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常说谎。有一篇作文曾说说一次慌就等于吞一千根针,这太可怕了。但是我说的话经常没有人听信,他们说我还是个孩子,从我还是个孩子到现在,一直都是。还有人常常对我说谎,比如我从学校回来看到我妈的腿又黑了一块时,她总是告诉我是她摔倒的,比如我问他我妈哪里去了,他说是外婆觉得她女儿身体差,给叫过去帮我妈调理身体了。
而我竟然还相信了。我们相安无事的生活着,我甚至还开始规划着我寒假要做的事情。每天我照顾着弟弟,做好每一顿饭让他一回来便可吃饭。可是,当我从伯父家打了电话到外婆家找我妈时,我还以为外婆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伯父说他不知道我妈在哪里,我伯母也说她不知道,隔壁的婶婶家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妈在哪里。这么大活人的,你妈腿又不方便,丢不了,你就放心吧。他们这么跟我说。
我爸作为男人,没有肩负过什么责任,作为父亲,也未曾给过我什么,甚至还将自己亲生女儿卖给别人;他平时是痞子了些,在家里因为他是父亲所以让着他,他就大爷了一些,没上过几年学,没什么文化,三十二岁了才娶了我妈,现在年龄上来了所以才越来越懒我知道的,可是他作为人,也就是欺负一下家里人,偶尔发点小疯,不带脑子说些胡话,总归是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坐在我家客厅,思考着这个问题时,我妹妹的脸就总是出现在我脑海里,仿佛提醒着我什么。这时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喊了我的名字,当我出去时,却不见人影,正打算折回来时,一个小石头打中了我的脚,我朝着石头过来的方向看去,只看到穗穗在旁边探出个脑袋,伸手向我勾了勾,示意我过去。“总觉得应该跟你说一下,我昨天听我奶奶说,你妈被你爸送走了,离我们这里有点远呢,叫紫金村那里,袁色鬼家里。我不知道他的全名,听说是因为他好色出了名,奶奶说他那附近哪家有寡妇最清楚的人非他莫属了,所以他们那的的人都这么叫他。”穗穗说完看着我,“灵儿,”她突然伸手抱着我,“命运真是可怕的东西,不是吗?”
穗穗走了许久,我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动。我在想不会的,也许是哪里搞错了,也许只是我爸带我妈去某个地方被他们看到了所以误会了,又或者是他们听错了什么话而误会了我爸。我爸什么能耐啊他敢这么做?这么些年来,我的生活费是我妈给我的,我的衣服通常是外婆买一些,舅舅买一些,我妈也买一些,再从别处讨来或者别人送来一些。吃喝穿都是与他无关,我不知道他为这个家做过什么,除了贡献了些精子。就是这么废柴的一个人,他敢把我妈像妹妹那样送走?
当我问遍了穗穗所说的紫金村那个人的地址,在未看到我妈之前,也许我还曾经相信过他。可是我妈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穿着单薄头发凌乱嘴角还受伤了,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后悔,怎么我孤身前来而不是叫了警察。可是一想到警察我的心就更加冷了,他们从不相信我们说的话,总是站在看起来更加“正常”的人那边。我拉着我妈跑,可是她跑不了,我急的眼泪都出来了,第一次那么怨恨她这双带给我们无尽麻烦的脚。所以我妈让我去搬救兵过来,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有谁能救我于水火?我在街头看到他,他看着我,继续抽了几口手中的烟才丢在地上,朝我发动了车子。他叫我上车,我甚至在这个时刻就原谅了他一半了,天真的以为他是同我一起去接我妈,可是他突然加快速度朝家里开去。
我也知道责备或者讲道理或者发脾气的话,他也无所畏惧,他从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但是我不一样,我怕。所以当我听着他跟我说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他照样可以养活我们时,我就跪下来了,我抱着他的大腿乞求他,我说那是我妈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说只要我妈回来往后他不管怎么活我们都不说一句话。可是他甩开我的手,他说,你妈是去抵债了,这么些年来就是现在还有点用处,那她回来了我可没有钱还人家,拿什么去抵?拿你吗?
我向来以为自己是个随和的人,只是性情有点孤僻,常闷闷不乐,甚至怀疑自己有抑郁症,并且觉得自己从出世就是个错,一言一行,有时候回想总觉得不当。我什么都错,为什么要有我这个人呢?我眼里盛开着泪水在打转,我转动着眼球时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段话,是从哪里看来的,我已经忘了。灰飞烟灭的意思是,像灰尘一样飞散,像烟雾一样消失。譬如钻火,两木相因,火出木尽,灰飞烟灭。于是我伸手拿过茶几上的水果刀,直直向他捅了过去。
我曾经尝试过呼救,可是回应我的永远是遥遥无期的绝望,这一次,我决定向自己求救。这不是犯错,我不过是在救赎罢了,你没听见我体内那个炽热的声音吗?是的,没有人能听到,除了我自己。所以只有杀了他,我希望他能够真的如灰尘般消失,这样我们所有人才能够得到解脱。他其实早已死去,在我将刀刺入他的躯体之前。也许是在他抛妻弃女的时候,也许是在与妹妹擦肩而过的街头,又或许是从摔死我的那只雏鸟开始,他便已经死了。
心中的爱没了,人也就无法存活于世。他从未爱过,所以并不算活着,而我,或者妈妈,我们心中的那一抹红,早就在这个吹着寒风的严冬中消散殆尽了。所以我们注定无法存活,我们这一生,终究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这一下,有好多人愿意来听我说话了,亲戚邻居警察。舅舅在跟我说完不要担心的第二天告诉我,他并没有归于虚无。他依然叫我不要担心,我妈已经被他接回外婆家里了,弟弟也是。我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这些年来我叽叽喳喳的说着,生怕不讨喜的我让人不喜欢了,而让我的生活更加艰难。我始终扮演着另外一个角色,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是不是我。直到那一刀子下去,我体内的我仿佛才得以解脱。
可是那又如何,我们一家始终在暗无天日里生活。我一直都记得一件我妈以为我忘记了的事情,在妹妹被卖走之后,他动手揍了我妈一顿之后的某个下雨天,我和我妈在附近的山林里,我妈说带我去找一种吃了能健康长寿的药。那时天气暗沉,山谷里飞来了好些蜻蜓,我妈在采药,我在抓蜻蜓。后来下起了雨,我的头上还带着刚从地里采的花,在匆匆去石洞里躲雨的路上弄掉了。石洞很小,容下我和妈妈之后便没什么空间,雨吹进来,打湿了我的衣角。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捧着的那碗我妈给我的叫我喝的,她回去后将草药煎的,后来因为太烫我说等一下再喝的药,能将我杀死。我伯母告诉我,那是断肠草。杀不死我的,并不能将我变得强大,左右不过是苟延残喘。
仗着血缘关系,我们都习惯性把自己当做了神。他是,我妈是,我也是。
我以为这辈子已经不过如此,什么恶魔女孩,弑父少女,统统都不要紧。不管带着怎么样的名号,我们不也一如既往的生活着吗?过去我还是懂事长女,成绩优良女孩,可是那又为我带来了什么?我要的从来就不是怜悯。我以为放眼就能看得到尽头,我们将继续苟活于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地狱里,直到某一天他们再将我杀死,或者,我再次杀了他,才能从此终究这无限的悲痛。只要还有人活着,就永远无法摆脱所有关于命运的桎梏。直到她的出现。我已经不知道我有多少天没有说话,或者说我还有没有说话这个能力,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可是那天她出现在舅舅身后,绕过舅舅在我面前蹲下来,将小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唤了我一声姐姐。我听见眼泪伴随着她的声音落下,滋润着我那干涸的嘴巴。
让你耿耿于怀的事情,总有一天也会让你释怀的。我想,那估计是我想要存活于世时。