为惊讶,连声问何解。七舅奶奶说,你七舅爷爷说,世道大变样了,拳脚再好,当不得人民政府一颗子弹。还是读书有用呢。表哥和我都无言以对,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从阮君武家回来后,不知何解,我的心一下子就静了起来,不再东想西想,心思全放在书本上了。那年,我很顺利地考上了湖南师大中文系,在父母的泪水中,平生第一次离开湘西南。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阮君武。只是后来听家里人说,在七舅奶奶得急病过世后,他把家产分掉,不顾儿女的哭求,到大东山寺庙里当和尚去了。
五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的一家报社做记者。社里的年轻人,大都是瘦长身材,框副金丝眼镜,一望便知乃文化人也。惟有我看上去硬梆梆的,像块青砖混迹于瓷器堆里,虽然也能说是文化产品,但总有点异类的感觉。跟我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位:程刚和许爱国,都是深度近视,滔滔不绝之辈。我本就是个不爱做声的人,跟他们在一起,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是在静听二位的高论。程刚和许爱国都在我面前吹嘘过自己的厉害,按他们的说法,简直是人类之精英,湖湘之骄傲。我自己是个有什么本事才说什么的人,觉得他人肯定也跟我一样,没有的绝对不会讲出来,所以很相信自己是结识了两位奇才。程刚称自己善写小说,在香港的某文学刊物上面发表过。我也喜欢写小说,但那时只在校刊上露过面,听他一说,赶快把自己那些不成气的东西锁了起来,并热切地表示要拜读他的大作。但程刚用不屑的口气说,那杂志,我看了一眼,觉得办得不行,就丢掉了。对他这种大有魏晋风度的潇洒作派,我只有表示佩服,并惭愧自己到底是俗了点。许爱国则说他荣获过某诗歌奖,此奖虽非官方所颁,但在诗歌界很有名。但当我提出要瞻仰一下获奖作品和证书时,他却说放在老家了,我颇觉遗憾,一再叮嘱他回家时带过来。许爱国家就在湘潭,经常回去的,但每次都忘了带。到后来我只好把那点好奇之心强行打掉。
第二年,报社分来一个年轻妹子,湖大毕业的。乍一看,还以为是桃花。但桃花明明在北坪乡下,上次看到她时,挺着个大肚子,手里还牵着一个,让我黯然神伤。再仔细一瞧,轮廓是很像,但气质比桃花文秀得多。不敢再看了,我偷偷地撤退,连名字都不敢打听,生怕别人看出我心里的想法。后来才从程刚口里晓得她叫方美静,就是长沙本地的,住在芙蓉路。报社有八九个光棍,看到这样一个美女,几乎人人都激动不已,摆出跃跃欲试的样子。应该承认,最激动的是我。在大学四年,我从不追女生,就是因为心里忘不了桃花。她也许没什么文化,也许是个很浅薄很庸俗的妹子,但对我而言,想起她就仿佛看到了故园的美,也看到了那些再难挽回的年少的时光。每当这种时候,心里就发紧,全身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惆怅,几乎想大哭一场。为了逃避这种惆怅的纠缠,白天我发痴一样地看书,写作,下晚自习后围着四百米跑道狂奔五圈,然后来到洗澡间,把深夜的冷水一桶又一桶地当头浇下。工作之后,竞争的压力大了许多,我以为自己会忘记桃花。但每到夜深人静,她年少时的模样又浮现脑海:站在桃树下,眼睛很亮,笑得很蜜,让我伤感而绝望。我甚至以为这辈子不会有完美的爱情了,我对女人的爱恋全部被桃花带走了。但方美静的出现,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我咬着牙齿对自己说,除非她已嫁给别人,否则霍勇你不能死心。
话虽如此说,但在面对方美静的时候,我还是改不了冷硬的表情,也很少说话。程刚跟许爱国比我灵泛得多,穿上白衬衣,打上领带,频频向方美静发出邀请。方美静从不和哪个男同事单独出来玩,她俏丽的身影总是出现在集体行动中。也许是年纪相近的缘故,她跟我们三个玩得最来,中午大家在食堂吃饭,我们四个总凑在一桌,边吃边说笑。程刚和许爱国竞相表演自己的口才,有时我跟方美静吃完了,他俩还在争论不休,碗里饭菜依旧,大有真理若不辩明宁肯当场饿死的气概。我一餐要吃半斤饭,而且动起筷来有风卷残云之势,屡屡遭到这两个斯文人的嘲笑。以前还没什么,现在有方美静在面前,我耳朵根就烧了起来。方美静却嫣然一笑,说,霍勇,看你吃饭,觉得特别香。这句话,几乎是让我感激,手中的筷子也差点掉了下来。
中秋邻近,领导大发慈悲,除了两盒月饼外,每人还被恩赐了一筐雪峰蜜桔。程刚和许爱国都争相要替方美静把这筐桔子扛回家。他们的如意算盘就是借机深入虎穴,去拜见一下臆想中的岳父岳母。实在是拗不过他们,方美静跺了跺脚,说,好,但不能坐公共汽车,不许用单车推。见程刚跟许爱国愣了一下,她就抿着嘴唇,得意地笑了起来。程、许二人对视一眼,很悲壮地点了点头。但是在哪个先扛的问题上,二人揖让良久,颇显古君子之风,其实都鬼得要死,晓得自己扛不了那么远,只想要对方先耗掉力气。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推过来让过去,方美静看着地面,脸上微微现出不太耐烦的神色。我突然开口,我先扛吧。程刚和许爱国看我的表情,就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也难怪,到这一刻,我才彻底暴露出了对方美静的狼子野心。方美静瞟了我一眼,眼睛很亮。这一眼让我豪气顿生,也顾不得程、许二人的表情,扛起筐子就走。
筐是竹条织成,加上里面的桔子,大概有五十斤左右吧。时近黄昏,下午的炎热还没散去。长沙的街上人多如蚁。我们四人并排而行。方美静在我左边,悠闲地哼着《铁血丹心》。她的声音清亮中透着娇柔,令我想起了故乡山中的黄羽雀。程刚和许爱国伴在方美静左侧,不时被迎面而来的人冲到后面,马上又努力接上来。虽然人车喧哗,但我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挑煤的山道上。两边寂寂,惟有黄羽雀在婉转清鸣。那时我心烦意躁,恨不得把雀子一只只打下缝住它们的嘴。但现在听着身边这只黄羽雀的歌声,我惬意得很。街上尚显闷热,但比起挑煤道上那毒辣的日头来,简直是空调房了。五十斤也有点分量,但比起我挑过的担子来,只能算作是小菜一碟。走了大约里把路后,许爱国沉不住气了,说,霍勇,行不行?不行别硬撑。
还行。讲两了这两个字后,我抿紧嘴巴,眼睛直视前方。感觉到方美静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有种痒痒的感觉,好像小虫子在爬。她递了块手帕过来,说,擦擦汗。我单手接过,很小心地在脸上抹了一遍。有淡淡的仿若兰花的香气钻入鼻孔,令我精神又长了一倍。把手帕还给方美静时,和她的手指触了下,一种细滑的微妙感觉从左手钻了进来,在瞬间游遍全身。我的气力似乎更足了。
程刚和许爱国努力跟方美静说笑。但她不太搭理,继续哼着歌。又走了一里,程刚问,方美静,你家还有好远?
大概还有一半吧。怎么,走累了?
不是,我是怕霍勇扛不起了。
我装作没听到。方美静却笑着说,霍勇,你也够厉害了,让他们也表现表现吧。
我没法再装聋了,只有传给程刚。竹筐压到他肩膀上那刻,这小子居然呻吟了一声。许爱国立刻带着嘲弄的口气说,行不行?不行给我。
程刚蹙着眉,瞪了他一眼,示威似地往前冲出两步,表示他很行。但走了大约五十米后,他立住不动,眉头锁得更深。方美静问,怎么啦?
得到美人的关怀,程刚更加显得娇弱,哼哼道,好像皮破了。
许爱国很积极地接过竹筐。程刚的肩头渗出血来,把白衬衣染红了一块。方美静惊呼一声,说,程刚,你去看看吧。程刚不肯撤退。方美静说,你不去,我就生气了。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去寻找附近的诊所。我看了一眼许爱国,他脸上掩饰不住得意的笑容。就因为这笑容,我下决心不去帮他的手,看他到底能撑几时。
许爱国比程刚强一点,换了两次肩,撑了有半里多路,然后频频地向我张望。但我眼睛直视前方,假装没感觉到。他大概是咬牙切齿,又撑了百把米远,突然把竹筐重重往地上一顿,长长地吁了口气。方美静问,没事吧。勉强一笑,许爱国用袖子擦了擦汗,没事呢。我这时才要他休息一下,许爱国恨恨地看我一眼,但到底没拒绝。
后面是我一路把这筐桔子扛到方美静住的楼下面。楼下有煤棚,方美静开了门,要我放了进去,然后邀请我们上楼去坐坐。我说算了,得回去洗个澡。看许爱国的神色,似乎想撇下我独享其成。方美静却说,那就不好意思了,下次再请你们来玩。
回来的路上,许爱国沉默了许久,突然蹦出一句,霍勇,看不出啊。
假装不明白他的话中之话,我说,不晓得程刚怎么样了?
话音才落,前面就现出程同志的身影。他急匆匆地赶过来,劈头就问,你们就回来了?
许爱国冷笑到,未必还等你过来?
你们在她家坐了没有?
看了我一眼 ,许爱国说,就坐了一会。
程刚一脸懊恼,叹了口气。我询问他的伤势。他说医生说没什么事,就涂了点酒精,麻烦的是三天不能沾水,洗澡都不太好洗。然后又盯着我说,霍勇,你今天大出风头。
什么大出风头,就干了点苦力活。
三个人不再说话,各怀心事,在路灯下默默地走着。
此后我们四个人还是玩得很好。程刚和许爱国依旧争论不休。方美静依旧在一边静静地听,时而微笑着。我依旧沉默着。所不同的是,方美静跟程刚和许爱国有说有笑,批评我的次数却开始增多。有次我在五一路立交桥下的地摊上买了条二十块钱的裤子,被她说了半天。有点冒火,我忍不住说,你不爱看就不要看。然后板着脸,不让她看出我的后悔。
方美静却软了下来,笑着说,霍勇,你别生气嘛。见我还不做声,她说,下班后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我怎能说不好呢?
让我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像往常请客那样,同时拉上许爱国和程刚。当方美静坐在我单车后座时,我相信很多人的脸都白了。
我们是在湘江边吃“黄鸭叫”。这种鱼家乡的溪河里也有,不过我们那里叫“黄刺骨”。从小就经常钓着吃的,但没有哪次有这餐好吃。当方美静动手替我盛了一碗鱼汤时,我看着她,久久没有挪动目光。她嫣然一笑,你看什么看?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
我就喜欢看你。说完这句,我马上低下头去喝汤,再不敢直视她。耳边只听得她轻轻地笑。柔波一样的风从江面吹过来。我第一次晓得风也能把人吹醉。
从江边动身回去的时候,已近十点。路边的灯光比北岛顾城他们的诗更加朦胧。方美静一只手搭在我腰间。很沉缓地踩着单车,我只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滑了有两百米远,从路旁的树影里蹿出三个人来,拦在前面。心里一跳,我卡紧刹机,用一只脚支在地上。面前横站着的三个青年吹着口哨,目光闪烁不定,当头的小胡子手中抛着把还没打开的弹簧刀。深吸一口气,我沉声对许美静说,你到一边去。许美静没动。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用目光把她移到两米开外。那三个家伙都站着没动,但小胡子手中的刀已弹出冷刃。从单车上下来,我想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让方美静受伤害。这样一想,气血上涌,我大喝一声,单车竟被我抡了起来,挟带着风声,当头砸在小胡子额头上。这个神气活现的家伙立刻就瘫在地上,如一摊稀牛屎。旁边的两个比他更不济,看到我这么猛,转身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俯下身去,把弹簧刀捡起来,放到单车笼子里。我回头去看方美静。她站在灯下,对着我笑,表情很恬静,一点也不惊慌。
后来方美静问我,你那样神勇,是不是爱情的力量?我哑然一笑,没有回答。以为我默认了,她把头靠在我胸脯上,一副幸福甜蜜的表情。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确定了关系。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准备抡起单车的那刻,脑海里闪现的场景,竟然是黑头面对围攻的警察,抡起了沉重的板车。我是在不自觉地仿效了他。尽管我抡起的只是一部渺小得多的单车,但在这个日趋文弱的城市,此举足以让我成为一个侠客,一个获得美人芳心的英雄。
方美静很旺我。自从跟她正式谈起后,我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写的好几个报道都在全国范围内转载,业余的小说创作也搞出了名堂,在省里获了个奖。在升为副主任的那天,我决定告别单身生活,迈进爱情的天堂亦或坟墓。
办酒的那天,社里的几个年轻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立志要灌醉我。看着他们手中秀气得过分的杯子,我不禁莞尔。想起了爸爸坐在屋前的土坪上,捧着粗瓷海碗豪饮的场景,也忆起了和表哥两个端着菜碗对撼的那些日子,我血液里潜伏的酒兴就冲了上来,一手拿杯,一手执酒瓶,快步迎了上去。
喝到最后,社里那摊的年轻人差不多全被我撂倒。程刚和许爱国醉得尤其厉害,被人架着塞进车里,连我的洞房都没闹成。
这两个家伙后来请我喝了顿酒。在湘江边上,以“黄鸭叫”下酒。但这次他们没打算灌醉我,也没有把自己喝醉的打算,只是慢慢地喝着杯中的啤酒。喝到微熏处,程刚说,霍勇,说实话,刚进来的时候,我还有点看不起你,觉得你硬头硬脑,又不做声。其实啊,我们这三个,就你最厉害。许爱国接了句,霍勇
是个异人,有些地方,我们没办法比。听得这话,我哑然失笑。异人?我的那些精血旺盛、能力超常的祖辈父辈们才叫异人。只可惜他们身处僻壤,那些传奇般的事迹不为人知。端着酒杯,望着远处黑暗江面上闪动的波光,我看到黑头挑着近三百斤的煤炭,如洪荒时代的猛兽行走在乡间的乱石道上;我看到了陈瑞生双手反端着沉黑的棺材,在惨白的月光下诡异地奔行;最后我看到的竟然是阮君武默坐在冷寂的寺庙中,几只黄昏的乌鸦从上空飞过。陡然间我领悟了他的心境——那是在凡俗中获得了声名和爱情后,明白了一切不过如此,一切终须逝去,随之而来的乃是更深沉的无奈。
一阵江风袭来,挟带着悲凉,将我裹住。
二零零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